西门庆形象的复杂性

好的文学作品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是血肉丰满的，不是平面的、扁平的、性格单一的。如果写得不好，读者很容易给他们贴上好人或坏人的标签，这样的文学形象不能算成功。真正成功的文学形象一定要是立体的、性格丰满的。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有血有肉的，是多方面展示他的生命存在、生命状态的。以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金瓶梅》里面的西门庆和《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都是达标的。这两部作品里设置的男一号，虽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形象，但是作者在写出人物的复杂性，使他们呈现出一种立体的生命状态这方面都是很成功的。所以，合璧赏读就是把西门庆的形象和贾宝玉的形象穿插地来阅读，这是很有意思的。

有人没有仔细看过《金瓶梅》，或者仅仅看过根据《水浒传》的故事改编的一些舞台剧，或者是影视里面的西门庆形象，就会把他简单理解成一个坏人、一匹色狼，不是好东西。在《金瓶梅》这部长篇小说里面，不能给西门庆这样简单地来贴标签。作者没有一个写作上的前提，就是我要写一个坏人给你们看，他当然也没有反过来的前提，说要写一个成功的财主，我要给你呈现他的很多优点，他也没有这个意思，他就是活生生地呈现出一个生命。

阅读了他的文本以后，你会相信在那个时代，在清河县那个地方，在临清码头一带，真有这么一个人在那儿生活过，他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形象，也是一个非常丰满的形象。如果有人没有仔细地阅读《金瓶梅》，他就会简单地觉得西门庆就是一个土财主，这样的土财主见了美女就想占有，他能有什么审美趣味和审美眼光？可是《金瓶梅》里面的西门庆作者不是这样塑造的。他固然也有那一面，看见美女就垂涎三尺，想去占有，他和潘金莲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头的。当时在武松走了以后，武大郎到街上去卖炊饼。武大郎在县城里不是一个富有的人，但也不是很穷，他们家有自己的小院子，而且房子有楼上楼下，里面房间都不大，但毕竟是楼上楼下。潘金莲那天在楼上拿叉竿来挑窗帘，一不留神没拿稳，叉竿掉下去了，正好砸在楼下一个过路人的头上，这个人就是西门庆。这些描写在《水浒传》里有，《金瓶梅》里也有，但《水浒传》往下写，西门庆的形象就比较扁平，就是一个见色就起狼心的坏蛋，而且后来为了占有潘金莲，和王婆一起设下毒计，害死了武大郎。

虽然在《金瓶梅》前面几回也有这些情节，这样来写西门庆，但是前面不是说过了吗？《金瓶梅》和《水浒传》的分岔从哪儿开始？从狮子楼开始。武松出差回来听说哥哥被王婆和潘金莲害死了，当中还有一个坏蛋起了很大的作用，就是西门庆，于是他就杀了潘金莲和王婆，再去寻找西门庆，要用私刑的方式来了结这段恩怨。他跑到狮子楼，一个两层的酒楼，到了二楼去寻找西门庆。《水浒传》的写法是，他找着了，一番格斗以后，把西门庆从二楼窗户扔到街上摔死了。《金瓶梅》从这儿开始和《水浒传》拜拜了。《金瓶梅》里写西门庆当时不在现场，武松误把在衙门里面办事的李皂隶，从窗户扔出去摔死了，并且他很快就发现杀错人了。武松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自己杀错人了，就到衙门自首，被流放了，西门庆就此逃脱了武松的追杀。

从此以后，兰陵笑笑生开始描写西门庆在清河县后来的生活历程。他写得很细致，从多方面来描写西门庆，比如有一个细节会让读者读的时候心里一动。西门庆当然好女色，前面说过，他已经有几房妻妾了，但对自己府里面的这些仆妇、丫头、奶妈子，他又动心思。他的外面还有情人，他还和妓女来往。

书里写有一天他的大老婆吴月娘和他几个小老婆在吴月娘屋里面聚会，正妻和小老婆们之间有时候会有矛盾，会钩心斗角，有时候她们也会停战，一起喝酒解闷。这时就写西门庆回家，走到了吴月娘的居住空间，其实也应该是他平时的居住空间。书里后来交代他并不经常和吴月娘同房，而是经常在后面盖起来的花厅书房里过夜，或者到其他小老婆的房里过夜。

西门庆到了吴月娘住处以后，没有马上进屋，他掀开帘子——这些屋子都有很华丽的门帘，门帘有时候就不会完全掩住，会有缝隙——西门庆从缝隙往里看，注意到了一个仆妇，是当时府里面的仆人旺儿新娶的媳妇。府里面的男仆人很多，有的男仆人娶了老婆，他平时不是特别注意这些人，但这天他在吴月娘住房门外往里看，发现这个仆妇长得挺漂亮，想起来这应该是男仆旺儿新娶的媳妇，叫作宋惠莲（不同版本的《金瓶梅》里这个人物名字有区别，我这里按照《金瓶梅词话》来写）。实际上西门庆在这之前已经对她垂涎，还特别把她丈夫旺儿派到杭州采买，但一时还没顾得上勾搭她。这天西门庆一看到她，就再不放过了。但作者没有马上接着去写他怎么想勾搭、占有宋惠莲。他写西门庆有一定的审美眼光，别看他是一个土财主，他对女性衣衫的搭配，特别是颜色搭配，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当时宋惠莲在屋子里为西门庆的妻妾服务，斟酒、递茶、端菜。西门庆发现宋惠莲穿的衣服不对头，怎么不对头？上身穿的是一件红袄，底下配一条紫色裙子。他觉得这个搭配不对。这时吴月娘的大丫头玉箫看见府主回来了，就要上前伺候。西门庆故意问玉箫： “那个穿红袄的是谁？” 玉箫回道： “是新娶的来旺儿的媳妇子惠莲。” 西门庆说： “怎的红袄配着紫裙子，怪模怪样！到明日对你娘说，另与他一条别的颜色裙子，配着穿。” “你娘”指的是吴月娘，他让一些仆妇，特别是丫头都把吴月娘叫作娘，这些丫头也就把西门庆叫作爹。他说你明天跟你娘说，另外给她一条别的颜色的裙子配着红袄穿，意思就是说要不现在这样我看着扎眼，不好看。

你看兰陵笑笑生写西门庆写得很细，他虽然是一个土财主，你说他坏，他本质上是不好，但是他有审美趣味，他对女性衣着的颜色搭配深有见解。当然从此他就盯紧了宋惠莲。后来他就自己找出了一匹翠蓝色的缎子给玉箫，当然是瞒着他正妻，也不让别人知道。他让玉箫把它送给宋惠莲，并说，宋惠莲那件红袄子，用这种翠蓝色的绸缎做成的裙子相配才好看。这匹翠蓝色绸缎不是一般的绸缎，它上面有一些暗花，这种暗花绸缎是很高级的纺织品，隔远看过去是翠蓝色，似乎没有花，走近了，会看到暗花，有很多花卉组合成一些美丽的图案，时隐时现。

宋惠莲后来果然被西门庆勾搭到手了，而且宋惠莲后来变得很下作，被主子勾搭不以为耻反而很得意，一度还在府里面嘚瑟。其实西门庆占有她也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但宋惠莲巴不得让别人知道。宋惠莲的故事我们暂不细说，只说兰陵笑笑生塑造人物的高妙处，他写西门庆占有一个女性，但是希望她衣服颜色搭配得更恰当，他有这方面的审美需求，写得很有意思。

西门庆在清河县可以说是巧取豪夺。他做生意，一方面有遵守贸易规则的表现。如果大家都不遵守游戏规则，社会就彻底乱套了。该怎么借贷，该怎么还钱，该怎么流通，该怎么运作，当时还是有一套规矩的，买卖双方要遵照这个游戏规则来交易，西门庆大体上是在这个框架里行事。另一方面，不消说，西门庆很不老实，逮住机会就要多贪多占。特别是，他知道如果一个土财主要想在地面上站得住脚，就得寻求保护伞。他经常主动借银子给地方上的一些小官僚。说是借，很多时候就是贿赂，不在乎还不还。那些小官僚得了他的好处，他遇到事以后，自然就站在他这边维护他，所以他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后来他有更进一步的觉悟了，说我老靠这些小官僚罩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干脆我自己当一个官僚，于是通过贿赂朝廷权贵买了官，自己成了清河县提刑所的一个副提刑，相当于当今的公安局副局长。

兰陵笑笑生写了他很多贪赃枉法的事，为了挣钱，没有人性，很冷酷、冷血的事。但是又写他性格有其他方面，他是一个立体的多棱多角的人物，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开头混迹在清河县，因为地位很低——一个游商的后代，他就结交了一些地痞流氓，跟他们拜把兄弟。《金瓶梅》有不同的版本，有一种版本，故事一开头就写他怎么热结十兄弟，他自己当老大，和另外九个形形色色的人拜把兄弟，这样也是为了在地方上形成一股势力，好作威作福。但这些把兄弟里面有的是一些县城里很穷的人，如有一个叫常时节的人。这个名字是谐音，给角色取一个谐音的名字，以体现其性格特点，这种手法在《金瓶梅》里被运用得很娴熟，后来曹雪芹写《红楼梦》也学他这招，通过给人物起谐音的名字，让你一看名字就大体知道这是个什么人物。“常时节”谐什么音——“常时借”，即长时间地靠借贷维持生活。他和媳妇两人是贫贱夫妻，他在清河县混迹多年，岁数大了，还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像样的房子住，老想着怎么能得点银子买一个居所。他要求也不高，有那么一间门面、一间客坐、一间床房、一间厨灶，四间屋子也就可以了，但是这个愿望老实现不了。西门庆发展得比其他九个人都好，成了县城里的大财主，又做了小官僚，他银子当然就比较多了。

有一天，另外一个帮闲的兄弟应伯爵在西门庆耳边唠叨，就说你看咱们的哥们儿常时节，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好房子能住下，你能不能帮他一下？按说，西门庆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别人有银子，他恨不得都扒拉过来呢，他自己的银子要拿来流通，钱要生钱，他哪舍得给人？但是书中在此写到了西门庆心中柔软的一面，他忽然有所触动。因为过去他父亲是个游商，自己也有过住小房子，甚至有过没房子住的经历。他当然舍不得给常时节大把银子，可是他有一些碎银子。什么叫碎银子？过去的银子都是一锭一锭的，现在北京什刹海不是前海、后海之间有个桥叫银锭桥吗？为什么把这桥叫银锭桥？就因它的形态像一个倒扣的银锭子。银锭子有大有小，又叫作银元宝。西门庆在外面做生意，不可能都是整锭整锭银子的交易，有时候要用碎银子交易，即要用一种特殊的剪子把银锭剪碎，然后放在戥子上头称，该给你三钱，就从一锭或一块银子上剪下一部分，一称是五钱，就再剪一下，直到符合三钱的标准。如此一来二去，他就攒下了一些碎银子。

西门庆一听常时节的事情后就动了善心，他让仆人到吴月娘的正房取一包碎银子，他也不计较银子有多少，就说把这包银子给常时节送去。这对西门庆来说是一包碎银子，对常时节来说就是天上掉了大馅饼。

书里描写常时节得到西门庆赠送的碎银子以后，两口子在所居住的小破屋里，贫贱夫妇百事哀，把那状态写得很生动。

为什么说《金瓶梅》和《红楼梦》都是特别优秀的古典长篇小说？就在于它们在塑造人物方面，不是贴标签似的，不是从一个概念出发，写出一个扁平的、很好评价的人物，它们塑造的是立体的、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西门庆的这个形象有复杂性，同样，《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形象也是具有复杂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