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瓶梅》里面,塑造了一个非常出色的女子形象,就是孟玉楼。《金瓶梅》里边的女性形象,除了潘金莲是从《水浒传》里借来的以外,其他的基本上都是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独创。虽然从第一回到第六回,大体上跟《水浒传》里面武松、潘金莲、西门庆他们的故事是相近的,但是也有区别,也不是完全照抄、照搬,他有他独特的叙述方式,有一些独特的细节的设置。
从《金瓶梅》第七回起,它的文本就彻底地和《水浒传》相异了,第七回写的是什么呀?写的是西门庆娶了一个新的小老婆叫孟玉楼,这一回的文字非常精彩,人物对话生猛鲜活,历来被评论家和读者所称道。
孟玉楼是个什么人呢?孟玉楼是一个寡妇,她丈夫姓杨,杨家是世代贩布的,算是一个富有的家庭。后来她丈夫死了,按封建道德规范,按封建伦理的原则,一个女人,丈夫死了,就应该守寡到底,又叫作守节,不能二嫁。
但是故事所反映的这个时代,封建礼教实际上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了,再往下发展近乎崩溃了,已经不能够束缚住所有的人了, 寡妇里面有一部分人,确实还是依照封建礼教的规范去苦苦地守寡,守到底,一直到自己老死。而且封建社会里皇帝还经常接收地方官员的报告,说某某女子,年纪轻轻的丈夫就死了,守寡几十年,不改嫁,就叫作节烈,守节成为一种烈士了。皇帝一高兴,还可能下圣旨,给她立牌坊。现在一些偏远的村落里面,还残留一些这样的牌坊,叫作贞洁坊。
但是时代发展到书里所写的托言宋朝,实际上是明朝嘉庆年间那个社会情况,就出现了孟玉楼这样的女子, 她不愿意年轻轻就扼杀自己的青春,扼杀自己的欲望,去守寡,为一个死去的布贩子孤苦地活一辈子,她要改嫁。 后来经过媒婆的撮合,她跟西门庆见了面,她一见西门庆,很满意。西门庆人高马大,威风凛凛,很有男子汉气概,而且她也知道西门庆在县里面是数一数二的土财主。当然,那个时候西门庆还没有得到官职,只是有钱而已。西门庆见到孟玉楼,很喜欢,为什么喜欢呢?第一是孟玉楼形象很有特点,从身材上说吧,她高挑,大长腿,这就和他的正妻吴月娘,以及他后来很喜欢的潘金莲、李瓶儿有区别了。书里说李瓶儿是五短身材,今天我们一听这个五短身材,就觉得是一个贬义词,就说这个人可能个儿矮,但是在当时的语境里面,五短身材不是说这个人特别矮矬,只是说她相对来说不是那种高大型的人物,应该也是比例匀称的一种正常的身材。但是孟玉楼身材高挑,这种身材特别容易招到一些男子的追捧,西门庆看了以后也很满意。
孟玉楼身材很好,长相怎么样呢?北京土话就是看女子,一要看条,就是看身材,一要看盘儿,就要看脸庞。这个是我引申出来,用现在的北京土话来解释,《金瓶梅》不是这样的文字风格,书里交代,孟玉楼脸上有一些浅浅的麻点,按说一个女子脸上有浅浅的麻点,应该是破相了,不好看了,是吧?但是看你怎么来审美了,有的人他就喜欢这种相貌,皮肤很白皙,五官很端正,但是脸上浅浅地有些个麻点,就觉得反而更好看了。就好比一个池塘,一池清水固然很美丽,但是增添一点浮萍在水上点缀起来,看着更美丽。孟玉楼脸上浅浅的麻点,就起到清水湖上生浮萍的作用。
她通过相亲,决定嫁给西门庆,而西门庆另外看上的是,她是一个有钱的寡妇。虽然杨家的钱财不能都归她,但是她自己攒了不少私房,有很多私房银子,她还有一些自用的家具,如昂贵的拔步床,她就有两张之多。此外因为丈夫是布贩子,留下来许多没有卖出去的仓储的布匹,有一部分就归她,所以她寡而不贫,甚至还相当富有。西门庆把她娶了以后,这些东西都可以带到西门府里面去,所以西门庆对她相貌感兴趣,对财富更感兴趣。有人说西门庆娶媳妇,娶小老婆,都是为了贪财,总是希望通过这样一桩婚事,增加自己的财富。其实不尽然,像他娶潘金莲,潘金莲没有什么财富,李瓶儿当然财富很多,那得另说。我们不能够对西门庆做一个简单化的贴标签式的评价。他后来下定决心要娶孟玉楼,除了以上两点以外,就是媒婆告诉他,孟玉楼会弹月琴,书里说这句话就可在了西门庆的心上,就说明西门庆他不完全是图财。像潘金莲,他是图色。孟玉楼呢?听说还有才艺,会弹月琴,他很喜欢,今后娶进去以后,他闷了就可以让她弹月琴解闷嘛,这样就把婚事定下来了。
但是孟玉楼都打算出嫁了,那个时候西门庆请来帮忙的人,都开始把孟玉楼那些拔步床、箱笼等东西,往院子外搬了,没想到受到了阻拦。谁出面阻拦呢?张四舅。她丈夫姓杨,丈夫的母亲姓张,所以他有一个姓张的舅舅。虽然姓杨的丈夫的父母早没了,可是这张家第四个舅舅,他还揽事,他来阻拦。他阻拦的道理不是可以立刻驳倒的,他就说你现在搬的这些东西,有的应该是属于杨家的,得再加以清点、检查,搞清楚了每一件都确实是你孟玉楼的,才能够搬走。对此孟玉楼很坦然,因为她确实并不需要贪污杨家的什么财物。那你看呗,都是我的东西。
这种情况下,张四舅就打算攻心,就跟孟玉楼提出几条,就是你考虑好了,这个西门庆你是不能嫁的。第一条是什么呢?他说西门庆他们家现在有正头娘子,乃是吴千户家的女儿。西门庆虽然原来有过妻子,妻子死亡以后,他又续弦,但是他迎娶的这个吴月娘,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是吴千户家的女儿,就是她的父亲是一个户籍头,管着一千家呢。张四舅警告孟玉楼,你嫁过去以后,是做大还是做小?况且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除了上头的丫头不算,你到他家,人多口多,还有得惹气呢。拿这个话来打动孟玉楼。没想到孟玉楼就回嘴: “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奴做妹子。虽然房里人多,汉子欢喜,那时难道你阻他?汉子若不欢喜,那时难道你去扯他?不怕一百人单擢着,休说他富贵人家,那家没四五个?你老人家忒多虑了,奴过去自有个道理,不妨事!” 孟玉楼这样回应,后来张四舅又提出好几条理由,继续阻拦她,一条说西门庆是一个暴躁的男子,他会打老婆的。孟玉楼见招拆招,回应说: “男子汉虽利害,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我在他家,把得家定,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 张四舅就抛出第三条理由来阻拦她,说你知道吗,他家里还有一个没有出嫁的女儿, “三窝两块惹气怎了?” 其实那个时候,西门庆前妻给他生的一个女儿西门大姐,已经嫁出去了,张四舅故意这么说。孟玉楼表示无所谓,说: “大是大,小是小,凡事从上流看。待得孩儿们好,不怕男子汉不欢喜,不怕女儿们不孝顺。休说一个,便是十个,也不妨事!” 最后张四舅就抛出了第四条理由,说这个西门庆,你可注意了,他专门在县城里头不着家,眠花宿柳。就是他经常在妓院里面瞎逛,没想到孟玉楼对这个威胁也是见招拆招。她就索性跟张四舅说明白: “他就外边胡行乱走,奴妇人家只管得三层门内,管不得那许多三层门外的事。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
最后张四舅被她回嘴,倒回得哑口无言了,张四舅还要在那儿霸拦着,不让她嫁。没想到这个时候屏风的后头转出一个人来,谁呀?是杨家的姑妈,是她丈夫父亲的姐姐,是她丈夫的亲姑妈。当时姑妈也可以叫姑娘,在明代和清代,姑娘这个词有多重含义,其中一重含义就是姑妈。这个杨姑妈,也就是杨姑娘,她事先就被西门庆跟媒婆说通了,也买通了,给她银子了。屏风后头一转出来,说一大篇话,就跟张四舅杠上了,两个人就互相骂。二人互骂这段对话写得特别精彩,你可以翻开原著来看。那是不是杨姑妈就把这个张四舅给骂倒了呢?其实她主要不是用她的话语把张四舅骂倒,而是以她的身份,因为在当时那个社会,你一个舅舅,你来管杨家的事,也可以管,但是你的权威性不够,毕竟你是外姓人。杨家本身出来一个女性杨姑娘,她说话代表了杨家,那就压你一头,这时候很多邻居都在围观,一听杨姑娘开口,说的什么都是其次,主要一看她的身份,这是杨家姑妈,就说还是听姑妈的,听姑妈的。张四舅终究就没有斗过杨姑娘,孟玉楼就嫁到了西门庆家。
《金瓶梅》里面孟玉楼的篇幅不少,她的故事比较曲折,但是你通读全书以后就会发现,这个角色的正面性比其他的角色多一些。 在西门庆的女人们当中,她是一个值得读者去特别品味一下的女性。她的随和里透着精明,在复杂的人际关系当中是能够游刃有余的,这是不但能保住安全,还能保持愉快生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在府里面,她也知道,其实最难对付的就是潘金莲和庞春梅这一房,她就主动向潘金莲这一房伸橄榄枝,最后她们就处得比较好。书里经常写到,她有时候跟潘金莲手拉手出出进进的,但是她也不是完全糊里糊涂地去跟人交好,受人支配。后来不是娶进李瓶儿,李瓶儿就给西门庆生了男孩子官哥儿嘛,其他的女性都很嫉妒。吴月娘作为正妻,她希望丈夫有后代,嫉妒心还比较弱,其他几房的小老婆都很嫉妒,潘金莲尤其嫉妒。潘金莲很着急,我怎么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呢?她总和西门庆做爱,但是她不怀孕。所以后来在官哥儿庆生的时候,她就在一旁说怪话,说得很难听。
一开始孟玉楼因为也有嫉妒心,跟她有所共鸣,但是当她把话说得过分,说破了嘴瓢,说到什么程度呢?意思就是说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西门庆的呢,这个时候孟玉楼就不吱声了,因为她的天性就告诉她,你可以适度去嫉妒一个人,但是你不可以无端去诬陷一个人,伤害一个人,她就终止了和潘金莲的议论。
从这里可以看出来,这个女子有她自己的一些自我约束和自我操守,她是一个随着自己性子生活的人,她的性情自然、温婉,不像庞春梅是个辣子,也不像潘金莲那样浪荡。她有她本身的优势,她的优势就是她随遇而安,她没有什么主义,不扯旗帜,在西门府复杂的人际关系当中,尽量保持中立。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攻击性,也尽量在人际矛盾中扮演和事佬,但是她很精明,她总是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后来西门庆不是死了吗?她陪伴了吴月娘一段时间,她不是装出来的,她不是说我耍个阴谋,假装先陪她一段时间,根据她的性情,她确实也愿意陪伴吴月娘。因为吴月娘在当时的情况下孤立无依了,她能给吴月娘一些慰藉、一些温暖。
但是后来去给西门庆上坟,在踏春过程当中,有那种热闹的等于是露天庙会似的场景。有人骑马表演,她就看中了骑在马上表演的李衙内,这个李衙内的父亲是衙门里的县官,所以这个青年男子被人称作李衙内。他们一度还四目相对,互相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这个时候孟玉楼就不约束自己,由着自己的性情流动她的生命:我既然觉得这个李公子引起了我的好感——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就是一见钟情了——我爱上他了,那我何必强迫自己留在西门府里面去陪吴月娘呢?所以她就大胆地跟吴月娘表露自己的心愿,吴月娘也就拦不住她,后来她就嫁给了李衙内。之后她一度被陈经济诬陷,和李衙内一起有段至暗时刻,但很快也就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迁往北方生活,生育后代,与丈夫白头偕老。在西门庆的遗孀中,她的结局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