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面,荣国府比西门府要宏大得多,社会地位也要高得多。但是人性是相通的,虽然这个故事前后差不多相隔了二百年,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社会上生命的生生死死,在新的时空里面,这些新的生命,他们的人性有相通之处。
在《红楼梦》里面,写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贾母,吴月娘没法跟贾母比,吴月娘只不过是一个县里面的财主、提刑官的夫人,那贾母不得了,她是公爵夫人。她是这个故事开始以后,贾氏宗族里辈分最高、最养尊处优的宝塔尖上的人物。贾母很会享受生活,她可以说是享尽荣华富贵。她有很多的后代,她的大儿子是贾赦,贾赦生了一个儿子叫贾琏,贾琏娶了一个媳妇就是王熙凤。书里还出现了贾赦的另外一个儿子叫贾琮,他还有一个女儿叫迎春。贾母二儿子是贾政,贾政生了一个大女儿叫元春,后来进宫一度受到皇帝宠爱;大儿子叫贾珠,贾珠不幸去世了,留下了寡妇李纨,但是也留下了一个孙子叫贾兰;在那之后贾政生了贾宝玉,这是他的正妻王夫人生的;后来他的小老婆赵姨娘又生了女儿贾探春和儿子贾环。
荣国府在当时人丁虽然不算太兴旺,但是也过得去,贾母作为一个长辈,一个老祖母,说是儿孙满堂不为过。但是这样一个贵族家庭在表面的这种美丽的、文雅的、和谐的生活状态下面,也潜伏着很多的暗流,时不时会爆发出一些事情,这些事件中包括很不雅的事情。
书里写到有一次贾母出主意,说王熙凤要过生日了,这次咱们怎么过?打破常规,咱们学府外面那些小户人家的做法,就是凑份子,大家都出点银子,凑在一起,给她过生日。而且把这个事情交给宁国府的尤氏来操办,尤氏是宁国府那边的贾敬的儿子贾珍的媳妇,对于贾母来说也是一个孙子辈的媳妇,和王熙凤平辈。后来尤氏把王熙凤这个生日操办得非常成功,丰富多彩,不但酒席安排得好,还安排戏曲演出,还安排说书、杂技等各种娱乐活动。但是在过生日的时候,就出现了极不雅的事情,就是王熙凤被大家恭维着敬酒,喝醉了,心里突突直跳,所以她得便就想从举办寿宴的场所回到她自己住的小院子去歇一会儿。
没想到,她往家一走,还没走到小院子里头呢,就看见一个小丫头在那儿好像是放哨,被她发现以后,小丫头就装模作样地迎上来,表示好像要伺候她。她看破了,不是那么回事,她就闯到院子里面,闯进她的卧室,发现她的丈夫贾琏在和府里面的一个仆人的老婆乱搞呢。这就跟前面讲到的《金瓶梅》里面吴月娘寻找小玉,找来找去发现在一间屋子里面,玳安和小玉在床上做那种事,场面差不多。《红楼梦》里写这个贵族府第,它比西门府要大很多倍,结果王熙凤,这个权贵府第的人,她也发现不雅之事。丈夫居然趁她在酒席上面应付大家的时候,回来偷腥,把一个下人的老婆勾引到他们的卧室里边做这种事。当时她就立刻大闹,这一回的回目叫作“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本来她就是一个凤辣子,一个很泼辣的女性,遇到这种情况岂能干休?于是就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后来她就披头散发地往贾母这边跑,当时她的婆婆,就是贾赦的夫人邢夫人,还有王夫人,以及其他一群人,都还在宴席上呢。她跑过去,就跟贾母哭诉,说贾琏居然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而贾琏这时候就拿着一把剑追过来,也喝醉了,趔趔趄趄的。王熙凤说,你看他要杀我,当然,邢夫人等就都吼住贾琏,贾琏就撒酒疯,这是一个很不堪的局面。
如果说《金瓶梅》里面的吴月娘,她发现不雅场面的时候,旁边没有别的人,就她一个人,处理起来还比较方便,就看她自己当时够不够睿智了,最后她只当没看见,淡淡几句话就把这件事化解了,然后赶紧找补,让玳安、小玉正式成亲。《红楼梦》里面这个场面,大家替贾母想一想,多不堪,她出的主意,大家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过成这个样子。几辈人都在眼前,这么不雅的事情出现了,这个残局怎么收拾?当然她也呵斥贾琏,最后很多人连说带劝,把王熙凤劝回屋了,贾琏自觉没脸,就另外到书房里面去躲着了。可是这个时候一大屋子人还都在,宴席也还没完呢。贾母一看眼前,邢夫人、王夫人站着,还有亲戚呢,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也在那儿,还有其他的晚辈,宝玉、黛玉,包括薛宝钗也都在,还有好多丫头、婆子,一大屋子人。大家都慌了,贾母怎么办?
大家可以合璧赏读,你读完《金瓶梅》里吴月娘处理玳安、小玉不雅事件那一段以后,再翻《红楼梦》看贾母怎么处理这样一个远比二百年前发生在西门府里面的事更荒唐、更不雅的事件,这个事态,这个残局,怎么应付,怎么收拾?这个时候贾母的睿智就比吴月娘更胜一筹,大家以为她一定会气疯了、气昏了、气晕了,会立刻让大家散去,终止这样一个原来很欢乐的局面,结果不是。贾母怎么样做?贾母笑道: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保的住不这么着。自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说得众人都笑了。
她居然在这个场面下忽然笑了,而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别一个个的在那儿张嘴合不上,大惊小怪的。她说贾琏这种公子,在她眼里就是小孩子,还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她理解青年一辈的情欲,不稀奇,是人性的本能,这当然是翻译成现代的话语了,意思是这样的。而且她干脆把话说破,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她就把这个上下几辈都包括在内了,就连她的丈夫国公爷也包括在内了。世界上的人其实都打这么个情况过来的,没什么稀奇的。
这个时候大家一听,紧张的心弦都松弛了,这时候她就评价王熙凤,说都是我的不是,叫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本来王熙凤在这个事情上是被丈夫背叛的一个女子,她应该百分之百向着王熙凤才是,可是她把一场不雅之事化为笑谈。她说因为她让尤氏操办这么大的一个生日宴请,大家敬王熙凤酒,王熙凤喝多了。酒喝多以后又吃起醋来了,把一个发生在贵族府第的很不雅的事件化为王熙凤——这个凤辣子打破醋坛子了,是一场笑谈。
后来贾琏和王熙凤居然又复合了。这个事情当中,王熙凤的丫头,其实也是贾琏的丫头,叫通房大丫头。所谓通房大丫头,就是在这种夫妻做爱的时候,她可以在场,有时候还可以在主人召唤下参与其事。当时王熙凤发现这个情况以后,还打了平儿,平儿气得又去打那个娼妇,就是和贾琏乱搞的那个仆妇,当时乱作一团。局面很不堪,要是一个不睿智、不理智的家长的话,最后就会让这个事情继续发酵,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贾母非常睿智,举重若轻,几句话把这个事化解了。王熙凤后来得到了贾琏的道歉,贾琏自己服了软,平儿后来被宝玉通过袭人请到了怡红院,给她理妆,所以那一回又叫作“平儿理妆喜出望外”。三个人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最后这一家人和好如初,贾琏和王熙凤又若无其事地过起了他们的夫妻生活,平儿继续作为他们的通房大丫头,帮他们管理府内的事务。
但是曹雪芹下笔也有冷峻的一面,那个仆妇怎么样呢?那个仆妇的丈夫是鲍二,她叫鲍二家的。当时这些底层妇人往往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或者有自己的名字,但不被拿来称呼,她们的丈夫是谁,就被人用丈夫的名字连带着叫,比如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鲍二家的。鲍二家的这个妇人,她在经过这场风波以后,就上吊自杀了。所以说这个贵族府第,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一场不雅的闹剧化为笑谈,但是却造成了一个下层妇女生命的终结。
你看两本书都写得很好,写到了富人家的寡妇, 她们的机智,面对着不雅之事,她们怎么睿智地化解眼前的不雅场面,使得生活可以再按照原来的状态和节奏往下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