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和《红楼梦》两部书都是写的家庭故事,《金瓶梅》写的是西门庆这一家人他们的故事。虽然故事发生在一个县城,远不如首都大城市,但是生活在那儿的人们贫富差距悬殊,发了财的人像西门庆,也有挺大的宅子。它写这个宅子内外的故事,很多情节发生在这个宅子之内。《红楼梦》是写京城的一个豪富家族、贵族家庭——贾氏宗族,他们有两个相连的府第,一个是宁国府,一个是荣国府。写荣国府最多,也基本上是写这个府里面的种种情况,故事情节会辐射到府外,但是以府内的生活故事为主。所以这两部小说,它们故事的空间设置有相同之处,都是主要安排在一个府第里面。西门府相对来说小一点,但是它内部的构造也不简单,有居住区,也有花园。《红楼梦》里面的荣国府,它比西门府的面积要大多了,里面的名堂也更多,后来又在里面修造了一个大型的园林——大观园。
两个府第里面的故事,也有一些笔触有相似之处,先说《金瓶梅》。《金瓶梅》写西门庆去世以后,吴月娘成了寡妇了,但是她毕竟还是一家之主。西门庆临死的时候有遗嘱,就当着吴月娘和其他的小老婆说,希望你们以后姊妹还能守在一处,把这个家庭维系下去。当时大家哭哭啼啼的,似乎也都在呼应,在表示这是一定的。但是没过多久,吴月娘还在坚持为西门庆守寡守节,其他人就陆续生变了。首先是李娇儿,李娇儿本来就是从丽春院娶来的,李娇儿不等吴月娘安排,她就自己盗银归院了,她偷走了吴月娘正房大柜子里面放的大板箱里的很多锭大银元宝,居然回到丽春院去了。这种妓女你对她还能有什么要求和束缚呢?她认为她归到妓院去是非常正常的行为,吴月娘也只好容忍。
孙雪娥一度和吴月娘度过了一段守寡的时光,对吴月娘似乎也还不错,但是她自己有情人,她和府里面一个叫作旺儿的男仆,老早就私通了,所以逮着机会,她和旺儿就私奔了。剩下的小老婆,李瓶儿早就死了。潘金莲,吴月娘恨死她了,讨厌她,就把她处理掉了,当然连带她的丫头庞春梅也处理掉,而且先于潘金莲,让她罄身出府。这样吴月娘身边后来就只剩下一个孟玉楼陪着她。一开头觉得孟玉楼好像还能跟她做伴儿,守住这个府第,维持住西门府的面子。没想到后来在她们给西门庆上坟的时候,又正好赶上踏春,春天郊外有很多游艺活动,孟玉楼在踏春的过程当中,就和一个李衙内——县官的一个儿子——眉来眼去的,互相有了情愫,最后这个孟玉楼就坦率地跟吴月娘说,她打算改嫁。吴月娘没法阻拦,她能强迫孟玉楼留在自己身边一块儿来守寡守节吗?不能。吴月娘就只好同意了。
书里有一段写得很好,说孟玉楼再嫁了,她再嫁,吴月娘当然也给她面子,去出席了婚宴。从婚宴上回来以后,吴月娘是什么感受呢?这个婚宴花团锦簇,非常富丽堂皇,非常喧嚣热闹。结果她归到家中,进入后院,院落静悄悄的,无人接应。原来她作为大老婆,每次回来以后,总有一两个甚至全部的小老婆,不管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出来迎接她,现在一个也没有,就想起当初西门庆在时,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回了家都来相见说话,当时一条板凳都坐不下,如今并无一个了。她就扑着西门庆的灵床,不禁伤心,放声大哭。
作者写得很精准,写一个活人的感受,虽然当时吴月娘作为正妻和这些小老婆都有矛盾,但是在她从孟玉楼的婚宴回到西门府以后,这一刻,像潘金莲的刻薄狠毒、李娇儿的婊子心肠、孙雪娥的颟顸无耻,都可以忘怀,毕竟她们当时在钩心斗角以外,也经常在一起荡秋千、玩骰子、饮酒听曲、赏雪观灯。这些在书里都有很多具体的描写,兰陵笑笑生写得非常好, 写出了人在深深的孤独当中,就连昔日的对头想起来也还有亲切感。 他写这个吴月娘,后来就在孤苦伶仃的情况下,坚持她守寡的人生道路。好在她给西门庆生下了一个遗腹子,就在西门庆死的时候,她正好临盆,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孝哥儿。当初李瓶儿那个儿子叫官哥儿。插一句,庞春梅嫁到守备府以后,也给周守备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金哥儿。这种对婴儿的取名,也体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价值观念:官、金、孝。
吴月娘身边剩下的丫头也不多了,她原来有两个丫头,一个叫玉箫,后来玉箫被东京的权贵给要走了,就剩下一个叫小玉的一直随着她。小厮也都散了,像旺儿就和孙雪娥私奔了,其他有的根本不在这个府里边了。真跟在身边顶用的只剩一个了,叫玳安。就是说留在她身边服侍她的女性就一个小玉,男性就一个玳安。这两个要是再失去的话,那她的生活就崩溃了。结果有一天,出现这么个情况,她在正房里头呼唤小玉,原来这些丫头不等你呼唤,就会主动来伺候你,现在出现的情况就一天不如一天,原来是不叫自到,后来是有叫必到,再后来是叫半天才到,这一次她叫小玉,居然就半天不到,不见影,她只好去寻找。本来应该是丫头来伺候主子,主动地到主子面前,现在搞得吴月娘作为西门府的府主婆,亲自找丫头。当然,西门庆死后,西门府里边的房间还是很多,就找到一间空房子,一看,看见什么了?看见极其不雅的一个场面,小玉跟玳安两个人——留在她身边的唯一的丫头和唯一的小厮,躺在一张床上做那种事。
当然,这是一个很不雅的局面,要搁在过去她一定大怒,她会惩罚这两个人。但是书里写得很精准, 吴月娘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了她紧急应变的能力,体现出她的一种睿智。 现在西门庆死掉了,那些小老婆也都不在了,剩下的许多小厮、丫头也都散了,面对眼前赤条条躺在床上的小玉和玳安,应该怎么办?读者们想一想,替她想一想应该怎么办。结果呢,兰陵笑笑生写得非常好。吴月娘想出一个非常睿智的应变的办法,她装作好像没看见他们俩在干吗,那两个人当然就很慌,应该是赶紧就爬起来穿衣服什么的。吴月娘淡淡地说,臭贼肉——她就是跟那个小玉在说话,小玉是服侍她多年的一个丫头——你不在后边看茶去,你且在这里做什么呢?这样就等于为这两个偷情的青年男女解了围。这俩人当时都很慌,如果她的态度很强硬,她尖锐地指责,甚至高声地斥骂,那么这两个人可能就干脆离开这个府第走掉了。他们走了,谁服侍她呀?吴月娘很睿智,她没等玳安、小玉想明白,就立刻花钱请一些人来,布置一间新房,让小玉和玳安正式结为夫妻。本来俩人是私下偷情,等于是非法行为,经过她这个睿智的反应和明智的处理,就过了正路了,成了正式夫妻了。
小玉和玳安当然高兴,因为西门庆死后,像他们俩这种情况很难找到其他生活出路,玳安是一直跟着西门庆出出进进的贴身小厮。当时县城里的人经常会看见西门庆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个小厮,这个小厮还往往在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包袱,随着西门庆的马走。看惯了,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的,这是很信得过的贴身的小厮,而且玳安在处理西门庆和吴月娘的关系上也是很机灵的,等于一仆二主,因为吴月娘和西门庆也是有矛盾的,他得两边应付。这样一个小厮在西门庆死了以后,他再投靠别的主人,被收留的可能性不大。小玉更不消说了,从小她就伺候吴月娘,离开了西门府,她另外去找一个人家也不容易,这就是一个最好的结局。故事往后,这个玳安就成了吴月娘的儿子了,改名西门安,就和小玉一起经营这个西门府,给吴月娘养老送终。
这是《金瓶梅》里面的府主婆吴月娘应变的故事,她很睿智。《红楼梦》里面有没有这样类似的情节呢?其实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