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有个庞辣子

庞春梅的性格也是辣的，不妨把她叫作庞辣子。这个庞春梅身份其实很低，书里面写到了西门庆有正妻吴月娘，还有几房小老婆，他的小老婆先是有一个从妓院娶回来的李娇儿，然后娶了一个叫孟玉楼的，又把原配的丫头孙雪娥收为四房，后来又娶进了五房潘金莲，最后娶进了六房李瓶儿。庞春梅是不是他的小老婆呢？还不是，是什么人呢？是服侍潘金莲的一个丫头，最早庞春梅是被买来伺候吴月娘的，西门庆娶进潘金莲以后，把她拨到潘金莲那里，两人相处得很好。西门庆对庞春梅非常喜欢。书里交代得很清楚，西门庆对她宠到什么地步呢？她说什么听什么，要什么给什么，百依百顺。西门庆发起火来，不但经常骂人，还动手，潘金莲都挨过西门庆的打。但是这个庞春梅，书里说西门庆对她一个手指头都没动过，是被西门庆所欣赏和宠爱的一个丫头，她在府里面就是一个辣子似的角色，后来几乎谁都不敢惹她。

我们可以把这两本书里面的这两个角色相关的描写穿插着阅读，一个是《金瓶梅》里面的庞春梅，一个是《红楼梦》里面的王熙凤，兰陵笑笑生和曹雪芹两位作者都很会塑造人物，他们分别在自己的书里面塑造出了这样火辣辣性格的女性角色。

庞春梅在西门府里面其实只是一个丫头，她的身份不但不是正头夫人，连小老婆都不是，但是庞春梅利用她的性格优势在府里头立威，也仗着西门庆喜欢她，宠着她，所以她在府里面很厉害，她比有的小老婆还厉害，有时候她比正妻吴月娘都厉害，她经常借碴儿在府里面发作立威。比如，府里面不但会有一些妓女穿堂入室，西门庆有时候为了解闷也会招来一些乐工，就是妓院里面一些演奏乐器的人来给他服务，给他弹唱。尤其是请朋友开宴席的时候，就更要请这些人来助兴，同时这些乐工有时候也兼家庭教师，因为西门庆喜欢听弹唱，所以他让乐工来教丫头们弹奏乐器，如弹琵琶、弹筝、拉琴、吹笛子等。

有一个丽春院的乐工叫李铭，作为乐工，经常到西门府来。西门庆跟他很熟，对他很包容，不讨厌他，后来就让李铭教府里面的这些丫头学乐器，庞春梅是学员之一，跟着李铭学弹琵琶。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一个是教习，一个作为学生，跟他学。但是庞春梅就借着有一次别的学员暂时去休息离开了，走得晚一步，李铭教她弹琵琶的时候——其实李铭当时还没有那个用意，不是真打算调戏她，只是因为她的大宽袖子在学弹琵琶的时候套住了琵琶的一部分，李铭就想把那个袖子解下来——她就利用这个机会，大叫大嚷，说李铭调戏她了。你动我了，那不行。嚷嚷得整个西门府邸所有人都听见了，李铭吓坏了，因为都知道西门庆是宠着这个春梅的，你得罪了春梅的话，今后还能不能到西门府讨口饭吃？李铭吓得赶紧躲走了。这样，庞春梅就给自己立了威风，这是一种“辣子”行为，所以把她叫作庞辣子，一点不冤枉，好泼辣。

后来还有一次，吴月娘和她的亲戚请了一个盲的说唱人，当时一种瞎了眼的说唱的艺人，被称作仙儿。有时候写成先生的先，有时候写成神仙的仙。这是一种尊称，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就是瞎子（北京话，把瞎儿快读便是仙儿）。有一个盲艺人叫申二姐，她在吴月娘的正房弹唱，整个府里都能听见一点声，离远了就声音小一点，离近了就声音大一点，很好听，她口齿清晰，声音婉转动人。有一天庞春梅听见申二姐在正房那边演唱，她和潘金莲住在府里面的花园，离正房比较远，但是模模糊糊能听见声，她觉得很好听，就派人去叫申二姐到她那儿来唱。她觉得自己跟主子的地位没有什么区别，她派小厮跟申二姐说，春梅大姑娘让你去唱，申二姐就不去，说正在这里给大姑娘唱呢，哪里又冒出来个大姑娘？当时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在听唱，申二姐认她是大姑娘，也就是具有主子身份，申二姐就心想：你春梅算老几呀？我现在在正房这里唱呢，你是几房啊？你连小老婆都不是，你不过是一个丫头，你指使我干什么？就不去。庞春梅亲自跑过去把申二姐臭骂一顿，骂得极其粗野，每句都麻、辣、烫，谁也劝不住，最后申二姐哭着离开了西门府。

后来西门庆去世了，潘金莲和庞春梅两个人就和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公开地乱来，原来他们就不干不净，在西门庆死后更肆无忌惮了。后来被吴月娘发现了，吴月娘决定把这两个人都处理掉，先处理春梅，因为春梅毕竟是个丫头，比较好处理，潘金莲不管怎么说是她丈夫娶进来的一个小老婆。你春梅只是一个丫头，原来你仗着府主宠爱你，作威作福，现在府主死了，你算老几呀？所以吴月娘也就下狠心，把她轰走。怎么轰走？叫作罄身出府，什么叫罄身？就是除了她自己穿的那身衣服以外，等于是两手空空的，让她滚蛋，什么都不许带，作为一个府主婆，下狠手驱逐她。庞春梅怎么样？她什么性格？她是辣子，你让我罄身出府，行，走！仰着头，挺着腰，头都不回地走出了西门府。

后来吴月娘才处理潘金莲，她把潘金莲退给王婆，因为潘金莲当时嫁进来，是开茶馆的王婆牵的线，潘金莲离府还哭哭啼啼的，潘金莲按说性格够刚硬的，但是还比不了庞春梅，庞春梅罄身离府不落一滴泪，真是辣子，辣得你眼痛出泪，自己却毫无所谓。没想到庞春梅后来的处境居然变得极好，她后来给卖到了周守备家。守备是一种武官，虽然地位不是特别高，但在当地也是数得着的官僚。守备有正妻，后来正妻得病死掉了，正妻也没有给他留下孩子；有一个小老婆，没生儿子，只生了一个闺女。庞春梅被他买去以后，先是做小老婆，但是庞春梅很快就给周守备生了一个儿子。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一个妇女给这个家族生了一个男孩，那不得了，地位就要提升，所以后来就把她提升为正妻了，她居然成了守备夫人了，守备的行政地位，比提刑官的地位要高，西门庆在正提刑那样一个官衔位置上死去，虽然也不错，属于当地一霸，官职很有实权，但是比起守备来说，还是低一等。庞春梅一来二去地成了守备夫人，社会地位越过吴月娘了。

成了夫人以后怎么样呢？她有很多故事，咱们现在只说她复仇的故事，她后来成了一个复仇之魔。她首先要报什么仇？当时在西门府里面，她和西门庆的一个小老婆结了仇，谁呀？就是孙雪娥。孙雪娥原来是西门庆前妻——死掉的那个妻子的丫头。她有什么特长？她特别会烹调，不是一般地会做饭，她能够烹制出非常精美的食物，西门庆很喜欢，所以后来西门庆就在前妻死了以后，把她收房了，提升为一个小老婆了。她专门给西门庆烹制美食，有一次西门庆早上想吃早点，就吩咐她做一种汤，做一种饼，这种汤、饼都不是一般的汤、饼，也不是一般的厨师能够做出来的，但是孙雪娥能做。这个制作的工序比较复杂，比较耽误工夫，当时西门庆是在潘金莲的房里面，和春梅在一起，就让春梅去催孙雪娥，春梅就催去了。结果孙雪娥就觉得你春梅不过是一个丫头，两个人言语不和，发生口角。春梅就回到潘金莲的住处跟西门庆报告，西门庆宠着这个庞春梅，一气之下就亲自跑到厨房，不等孙雪娥解释就拳打脚踢，所以庞春梅和孙雪娥之间是有矛盾的，有冲突的，这是一次比较激烈的冲突。

西门庆死了以后，孙雪娥有她的故事，现在是简单地说，就是她跟着吴月娘守了一段时间寡，但后来她和府里面一个叫旺儿的仆人，两个人私奔了，算是追寻自己的幸福吧。她一直就跟旺儿不干不净的，有私情，但是私奔以后，因为形迹可疑，就被官府给拘捕了，一审问，闹半天才发现这个孙雪娥是西门府的一个小老婆，官府还不好处理了，就要把她退给西门府，让吴月娘接收。吴月娘坚决不要，那能要吗，这么一个女子？官府就只好把孙雪娥官卖，由官府出面把她卖掉，谁买了呀？守备府。为什么买她呀？庞春梅知道了这个情况以后，派人故意把她买来的，原来她是府里的一个小老婆，庞春梅只是另一个小老婆的丫头，地位是悬殊的。现在下人把买来的孙雪娥带到庞春梅面前，孙雪娥一看就慌了，原来是仇家把自己买了。那庞春梅就不客气，先把她头上那个叫作䯼髻，就是标志妇女主子身份的一种特殊的头饰揪下来，再剥下相对好的衣服，让她穿上厨娘的粗服，拉到厨房去干杂役，又刁难她做一种工序复杂的鸡尖汤，做出来故意说咸了，再做出来又说不好，泼到地上，后来干脆把她卖到妓院，孙雪娥被改了名字，在临清码头接客，最后在那里遇事难脱，上吊自尽。

庞辣子报复孙雪娥，是硬鞭子抽人。她报复吴月娘，用另一种方式，就是软刀子割人，或者叫作用橡皮钢丝鞭抽人，看上去软软的，抽到身上无痕，却鞭鞭入心。她后来以守备夫人的身份到西门府做客，四抬大桥，丫头、婆子、仆人、军人一大群，是吴月娘从未享受过的排场；见了吴月娘，故意倒头便拜，似乎还是吴月娘的使唤丫头，谦卑得让吴月娘脊背发麻。她每个表情、每句话其实都仿佛在往吴月娘鼻子里灌辣椒水，那半回故事叫作“春梅游玩旧家池馆”，有的读者读不明白，以为是写庞春梅怀旧，其实写的是庞辣子狠狠报复了吴月娘当年对她的罄身出府。读不出那股辣味，就辜负了作者的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