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压抑欲望失却人生乐趣

上一讲讲到了《金瓶梅》里面潘金莲的形象，潘金莲是一个性解放的女子，她主动解放自己的身体，去寻求和自己喜欢的男子做爱的快乐。有人说《金瓶梅》是一部色情小说，里面有露骨的色情描写。把整部书笼统地划入色情小说的范畴，是不恰当的。因为《金瓶梅》全书有100回，其中涉及性爱、性描写，写到生殖器这样的文字，加起来不过几千字，不足一万字，不到全书的百分之一，所以笼统地把《金瓶梅》说成是一部色情小说、一部淫书，是冤枉它的。但是话说回来，它里面确实有一些文字是露骨的性爱描写，一直写到了男女的生殖器官。

在这些色情文字当中，涉及潘金莲的占到一半以上。我们现在说潘金莲是一个放荡女子的形象，并不冤枉她。所以我不太赞成说她是一个个性解放的女性形象，个性解放首先要解放你的心，而不是要解放你的身体。谁是个性解放的一个典型形象呢？是《红楼梦》里面的林黛玉——我是为我的心。她解放的是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精神。现在说到《红楼梦》里面的薛宝钗，把她跟潘金莲相提并论，有的人可能觉得无论如何心里过不去，有心理障碍。

薛宝钗从书里的形象来看的话，应该是一个恪守封建礼教的女性，是模范的、特别约束自己不逾矩的这样一个标准仕女，你怎么说她也有那样的欲望呢？其实书里面是这样写的，开始说薛宝钗跟着她的哥哥、母亲，从金陵地区到北京是有目的的。当然目的有好几个，最重要的目的跟她有关，书里有这样的措辞：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报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这句话翻译一下，其实就是说薛宝钗进京是为了参加宫廷选秀。《红楼梦》这本书没有直接使用“选秀”这样的字眼，但它说的就是清朝的宫廷选秀。

当时社会上的每一个女子都有参加选秀的资格吗？不是的，在清代，一般来说，必须是满族的或者蒙古族的，属于满族八旗或者蒙古族八旗，首先是满族八旗的。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子，到了15岁，有时候可能放低一点年龄限制，有时候又可能会提升一点年龄限制，15岁上下的女孩，到了一定的时期，家族不能隐瞒，得把她的名字以及相关的如生辰八字等资料报上去。报上去以后，先进行字面的检索，然后会选择一部分进行通知，到时候进宫，由有关的人员来当面挑拣。最幸运的就会被挑选到皇帝身边，或者宫里面的这些皇后、妃子以及嫔等身边，伺候他们。同时，也会选一些女孩子去陪伴公主，还有的会去陪伴太子、皇阿哥，根据女子的姿色和对其整体的评估，分好几等予以录用。

薛宝钗在书里出场的时候，已经十四五岁了，到参加选秀的年龄了，她的名字和资料应该也已经报到宫里面了，就等着通知哪天去参与选秀了。一开头，薛家包括薛宝钗本人心气儿是比较高的，想通过宫廷选秀一鸣惊人，进宫或者实在不济也到公主、太子、皇阿哥身边去。那么后来书里写没写到选秀情况呢？没有明写，但是暗写了。在书里三十回前后，写端午节的情况，你仔细阅读就会发现，一贯被认为是端庄、文静、脾气好，对小丫头们都非常和蔼的薛宝钗变得非常烦躁。甚至一个小丫头只问了她一句，说您是不是藏了我的扇子，能不能还给我？薛宝钗当众勃然大怒： “你要仔细！” 就发怒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呀？就暗写她宫廷选秀失败了，居然没选上，她怎么会选不上？我在我相关的讲座和著作里面有具体分析。

没选上以后，她的母亲薛姨妈和她的姨妈王夫人，就开始进一步扩散一个舆论，这个舆论原来就造过，但是在她宫廷选秀失败以后，就造得更沸沸扬扬了。什么舆论呢？就是有一个和尚说了，薛宝钗这样一个姑娘，今后是要嫁给一个戴玉的公子的，她自己一直戴着一个金锁，这个金锁需要配美玉，成就一段金玉姻缘。王夫人、薛姨妈就开始张罗，怎么能把薛宝钗嫁给贾宝玉，成为贾宝玉的正妻，你阅读《红楼梦》的时候要读懂这些。

为什么要把薛宝钗跟潘金莲相提并论呢？不管是薛宝钗参加选秀也好，根据金玉姻缘的舆论，实际上想嫁给贾宝玉，成为贾宝玉的正妻也好，都谈不到她内心里有什么情欲呀？！实际上，她是有的，不过她和潘金莲相反，潘金莲是释放自己的情欲，解放自己的身体，有机会就要快乐一番。 薛宝钗作为一个青春女性，特别到15岁上下，她的身心发育都很健全了，她有欲望，她在之前就有欲望了，她怎么办呢？——压抑，收敛。

书里有好几笔这样的描写。首先是冷香丸，有这么一种很怪的药出现。书里写王夫人的一个陪房，就是王夫人身边的一个仆妇，有一次见到了薛宝钗，俩人聊起来，薛宝钗就说自己是每天要吃药的。她看着很健康，脸如银盆，身体很丰满，像牡丹花一样地灿烂开放，她怎么吃药呀？药的名字也很怪，叫冷香丸。而且冷香丸的炮制，要求非常之苛刻，你去读《红楼梦》原文会发现，几乎是人间造不出来的。但是他们家后来居然给她准备了很多冷香丸，从金陵地区带到了京城，装在一个坛子里面，埋在梨香院的梨树底下，要吃的时候就把这个坛子取出来。那个坛子应该不小，里面应该有很多冷香丸，她经常要吞食冷香丸。为什么要吃冷香丸呢？她有热毒，什么叫热毒？就是具有青春自发的火焰，有青春的情欲，会像火一样燃烧。

她和潘金莲在生理上没有区别，作为一个青春的女子，都会有这种情欲的，潘金莲是放纵，她是收敛、压抑，通过吞冷香丸，把这个热毒给解掉，给压下去。

薛宝钗对贾宝玉真的就没有身体亲近的想法吗？她是有的。别看很多情节描写她好像就和林黛玉不一样，林黛玉就显得有点不太懂事，和宝玉这样的谦谦公子，耳鬓厮磨，耍个小脾气，让对方来哄。 薛宝钗好像总是很端庄、很文静，其实她内心的欲火经常熊熊燃烧。

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叫作“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绛芸轩是贾宝玉给自己居住的空间取的名字，当时他住在怡红院里面。大热天的，贾宝玉在怡红院睡午觉，按说这个时候薛宝钗作为一个小姐，皇商的女儿，四大家族之中，薛家也是一家，也是一个贵族家庭了，这样一个女子，自己又号称是恪守封建礼教的，人家睡午觉，你这时候串什么门呀？她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情欲，她到了怡红院。大家知道怡红院里面有很多丫头、婆子，当时应该都在睡午觉，她要接近贾宝玉那个卧榻，得越过好几个层次，绕过丫头、婆子休息的那些榻、蒲团什么的。她就不管不顾，一直逼近到贾宝玉的卧榻前。当时谁在伺候贾宝玉呢？是贾宝玉的头号大丫头袭人，袭人当时在贾宝玉卧榻边干吗呢？在刺绣，给贾宝玉绣一个肚兜，上面绣的是鸳鸯戏水图案。这种图案是有情爱隐喻的，虽然当时宝玉已经是一个挺大的少年了，按说到了一定岁数，不用再去穿肚兜了，但是他很娇气，袭人还在为他绣一个鸳鸯戏水图案的肚兜。而且当时袭人还做了一件事，拿了一个特制的拂尘一类的东西，轰什么呢？不是苍蝇、蚊子。当时怡红院里面种了很多花，有很多很小的虫子，从花蕊里出来以后，会从窗纱的缝隙钻进屋子里来，叮人一下也挺不好受的，袭人拿那个东西来赶这些小虫子。

袭人和薛宝钗的关系很好，看薛宝钗来了，就说正好我去休息一下，袭人就离开了。袭人离开以后，薛宝钗作为一个贵族小姐、皇商后代，你就别在一个男子的床边待着了。但她舍不得离开，她不但没有离开，还一屁股坐到了贾宝玉的卧榻边，坐在原来袭人所坐的那个凳子上头。按说这是不符合封建礼教的规矩的，那是伺候公子的丫头的坐具，你是一个贵族小姐，你要坐也不能坐那个位置，她顾不得，她就坐了。她还把袭人做的两件事都接手来做，一个是拿那个东西来赶小虫子，然后一看那个肚兜绣得很漂亮，她拿起来就补针。你说这个薛宝钗，她内心里没有情欲吗？她那是干吗呢？你一贯劝你这个表弟，要读书上进，要参加科举考试，通过考试去为官做宰。那么这大中午的，人家午睡，你到这儿来，能达到这个目的吗？你要达到什么目的呀？就是亲近这样一个男子，她喜欢贾宝玉，喜欢贾宝玉的身体，她就情不自禁了。

但是贾宝玉当时忽然——似乎是说梦话，究竟是不是说梦话，不同的读者可以做出不同的分析，反正贾宝玉侧身睡着，背对着她，就忽然大喊起来：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金玉姻缘指的就是一个戴金锁的女子，和戴一块通灵宝玉的贾宝玉，两人缔结姻缘。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和他姨妈——薛宝钗的妈妈薛姨妈，从来不掩饰这一点，她们要造就一段金玉姻缘。什么叫木石姻缘呢？贾宝玉认为自己佩戴的通灵宝玉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是一块石头，而林黛玉自称是一个草木人，所以贾宝玉就把他和林黛玉之间的爱情，和今后他们所争取到的婚姻叫作木石姻缘。

贾宝玉就在卧榻上发出吼声了，但薛宝钗在这种情况下也还没有离开那个卧榻，这个情景被正好来到窗外的林黛玉和史湘云看到了。书里面的这方面描写很重要，写出了貌似完全没有情欲的一个恪守封建礼教的小姐薛宝钗，其实内心里面也燃着熊熊的情欲之火，她只能吞冷香丸往下压。在宝玉卧榻前，都听到宝玉喊出那样的话，还屈辱地忍着，继续去争取成为贾宝玉的正妻。但薛宝钗压抑自己情欲的结果，是失却了青春期许多的人生乐趣，到头来也并未获得宝玉的爱情，过上幸福的婚姻生活，仍是一个悲剧人物。

我们合璧赏读两本书，把关于潘金莲的描写和关于薛宝钗的描写对照来看的话，就不但更加理解潘金莲，也能够看透薛宝钗了。实际上，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哪个姑娘不怀春？青春女子到了一定年龄，产生情欲，有这样的想法，首先是合情合理的。像明代戏曲家汤显祖，他所作的一出剧叫作《牡丹亭》，写的就是少女怀春。最后剧里面的女主角杜丽娘就和梦中情人柳梦梅发生了身体关系，双方得到了畅快的满足，作品是歌颂这个东西的。

所以到现今社会我们还可以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对待青春女性这种情欲冲动。像潘金莲般放荡是不对的，因为整个社会有其公序良俗，就不说更高的道德规范了。一个女孩子要珍惜自己的初恋、自己的第一次，珍惜自己的贞洁。同时，也不要反过来拼命地压抑自己，像吞食冷香丸一样，去扑灭自己正当的情欲，变得虚伪。表面上好像无情，实际上内心里面情欲之火在熊熊燃烧。 如何把握好自己青春期的情欲，是摆在每一个发育期的青年男女面前的一个严肃的课题。 合璧赏读可以有很丰富的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