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灰外套的男子说着说着,说到关键之处,使得年轻的牧师颇感好奇,几乎欲罢不能。岂料这个节骨眼儿上,叙述者话锋一转,抛开故事,不惜受到质疑。穿灰外套的男子之所以那么做,只是由于不经意瞥见了一位绅士,这人似乎始终在场,但直到此刻,男子才向他投去关注的目光。
“请原谅,”穿灰外套的男子挺身说道,“那边有一位先生,我认为他乐意捐款,并且数目不小。我不得不离开,您别介意。”
“去吧,尽职尽责,是当务之急。”回答通情达理。
这个陌生人极具魅力。他原本离得挺远,而且凝伫不动,仅仅依仗其容貌,便把穿灰外套的男子吸引过去,让他不再讲述自己的故事。这好比一棵枝繁叶茂的榆树孤零零生长在草场上,凭着优美身姿,诱使那正午挥舞镰刀的劳作者丢下自己的草捆,跑去享受大树的浓荫。
但是,考虑到身心健朗在人群里并不罕见——这个词儿为所有语言共享,全世界都耳熟能详——而它竟然使一名陌生人抢眼如外国游客,那就相当怪异了。他置身于群体之中(对某些人来说,他会因此在画面里多多少少显得不大真实),表情平淡无奇,普普通通。这样的身心健朗,结合了运道,他半辈子一路行来,兴许根本不知道何谓肉体上或精神上的弊疾,更无法借助观察或推理,去认识或猜想后者会达到多么恶劣的程度。于是乎,此人的性情可能毫无瑕疵,反而也可能不乏缺陷。说到其余方面,他大约五十五岁,说不定六十岁,高个子,脸庞红润,体格介于壮实和肥胖之间,正处在气色最佳的阶段。至于服饰,先不谈年龄,仅以场合论,此人很特别,华贵光鲜如过节一般。他长长的外套拿白缎子做衬里,看上去越发不合时宜。应当指出,它剪裁的手工好像没比挑花刺绣简单多少,我们这么说吧,那是无意而为之的挑花刺绣,既华美又内敛。或者可以说,面料精致,里料更精致。他一只手戴着白色小山羊皮手套,另一只手没戴,却几乎一样白。“忠诚号”的状况与大多数汽轮类似,甲板上到处是煤灰的印痕,栏杆尤甚。这样的情形下,那双手居然干干净净,着实令人惊叹。不过,如果你观察一阵子,会发现它们不触碰任何东西,你还会发现,他有一名黑人贴身侍从,两掌如抹乌漆,这也许跟磨坊工们穿白衣服的意图相同。该侍从为自己的主人处理大部分动手的事务,因此沾染污渍,但并未因此沾染其偏见。然而,倘若一位绅士为了不弄脏自己的双手,竟要随从代他作恶,那得多吓人啊!此等做法,世所不容,即便真实存在,机智的道德家们亦绝不可能公开宣扬。
故此,我们有底气断言,如同那名犹太行省的总督 ,这位先生知道该怎样使双手保持洁净,他一生从未突然撞上忙忙慌慌的房屋粉刷或者大扫除。总而言之,他十足幸运,可以做一个成色十足的大好佬。
绝不是说他看起来像威尔博福斯 那一类人物。他很可能并没有这等卓越的功绩。其行为谈不上正直无私,只是温良和善罢了,而正直无私远高于温良和善。两者尽管有差异,却不相互排斥。我们希望正直无私之人也不妨温良和善。可是,反过来说,如果你仅止于温良和善,无非天性不错,教士们一贯主张,那离正直无私还差上一大截,若不彻彻底底转变,则休想跨越这道鸿沟。虚伪者很清楚正直无私从何而来,偏要极力否认。无论如何,尽管圣保罗本人的思想不同于教士们的,双方的观点仍在某个程度上近似,他十分明确地表示过,以上两种品质究竟哪一种更符合基督精神。圣保罗的言语意味深长:“为义人死,是少有的;为仁人死,或者有敢作的。 ”因此,回到那位绅士,我们说他只不过温良和善而已,很难经得起种种严苛的检视,但是他身上的温和至少不该被视为可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没有一个人——即便他正直无私——会觉得这位绅士理应入狱,成为囚犯,如此想法绝非正常。尤其是,除非所有情况已公之于众,否则这位绅士毕竟很可能在品德问题上并无罪咎,正如他外表干干净净一样。
正直无私之人,亦即穿灰外套的男子,向温良和善之人致意,获得对方回应,这一场景令旁观者感到欣悦。显然,男子的劣势在于,其社会地位不像其身材那么高。而那位绅士再一次化身为仁慈的榆树,朝对方挥动他温良和善的千枝万叶,态度平易朴实,闪耀着真正的威严之光,让你如沐春风,轻松惬意。
男子代表塞米诺尔孤儿寡妇收容院请求捐助。绅士问了一两个问题,得到答复后,他随即掏出一个古朴大气、样式优美的绿色钱包:做工精良,上等摩洛哥羊皮革材质,捆扎的绸带同为绿色,而其中的钞票又新又脆,刚从银行取出,上头完全没有守财奴们留下的污垢。这些钱,或许散发着铜臭,但还未遭受浊世的熏染,并不肮脏可厌。绅士把三张崭新的钞票塞到求助者手里,请他原谅捐款数目不大。其实,之所以没带什么钱,是因为他只不过要乘船到下游很近的地方,去参加侄子在一片欢乐小树林里举办的午后婚礼,而这也解释了他为何盛装出行。
穿灰外套的男子正准备表达谢意,绅士却愉快地加以制止:他才是应该感恩的那一个。绅士说,对他而言,做慈善在某种意义上不是奉献,而是享乐。他太过沉溺于此,所以他那言辞幽默的管家时不时要责备他几句。
随后两人开始闲聊,谈到慈善组织的模式。绅士觉得,今天有如此众多的公益团体,却相互隔绝,各自为政,没办法像团体之中的个人那样拧成一股绳,非常可惜。他认为,若可做到这一点,必将在更大范围内产生类似好处。实际上,正如国家之间的政治联盟挺管用,慈善组织之间的联盟,效果没准儿也相当不错。
到目前为止,穿灰外套的男子举手投足一直很得体,而绅士这番建议所引发的效应,印证了苏格拉底的一种观点,即灵魂是一首和谐的曲子。 据说一支长笛在任何特定的调式里奏出乐声,均能引动任意一架竖琴,使之震颤发响,不仅音量清晰可闻,音高也协调一致。男子的反应也是如此。这一刻,他兴致勃勃,内心的丝弦振鸣不已。
顺带说一句,穿灰外套的男子或多或少亢奋得过了头,毕竟一开始他是那么沮丧愁苦。几度交谈后,可否认为,其实在某个层面,在一定程度上,此人已不再废话连篇。他时时流露庄重、克制的神色,便是绝佳证明,而这样的情形比比皆是。他抓住宝贵的机会,大加利用。接下来,男子的言论进一步为我们揭示了真相,并且可能多少有点儿令人震惊。
“先生,”他热切地说,“您这主意鄙人也想到了。在伦敦的世界博览会 上,我提出过类似的计划。”
“世界博览会?您去了?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让我——”
“不,首先请告诉我,您去世界博览会有何贵干?”
“我发明了一种供残疾人使用的安乐椅,拿到博览会上展示。”
“这么说,您并非一直在做慈善?”
“减少人们的痛苦不也是做慈善吗?我相信自己过去始终是,今天同样是,将来也依然是个慈善业者,名副其实。但慈善可不是一根饰针,你做针头,我做针尖。慈善是这么个行当,优秀的工作者有能力在任一分支做出成绩。我发明了百变安乐椅,为此废寝忘食。”
“您管它叫百变安乐椅。给我介绍介绍吧。”
“我的百变安乐椅,各部分均可拼接,折叠,充填,不仅有弹性,能伸缩,而且反应极其灵敏,靠背、坐垫、踏板及扶手可以无限次更换,最烦躁不安、最劳累艰辛的肉体,多多少少,都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从中找到平静。我相信,为了仍在忍受痛楚的人们,必须让这样一张椅子名扬四海,所以我才砸锅卖铁,带上它去参加世界博览会。”
“您做得对。不过要谋定而后动。您是怎么想到来这一手的?”
“我正打算跟您说说。我看到自己的发明正式登记并展出后,思想境界便大大提升了。我流连于那场熠熠生辉的艺术盛会,身处来来往往的各国观众之中,意识到这一座玻璃殿堂里闪耀着全世界的骄傲,而凡俗的伟大建树竟如此弱不禁风,令我深感震撼。我对自己说,我倒要看看,这片浮华虚荣的展场能不能给人类带来更多好处。如今是该让一个世界级的善举惠及全人类了。总而言之,受到眼前景象的启发,第四天我在世界博览会上宣布了自己的计划,成立世界慈善大会。”
“很有想法。不过,还请您再介绍介绍。”
“世界慈善大会是这么一个组织,其成员应是现存所有慈善机构和团体派驻的代表。该组织唯一的目标,是统筹管理全世界的慈善活动。为此,必须废除当下自发而混乱的捐助制度,各国政府要授权大会,按年向所有人征收一笔数目可观的慈善税。如同在奥古斯都·恺撒时代那样,全世界一体课税。而既然是税收,理应仿照英国的所得税来设计,之前也提示过,它属于综合税种,囊括一切可能的慈善税捐。好比在美国,联邦税、州税、城镇税和人头税,统统由评税人员合并成一个税。这个慈善税,经过我仔细计算,每年能筹集到略少于八亿美元的资金。议会将颁布法令,代表各个慈善机构和团体,把钱投到某些事情上。据我估计,十四年之内,可累积一百一十二亿善款,以此确保大会解散,因为这笔资金若明智而慎重地使用,世界上将不会再有一个穷人或野蛮人。”
“一百一十二亿!可以说,统统是筹募得来的。”
“没错,我不是傅立叶 ,不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规划师,而是一名慈善家和金融家,提出切实可行的慈善和金融方案。”
“切实可行?”
“可行。一百一十二亿。这吓不倒任何人,除了小打小闹的慈善家。十四年里,每年不过八亿,算得了什么?八亿,摊到全世界每个人的头上,差不多一块钱,算得了什么?而谁又能拒绝,即便是土耳其人和达雅克人 ,为了做慈善缴纳这一块钱?八亿!每年人类用于奢侈浪费、制造苦难的钱财,比这多得多。想想那个血腥的挥霍者,战争。难不成人类如此愚蠢,如此邪恶,以至于众多事实摆在面前,他们仍无意悔改,无意投入他们的资源来改善世界而不是毁坏世界?八亿!不必再花力气挣这笔钱,它原本就装在他们的口袋里,他们只需化恶为善。要做到这一点,几乎没什么代价。实际上,总体来说,他们并不会因此变穷一丝一毫,反倒会更好,更欢快。您莫非不明白?您得承认,人类没有发疯,我的计划也切实可行。毕竟,除了疯子,有谁不愿扬善抑恶,既然我们很清楚,不论是善是恶,迟早会报应到我们自己身上?”
“您这番推理,”好绅士一边拨弄自己的金袖扣一边说,“似乎挺有道理,但世人不会那么做。”
“那么世人便不可理喻,看来理智对他们没作用。”
“这与我们谈论的事情无关。另外,刚才提到世界人口的状况,而根据您拟订的全球计划,一个穷人和一个富翁向扶贫事业捐款的数额相同,而一个野蛮人和一个文明人向教化事业捐款的数额也相同。这如何解释?”
“唉,请原谅,您在吹毛求疵。先生,没有哪一个慈善家喜欢别人故意挑刺。”
“好吧,我不挑刺了。可是,不管怎样,按照我对您这计划的理解,它并没有太多新意,只不过强化了现有的手段。”
“既强化又激发。首先,我会彻底改造各慈善团体。我会用华尔街精神使它们复苏。”
“华尔街精神?”
“是的。众所周知,要实现某些崇高的目标,必须借助于世故圆滑的手段,所以,为了实现如此崇高的目标,崇高的规划者们当然不能轻视这样一个典范,这样一套营利事业的灵活策略。 简言之,至少目前的方案是,野蛮人的教化——固然有赖于我们努力——将由世界慈善大会以合同的方式加速实施。在印度、婆罗洲、非洲,不妨引入投标机制。放开竞争,允许刺激。垄断造成的慵懒低效将一去不返。我们不该建收容站、简易房,否则造谣者会有眉有眼地胡扯说,慈善组织已经退化成某种征收关税的机构。但关键在于,金钱的力量将如同阿基米德的杠杆一般发挥效用。”
“您是指那八亿美元的力量?”
“是的。您看,这么一点钱,微不足道,世界却因此受益。我正在努力使世界变好。我正在使世界一劳永逸地变好,而且经使它变好了。不过,亲爱的先生,还要想到中国为数众多的异教徒。对此我们一无所知。在一个香港的寒冷清晨,倒毙于街头的贫穷异教徒多得好像一仓库豆子里大量的残碎豆子。在中国要获得救赎,无异于在一场暴风雪里变成一片雪花。对于这样一个民族来说,十几个二十个传教士顶什么用?杯水车薪。我要一次派遣一万名传教士过去,让全体中国人在他们抵达六个月之内皈依基督教。等做完这件事,就可以忙活其他事了。”
“我担心您过于狂热。”
“慈善家肯定得狂热。不狂热又怎会有非凡业绩?您再想想这么个例子:伦敦的贫民。对于那些穷苦大众,烤肉在哪里,面包在哪里?我打算先给他们送去两万头牛、十万桶面粉。这下子可以温饱了,伦敦的贫民可以有一阵不挨饿了。周边的地方也应当如此。”
“同您描绘的蓝图差不多,我认为这些事情,与其说是将要发生的奇迹,不如说是白日做梦的奇迹。”
“难道奇迹的时代一去不返了?难道世界已经老态龙钟,已经一片荒芜?想一想撒拉 吧。”
“那么说我是讥笑天使的亚伯拉罕啰。不过,总体上讲,您的规划似乎相当大胆。”
“倘若大胆的规划加上与之对应的稳妥行事,结果会如何?”
“怎么,您居然相信,您这个世界慈善机构真能付诸实施?”
“我相信它能。”
“您是不是过于自信了?”
“虔诚之人当然这样!”
“但阻碍重重啊!”
“阻碍?我有信心冲破阻碍,哪怕移山。 不错,我对世界慈善大会信心十足,已提名我自己暂任财务主管,反正没有人更胜任这一职务。收到捐款我会高兴。目前,我正想方设法砍去一百万预算。”
谈话在继续。穿灰外套的男子将千年承诺 铭记心间,满脸慈爱之色,而这份慈爱已遍及五洲四海的所有国家,好比农夫的勤劳精神,预见即将到来的播种季节,他受此激发,三月份便在火炉旁浮想联翩,魂游自己农场的每一寸土地。穿灰外套的男子心弦大动,仿佛不会再停止振荡。他巧舌如簧,姿态好比在五旬节上遭圣灵附体一般 ,其说服力之大,以至于在它面前,硬似花岗岩的心肠也会碎成石砾。
因此,很奇怪,男子的对谈者看起来那么心地善良,却始终辩才无碍,种种请求也不能使他动摇。这位绅士抱着愉快的怀疑,倾听良久,当邮轮到港时,他半幽默半怜悯地再次给男子塞了张钞票。最后一刻他依然慷慨,不过仅仅是对狂热的梦幻示以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