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尘世间,有悲亦有善。而善,既不是稀罕之物,也不比悲更多。亲爱的好伙计。可怜的心啊,怦怦直跳!”
与商人作别后,抽卷烟的男子低声自语,他以手抚胸,好像犯了心脏病。
想到自己收获的善待,大约让男子也有所软化。可能,应该说极其可能,他在乞求时一向卑躬屈膝,因此才有如此感触。男子作为受施者的表现,会让某些人觉得他过于骄傲。而骄傲,在任何情境下都几乎是冷冰冰的。但实际上,那些对善行十分敏感的恭谦之士,受人恩惠而满怀谢意,有时候兴许是拘于礼节,反倒显得冷淡。所以,在这般场合,营造温馨的氛围,说些发自肺腑的言语,倾诉衷肠,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教养良好的人们对此尤其厌恶。今时今日,诚挚、恳切似乎很不受待见,然而这并非事实,因为世界本身就真真切切,恰似一个真实的场景,或一个真诚之人,只不过这真实、真诚的前提,必须是他们处在各自的位置上——亦即各自的舞台上。瞧瞧那帮家伙把世界弄成了什么可悲样子,他们懵然无知,迸发着爱尔兰式热情和爱尔兰式赤诚。而一位施予者,如果他有理性,有名望,正如他有仁慈之心,那么或多或少会对此感到恼火。况且,倘使他像某些人一样,生性敏感又苛刻,恐怕会一个劲儿往坏处想,认为上述受施者在以自己的感激使他痛苦,仿佛他若不出手援助,则岂止是轻率疏忽,简直是一桩罪行。不过,更善解人意的受施者往往深有同感,程度只在伯仲之间,他们既不会把这份痛苦强加于对方,也不会甘冒这么做而造成的任何风险。大部分人如此行事,颇为明智。于是你可以看到,那帮不替别人着想的家伙,只因世上少了些矫枉过正的殷勤致意,他们便抱怨说,今天已经没什么人懂得感谢。其实,真相是,感谢之忱与谦逊之德一样,所在多有。但两者在大多数情况下相当隐秘,故此大多数不为人知。
谈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解释抽卷烟的男子缘何神色大异,他抛却冰冷、庄重的伪装,将自己真实的心绪表露无遗,看上去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而这郁郁寡欢、深具柔情的神色,还充满忧郁,毫无掩饰的忧郁。虽然不合常理,可是男人的样子反倒佐证了他内心的真挚。我们无从探悉原委,不过有些时候,如同上面的例子,真挚即忧郁。
此刻,他倚着船舷的栏杆沉思,没有留意身旁的另一名沉思者——那是一位年轻绅士,衬衫的开领为女装式样,细长的脖子缠着一条绸带,仰面朝天。他佩戴着一块扁平的方形胸章,上边非比寻常地镌刻着希腊字母,说明小伙子应该是个大学生,没准儿刚读二年级,正在旅行,而且很可能,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旅行。他手里攥着一本牛皮纸包裹的小书。
年轻人无意间听到身边男子的喃喃自语,颇为惊异地望着他,似乎挺感兴趣。然而,这个大学生很特别,他性格内向,并未搭腔。与此同时,男人愈发卑怯,已从自说自话转变为交谈口吻,语气中奇异地夹杂着友善和凄怆。
“瞧,这是谁?小伙子,你没听到我说话吧,还是听到了?你怎么也一脸悲愁?我的忧伤,无人可及!”
“先生,先生。”大学生舌头打结。
“好吧,”男子友好而感伤,沿栏杆慢慢滑近——“好吧,请告诉我,年轻人,你在读什么书?让我看看。”他从对方手上把书轻轻抽出来。“塔西佗 !”男子随便翻开一页,读道:
“总体而言,我面前是一个黑暗而可耻的时代。 ”“亲爱的、年轻的先生,”男子惊慌地拍了拍他胳膊,“切勿阅读此书。它是毒药,精神毒药。即便塔西佗道出了真理,这些真理也将发挥谬误的功效,所以它们依然是毒药,精神毒药。我对这位塔西佗所知甚详。读大学时,我差点儿因为他而沦于玩世不恭。是啊,我开始不受管束,到处游荡,神情又矜傲又阴沉。”
“先生,先生,我——我——”
“相信我。现在,年轻人,你大概觉得塔西佗跟我一样,不过是有些阴郁。但他不止如此,他还丑陋。阴郁和丑陋,年轻的先生,不啻天壤之别!阴郁者仍可能向世人展现美,丑陋者却做不到。阴郁者尚有仁心善举,丑陋者却无法指望。阴郁者或许思想深邃,丑陋者却目光短浅。抛开塔西佗吧。依照颅相学,年轻人,你的脑袋发育良好,而且够大。可是一旦受限于丑陋的观点,塔西佗的观点,你的大脑袋,好比一头大公牛生活在界线分明的土地上,必定挨饿。不要像有些学生那样,幻想着抱持这等丑陋的观点,更深刻的书籍还会独独向你揭示更深刻的意义。抛开塔西佗吧。此人的精妙源自虚假。
他对人性的洞幽察微,恰恰应了圣书中的一句话:‘精巧者必怀有欺骗。 ’抛开塔西佗吧。来吧,让我们把书扔到水里去。”
“先生,我——我——”
“别说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那也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没错,你得明白,尽管这个世界上苦难众多,可它的邪恶——亦即它的丑陋——却为数甚少。同情一个人的理由很多,怀疑他的理由却很少。我过去饱经忧患,如今仍身陷泥潭。然而,我有没有因此愤世嫉俗?我没有,没有:根本不值一提!我只想着帮助别人。所以说,无论经历过什么坎坷,我对世人的信任还是有增无减。好了,现在,”男子胜利般微笑道,“你可以让我丢掉这本书了吧?”
“真的,先生——我——”
“我明白,我明白。你读塔西佗,固然是要从中了解人性——这么说好像真理也曾经来自诽谤。年轻人啊,如果你要了解人性,不妨丢掉塔西佗,往北进发,去拜访奥伯恩墓园和格林伍德 墓园。”
“说实话,我——我——”
“不,这一切我预见到了。可是你揣着塔西佗,浅薄的塔西佗。我揣着什么?看一看——”男子掏出一本口袋书——“阿肯赛德《想象的快乐》 。你迟早会接触这部作品。不论好日子坏日子,我们都应该阅读宁静、愉快的书籍,以激发爱与信任。然而,塔西佗!我一向认为,那些个经典实乃学院的祸根。我不是指道德败坏的奥维德、贺拉斯、阿那克里翁以及其余诸人,也不是指侵蚀信仰的埃斯库罗斯和别的什么人——而是指修昔底德、尤维纳利斯、琉善 ,塔西佗更不用说,试问还有谁比他们的观点更有害于人性?自打学术复兴以来,那些个经典一直广受一代又一代学生和学者的喜爱,想到这一层,我不寒而栗。好几个世纪,众多无可争辩的异端邪说充斥着所有重大主题,将妄念一点一点注入基督教世界的心脏之中。但是,塔西佗——此公是异端里最不同凡响的特例,他对人毫无信任 可言。把那样的家伙尊为智者,并把修昔底德推崇为政治家的典范,实在是莫大讽刺!塔西佗——令人憎恶的塔西佗。不过,我敢肯定,这份憎恶绝无罪愆,而纯为正义使然。塔西佗自己缺乏信任,还摧毁他所有读者的信任。信任,如兄如父的信任,遭到破坏。上帝知道天底下人人应该满怀信任。因为,亲爱的朋友,像你这种涉世未深的青年,难道从没有注意到,其中的信任很少,非常少?我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尤其是两名陌生人之间的信任。在一个可悲的世界里,这是最可悲的情况。信任!有时候我几乎觉得,信任已经逃之夭夭,信任是又一位艾斯特莱雅 ——远走高飞——难觅踪迹——一去不返。”男子再度悄然滑近,颤抖着屈身仰视,以最轻柔的语气问道,“我亲爱的、年轻的先生,照眼下的情况,你能否权当试验,姑且信我一回?”
如诸位所见,大学生从一开始就越来越尴尬,这很可能是因为以上奇谈怪论出自一个陌生人之口——而且还那么洋洋洒洒,那么累赘冗长。他不止一次徒劳想要打断对方,试图反驳,或者道一声再见。枉费工夫。不知为什么,陌生男子让他着迷。所以毫不奇怪,听到请求时,他几乎哑口无言。不过正如先前提到的,年轻人明显十分害羞,他突然转身走开,留下陌生人独自懊恼,朝着相反的方向缓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