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罗伯茨先生。”
“啊?”
“难道您不认识我?”
“当然不认识。”
涌入船长室的人群散开后,船尾侧面的露台上发生了上述相遇。两位谈话者一个穿着洁净、庄重而又朴素的丧服,帽子上插着一根长长的卷烟 ,另一个正是前文写到的乡村商贾,而那位居丧的男子,与此人相识,于是走过来攀谈。
“亲爱的先生,您怎么可能,”他点燃了卷烟,“记不得我的长相?为什么我看到您时,立即就能想起来,仿佛我们只不过分开了半个钟头,而不是多年未见?这下子您想起来了吧?再好好看看我。”
“摸着良心说,”乡村商贾困惑不已,“上帝保佑,先生,我不认识您,千真万确。不过,等等,等等,”他瞥见陌生人帽子上的黑绉纱,神色欣喜,急忙补充道,“等等——没错——是这么回事,虽然我本人无缘结识阁下,但我敢肯定,我至少对您有所耳闻,而且是近来,刚过去不久。我想,船上有个可怜的黑子给大伙提起过您。”
“哦,那个瘸子,可怜的家伙。我跟他很熟 。他们找到了我。我为他作证,毫无保留。我觉得,我让他们少了些怀疑。我本该更好地帮助他。顺便说一句,先生,”男子道,“既然谈起此事,请允许我问一问,当一个极其谦卑的人谈到另一个处于痛苦之中的人,这情形是否或多或少证明了,后者具有高尚的品德?”
善良的商人满头雾水。
“我的样子,您还是没想起来?”
“我还是不得不老实承认,没想起来,尽管我使劲想了。”乡村商贾很不好意思地坦白道。
“我居然变化这么大?看看我吧。又或许是我弄错了?——先生,难道您不是亨利·罗伯茨,宾夕法尼亚州惠灵地区的转运商?如果您使用名片,又恰好带在身上,请您拿出来看一眼,看看您是不是我说的那个人。”
“怎么,”乡村商贾大概有点儿恼火,“我还能不认识我自己吗?”
“对一些人来说,认识自我可不太容易。亲爱的先生,谁知道您是不是曾经有那么一两次,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更离奇的事情都发生过。”
善良的乡村商贩瞪着他。
“具体来说,亲爱的先生,我大约是六年前在布雷德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与您初次见面。我当时去费城看一座宅子。老布雷德为我们引见,这您还记得吧。我们聊了聊生意,随后您非要拽我上您家喝茶,于是我们共度了美好时光。您没忘记吧,那个大茶壶,还有我曾提到维尔特的夏洛特 ,还有那块面包和黄油,以及您讲过的那个关于一根大法棍的精彩故事。
这些年它让我笑了不下百次。您起码应该记得我的名字——林曼,约翰·林曼。”
“大法棍?邀请您喝茶?林曼?林曼?拳击场?拳击场? ”
“先生,”男人忧伤一笑,“别这样翻脸不认人啊。罗伯茨先生,我知道,您记性不大好。但您要相信,我记性并不差呀。”
“唉,老实说,有时候我记性是挺糟糕的。”乡村商贾如实相告。“可是,”他深感疑惑,“可是我——”
“先生,您只管相信我,毋庸置疑,我们是旧相识了。”
“可是——可是我不喜欢这样跟自己的记忆过不去。我——”
“您总得承认,亲爱的先生,您记性有时候不太灵光吧?那么,大凡记性不好的人,是不是应当信任记性稍好的人呢?”
“可是,友好的交谈以及喝茶,我竟丝毫——”
“我明白,我明白,从脑海里统统给擦除了。先生,”男人突然发问,“这六年来,您有没有撞破过脑袋?类似的创痛,往往会造成难以料想的后果。不仅仅是让您受伤后或长久或短暂地失去意识——而且很奇怪——反过来使您遗忘此前某一段时期内发生的事情,悉数抹去,无法恢复。当初您明明是经历过的,并且将它们好好装进了记忆里,但一切纯属徒劳,创伤把之前的相关信息全部清理掉了。”
从一开始,乡村商贾就听得极为专注,非比寻常。男人继续说道:
“我小时候挨过一记马踢,昏迷了好久。等到恢复清醒,我大脑竟一片空白!我怎么接近那匹马的,它是匹什么马,它在哪儿,它如何把我踢倒的,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留下。朋友们将许多细节告诉我,令人由衷感激。不消说,我毫无保留地信任那些描述,反正一定发生过种种状况,他们骗我做什么?您瞧,先生,意识很容易受影响,非常容易受影响。可是画面,固然容易记住,却需要一段时间巩固、发酵而形成印象,否则我刚才提到的创伤会把它们立即擦去,仿佛从未存在过。正如《圣经》上说的,我们不过是泥土,先生,是窑匠的泥土 。泥土,软弱无力,太过柔顺。但我不想探究什么哲理。请告诉我,您前一阵子有没有过脑震荡的不幸遭遇?如果有过,鄙人很愿意提供更多详细的情况,讲述我们的交往,来填充您记忆的空白。”
男子滔滔不绝,乡村商贾的兴致不减反增,他犹豫再三,实际上犹豫得过了头,才终于承认,这期间他虽然没有受任何形式的外伤,可是患了一次脑膜炎,把好些时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正要往下说,陌生人情不自禁地惊呼道:
“哈,您瞧,我并不算错得离谱。这全怪脑膜炎。”
“是啊,不过——”
“请原谅,罗伯茨先生,”男人恭谦地打断道,“时间紧迫,我有一些私密的、特别的事情要跟您说,还望俯允。”
罗伯茨先生很善良,只好默许,于是两人静静走到一个相对隐秘的场所。这时候,抽卷烟的男子神态陡然一凝,几乎流露悲苦之色。他满脸所谓的扭曲表情。他似乎在竭力跟某种不可避免的灾厄搏斗。男人一再地试图发声吐字,却仿佛被词儿噎住了。他站在一旁的同伴又关切又吃惊,弄不清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终于,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一种相当沉静的腔调问道:
“假如我没记错,罗伯茨先生,您是一名共济会会员?”
“对,我是。”
为了避免自己再一次陷于焦躁,陌生人抓住对方的一只手。“如果您的兄弟急需一点儿钱,您会拒绝借给他吗?”
很显然,乡村商贾几乎要抽身撤退了。
“啊,罗伯茨先生,我相信,您不是那类永远不跟倒霉鬼做生意的商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走。我想谈谈,想谈谈。身处陌生人之中,彻彻底底的陌生人之中,我境遇悲惨。我希望有一名可以交心的朋友。罗伯茨先生,您是我许多个星期以来碰到的第一位老相识。”
这次接谈令商人始料未及,与周围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以致他尽管一向行事谨慎,眼下也心生恻隐,颇为动容。
而男子仍抖个不停,接着说道:
“先生,您一定很清楚,刚跟人打完招呼就讲出这番话,真令我羞愧难堪。我知道,这无异于在您面前自毁形象。但我别无选择:
穷途末路,唯有孤注一掷啊。先生,我们是共济会会员,请再借一步说话。我会把自己的遭遇如实相告。”
他开始讲述,声音又低沉又压抑。从听者的神色来判断,这故事似乎格外有意思,关乎一些不可抵御的灾祸,而无论是正派守信,还是远见卓识,无论是力量、才智,还是虔诚,在它们的面前统统难以奏效。
每得知一则内情,商人的恻隐之心便有增无减。这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怜悯。随着故事的推进,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但才过一会儿,又听到更多使人不愉快的消息,于是他换了另一张钞票,面值很可能更大的钞票,故事一讲完便塞到陌生男子的手里,还刻意假装这并非施舍,而对方把钱揣进口袋时,同样也刻意假装他并非接受施舍。
获得救助的男人一脸友善乃至庄重,在此等情形下,可以说近乎冷漠。他说了些话,言辞不是很热切,但也不算失礼。告辞之际他鞠了一躬,这个举动饱含着不可理解的、备受压抑的独立精神,仿佛不论苦难有多重,终难以摧毁一个人的自尊,不论恩情有多深,皆无法让一位绅士摇尾乞怜。
即将走远消失时,他站住了,似乎在思考问题,继而又快步回到商人跟前。“我刚刚想起,黑色湍流煤炭公司的总裁,也是一名过户代理人,恰好与我们同船,他带着过户账簿,接受法院传唤,要在一场肯塔基的股票诉讼案中出庭作证。最近一个月,有些狡诈之徒危言耸听,制造恐慌,导致不少轻信的股东抛售股票。煤炭公司已事先得知他们的图谋,因此,为了挫败这帮危言耸听的家伙,设法回购那些卖出的股票,决心不让恐慌制造者捞到半点好处,既然所谓的恐慌毫无实据。我听说,煤炭公司准备重新配置那些股票,当然,并不急于一时。买入价很低,如今要以票面价出售,而在恐慌发生之前,它们走高的价格十分抢眼。煤炭公司为什么打算这样做,理由鲜有人知,反正现实是股票仍在煤炭公司的过户账簿上,给现金充裕者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投资机会。随着恐慌一天天消退,股票将逐渐回归合理的价位,信心将强势恢复,引发争购。下跌而反弹的股票,比没下跌的涨得更高,股东不怕再遭受同样的命运。 ”
起初是因为单纯好奇,最终是因为有利可图,商人回应道,这阵子相关的朋友跟他提过煤炭公司,可以说他耳熟能详,但近来并未留意其波动。他强调自己不是投机者,至今没买过任何股票,然而眼下这家公司,他感觉确实很值得一试。“请问,”他直截了当,“您认为必要时可否在船上找到那个过户代理人,办股票转移手续?您跟他熟吗?”
“不太熟。但我碰巧听说过,他在船上。此外,根据小道消息,这位先生或许并不排斥乘船时做些小生意。您也知道,在密西西比河沿岸谈买卖,并不像在东部那样正儿八经。”
“没错,”商人回答,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很快抬起头来,以非同往常的正颜厉色说道,“实在是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啊。
您最初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为什么不立即下手?我是指您自己!”
“我?——可能吗!”
发问者略显激动,作答者则有些尴尬。“哦,是的,我忘记了。”
此刻,陌生男子望着乡村商贾,神情平静而庄重,又颇为自然,更有甚者,这神情中不仅蕴含着优越感,可以说还透着谴责的意味。面对恩主,受惠之人如此态度让我们非常诧异。而且,不知为何,他泰然自若地接受施予,既无忸怩之色,也不见什么内疚的迹象,仿佛他本该获益,名正言顺。终于,他开口道:
“指责一个身无分文的男人疏忽大意,没抓住投资机会——可是,不,不,得怪失忆健忘,那可恶脑膜炎的后遗症。而事情越久远,罗伯茨先生越是记不清楚。”
“这个嘛,”商人重新振作道,“我并不——”
“请原谅,但您必须承认,就在刚才,您对我有所猜忌,尽管程度不深,然而还是令人不快。啊,怀疑虽很肤浅,却又那么奇妙,有时候可以侵入最仁慈的心灵,最智慧的头脑。不过,够了。先生,我之所以让您注意那些股票,是为了向您的善举表达谢意。我不求报答。如果我提供的消息毫无用处,请您务必记住我的初衷。”
男人鞠了一躬,最终离开自责不已的罗伯茨先生,后者一时不察,任由恶念生长,贬损了一位很显然自尊自爱的人士,而这份自尊自爱恰恰不容许他心存恶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