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轮船前部,有个古怪的黑瘸子一度引人注目,他穿着一件粗麻衣服,拿着一面陈旧的铃鼓,框边乌亮如炭。腿脚上的毛病,让此人跟一只纽芬兰犬差不多高。 他个性和善,黑羊绒外套乱蓬蓬的,他蹒跚前行,诚实无欺的黑面庞磨蹭着众人的大腿,他的音乐能够使最严肃的家伙也展露笑容。这瘸子肢体畸形,贫困潦倒,无家可归,但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甘之如饴,并给大伙带来快乐,而其中一些男女有钱有宅子,身心健全,却无法创造欢悦。
“你叫什么名字,老头?”一个紫膛脸的牲畜贩子问道,将他发紫的大手搁在瘸子厚实的羊毛外套上,仿佛那是一头黑色阉牛隆起的前额。
“搭们管俺叫黑基尼,老爷 。”
“基尼,你主人是谁?”
“哦,老爷,俺系一条没有主银家的狗。”
“没有主人的狗,啊?好吧,自食其力呀,我很难过,基尼。没有主人的狗找食艰难。”
“系啊,老爷,系啊。不过,您瞧,老爷,瞧瞧介双腿。谁想要介样一双腿呀?”
“那么你住哪儿呢?”
“大河沿岸,老爷,一直介样。我打算到处看看。不过我主要句在城里。”
“圣路易斯,对吧?你晚上在哪儿睡觉?”
“在好心面包希的烤炉旁,老爷。”
“烤炉?请问,谁的烤炉?我想知道,是哪一位面包师,用自己的炉子烤这么块黑面包,跟他优质的白色小圆面包一起。请问,这位慷慨仁慈的面包师是谁?”
“介位就系他。”老黑人咧嘴一笑,铃鼓高举头顶。
“哦,太阳就是那位面包师?”
“系呀,老爷。在城里,介位好心的面包希为黑老汉加热了习头,让他可以睡在街上,熬过长夜。”
“只有夏天能这么做,老头子。冬天呢,寒潮咣哒咣哒来了怎么办?老头子,冬天你怎么办?”
“那席候,可怜的黑老汉冻得级发抖啊,当真,老爷。哦,老爷,哦!别提冬天。”他说道,身体不由一颤,踉踉跄跄挤入最密集的人堆,犹如一只快冻僵的黑羊,设法在一群白羊的正中央找到一个温暖的立足之地。
直到此时,黑老汉也没赚上几枚铜币,而他异样的外表,终于让轮船前部那些不懂礼貌的乘客开始拿他取乐,当他是头怪物。突然间,黑老汉有意无意地临场发挥他诡谲的诱惑力,将大伙最初的兴致转化为享乐和行善,而他本人岂止是肢体残疾,甚至已变成一条狗。简言之,既然他样子像一条狗,那么眼下,以某种愉快欢欣的方式,乘客们逐渐真把他当成一条狗来对待。黑老汉仍在人群中跛行,他间或停下脚步,将脑袋往后一抛,张开嘴,好似动物园的大象仰接游客扔过去的苹果。众人在他身前辟出一块空地,展开一场奇特的丢硬币比赛,这时候瘸子的嘴巴立即变作靶子和钱包,而他会为每一次精彩的投掷欢呼,华丽地拍打手中铃鼓。接受施舍令人难堪,在此境况下还必须满脸感激,雀跃不已,则难上加难。但不论真实想法如何,他一概埋藏心底,并将每一枚铜币含在口中。黑老汉几乎一直咧着嘴,仅当喜欢胡闹的施予者把硬币抛到他牙齿附近,不方便咬住时,他才肯放弃那么一两次机会,而这类举动虽讨人嫌,却并非最糟糕的情况:有些扔来的所谓钱币,其实不过是衣服扣子。
尽管这场慈善游戏还处在高潮阶段,某个目光锐利、神情苦涩的跛脚男子——很可能是一名遭解职的海关官员,因为忽然被剥夺了轻松的谋生手段,决定报复政府和社会,于是他要么让自己过得很悲惨,要么仇恨、怀疑所有人所有事——这个浅薄的倒霉鬼,在黑老汉周围阴郁地观察了一阵,开始大声指斥他为了骗钱假装残疾,立即给掷钱币的欢乐善举蒙上一层阴影。
然而,质疑来自一个靠条木腿行动的家伙,这似乎无法说服在场的任何乘客。立身处世,首先要有恻隐之心,或者,至少不应该陷他人于困境,总而言之,对待不幸,应抱持些许同情。但这名走路一步一跛的男子却不那么想。
此时此刻,黑老汉一改先前温厚的神态,他面容愁苦,极度沮丧失落。这只纽芬兰犬低三下四,脸上挂满无奈、绝望的恳求之色,仿佛本能告诉它,结果是好是歹,跟这些上等人难以预料的情绪息息相关。
可是,本能虽富有洞察力,毕竟低于理智。在那部喜剧 里,迫克用咒语将拉山德变成圣人后,以庄严的言词说道:
男人的意志是被理性所支配的。
所以众人可能会突然转变,他们并没有一味胡行妄为,有时也明辨是非。在拉山德的例子当中,或在眼前的情况下,他们的表现恰恰如此。
于是乎,他们开始好奇地仔细检查黑老汉。木腿男人因为自己的言语产生了作用,竟越发大胆,朝黑老汉一瘸一拐踱去。男人神气活现,打算当场证实其指控,揭穿造假者,再把他轰走。然而,大伙站到了可怜的黑老汉一边,吵吵闹闹将男人拦住,他们刚刚还几乎一个不落地听信其说辞,眼下却大唱反调。木腿男人不得不退到一旁。这下子,留在原地的诸君发觉,他们必须自己来裁断真伪,根本无从推托:倒不是因为审判一个处境艰难之人,比如审判走背运的黑老汉,可以使我们欢欣愉快,而是因为相较于旁观某位法官严厉地处置一名嫌疑犯且大生怜悯之心,众人突然在同一案件中担任裁决者,感知力竟奇妙地变得非常敏锐。从前,在阿肯色州,有个男子犯了谋杀罪,但人们认为判决不对头,便把他救出并私设公堂,再行审理。结果呢,大伙发现,该男子的罪责居然比法庭裁定的还要严重,故而立即送他下地狱。那次绞刑真可谓前车之鉴:一个人被他的朋友们亲手吊死。然而,此刻众人并不曾撞上类似的极端状况。他们这时候满足于公正、谨慎地审讯黑老汉。在各种问题当中,大伙尤其想知道,他有没有文件,有没有任何清楚无误的文书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造假者。
“不,不,可怜的黑老汉并无介些宝贵的文件。”他哭道。
“那么,有什么人能为你说句好话吗?”发问真是个年轻的英国牧师,刚从轮船另一个区域来到这里,他穿着一件又长又直的黑色外套,五短身材,但颇有阳刚之气。此人长着一双蓝眼睛,脸庞线条清晰,气质儒雅、理智而又纯真无邪,堪称三者兼具。
“哦,有的,先生。有的。”黑老汉急切答道,仿佛他的记忆此前已经被冷酷无情所冰封,这时才因为一句善意的话语而突然解冻,恢复运转。“哦,有的,有的,船上有一位抽卷烟的先生,非墙正派、友好;还有一位先生,穿灰外套,系白领带,我的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一位先生,夹着本大册几;还有一名草药医生;还有一位穿黄坎肩的先生;还有一位戴着铜牌几的先生;还有一位穿蓝紫社长袍的先生;还有一位先生,系个军人。有介么多好心、善良、诚实的先生,他们了解我,而且愿意为我说话,上帝保油他们。 对,船上介些先生了解我,好比我这个可怜的老黑鬼了解我自己,上帝保油老黑鬼!哦,去找他们,去找他们,”他急切补充道,“让他们快点儿来,告诉您一切,先生,告诉您介个可怜的老黑鬼非墙好,完全集得你们诸位好先生放心信任。”
“可是,在这么多乘客当中如何找到那些人呢?”某个手执雨伞的旁观者问道。此人正值盛年,显然是一位乡村商贾。他自然流露的善意,让那名怀着极不自然恨意的退职海关官员产生了警惕。
“我们上哪儿去找他们?”年轻的英国牧师语含责备。“我打算先找到其中一位,起个头。”他立即说道。话音未落,他已经行动,拔脚离开。
“白费力气!”木腿男人嚷道,他再度走上前来,“别相信船上有那样一帮人。试问哪个叫花子结交过这么一群高雅的朋友?只要他想走,准保够快,比我快得多。他装神弄鬼,打算空手套白狼。他和他的朋友们全是些骗子。”
“老兄,你怎么一点儿慈悲心肠都没有?”此时一位卫理公会的牧师走近发声。他那自我克制的语调,与他傲岸的身姿形成了奇异反差。这是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汉子,生于田纳西州 ,墨西哥战争 期间曾作为志愿随军牧师加入一支志愿兵部队。
“慈悲心肠是一回事,真相是另一回事,”木腿男人答道,“要我说,他无赖一个。”
“但是,老兄,这家伙怪可怜的,为什么不能宽宏大量一些呢?”长得像个士兵的卫理公会牧师说。他越来越压不住火气,毕竟对方很尖刻,不配让人以礼相待。“他看上去挺诚实,没错吧?”
“看上去是一回事,实情是另一回事,”木腿男人强词夺理,“说到宽宏大量,你岂能对一个无赖,他这样的老无赖,宽宏大量?”
“别那么刻薄,”卫理公会牧师力劝道,比之前更加不耐烦,“慈悲心肠,兄弟,慈悲心肠。”
“你该上哪儿慈悲就上哪儿慈悲!去天堂发慈悲吧!”他再次凶神恶煞地抢白道,“现今世界,真正的慈悲瞎了狗眼,虚伪的慈悲居心叵测。仁慈的傻瓜做了善事,以为人家对他感恩戴德,其实那不过是假情假意。而一个仁慈的坏蛋出庭作证时,会为他身陷牢笼的同伙说尽好话。”
“当然,老兄,”高尚的卫理公会牧师回应道,竭力克制自己升腾的怒火,“当然,再怎么说,你没把自己给算上。先照照镜子,”他继续发言,乍一看很平静,却因为内心的万丈波澜而颤抖不已,“好吧,根据你刚才这一番话,我得断定你是个品格低劣的家伙,你认为,我应该把你归入哪一类卑鄙、冷酷之人的行列?”
“毫无疑问,”木腿汉子歪嘴一乐,“应该归为丢掉了虔敬的冷酷之人,正如这个老骗子丢掉了自己的诚实。”
“老兄,凭什么那么说?”卫理公会牧师仍满怀真挚,仿佛这份情感是一只戴上了颈圈的猛犬。
“你没必要刨根问底,”汉子一阵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也无人纯洁高尚。凑上去呀,多跟这些抓人眼球的东西打打交道。你帮我去找到一个品德高尚的骗子,我就给你找来一个乐善好施的智慧之士。”
“你在拐弯抹角骂人。”
“如果你没听出来,那才是蠢到家了。”
“恶棍!”卫理公会牧师大声喊道,此刻他的愤怒已近乎失控,“不敬神明的恶棍!若非我还心存善念,我一定要让你狗血淋头。”
“你当真要干?”木腿汉子抛来一句张狂傲慢的讥嘲。
“当真,而且要教教你,什么是心存善念,”受了刺激的卫理公会牧师大吼,突然揪住可恶对手的破衣领,不断摇晃他,令他那条木腿活像一个九柱戏瓶子,磕得甲板咚咚直响。“你以为我不会动粗,对吧?你这卑贱的胆小鬼,你觉得你可以侮辱一个正派人却不受惩罚。你打错了主意!”又是一通猛烈的摇晃。
“说得好,做得更好,教堂的斗士!”有人嚷道。
“圣坛对战俗世 !”另一个人高呼。
“干得漂亮,干得漂亮!”大伙齐声喝彩,像在给一位坚韧不拔的冠军加油鼓劲。
“你们这帮蠢货!”木腿汉子胡乱扭动着身体,冲围观的众人恼火地咆哮道,“好一群蠢货,跟从如此愚蠢的头头,坐上一艘如此愚蠢的轮船 !”
谩骂立即引来一片惊呼,随后是一阵意义不明的威胁,他这个自食其果的罪人一瘸一拐走开了,似乎不屑于再与一帮乌合之众争论下去。木腿汉子的轻蔑一路招致嘘声。而英勇的卫理公会牧师对自己刚才施加的惩戒十分满意,他不再穷追猛打,表现得非常宽宏大量,仅仅是指着离开的死硬分子说:“他趔趔趄趄拖着一条腿,恰好映衬了他对人性的片面看法。”
“你们就相信那个乔装打扮的诈骗犯吧,”走远的木腿男人反过来指着黑瘸子,驳斥道,“我会报仇的。”
“我们不该相信他!”有个声音大喊。
“棒极了。”他讥讽道。“瞧瞧你们,”他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言道,“瞧瞧你们,指责我是一名刻薄之徒。很好。还是个粗鄙的家伙。非常好。而一名粗鄙的刻薄之徒在你们中间结结实实挨了一通抖搂。这真是再好不过。我敢打包票,肯定有不少坏种给抖搂下来 。它们会不会生根发芽啊?假如真要生根发芽,诸位砍去些嫩枝,它们会不会更加起劲地抽条?这分明是引诱、催动它们生长。瞧,我抖搂下来的种子,足够让你们的庄稼地出芽出上好一阵了,那么,诸位又何必弃如断梗!”
“这一大堆话是什么意思?”乡村商贾瞪着他问道。
“没什么意思,失败者的临别哀号罢了,”卫理公会牧师说,“满腹牢骚,怨气冲天,坏心肠的无信仰之辈必然结成这样的恶果,并因此而疯狂。我猜他天生是讨厌鬼。哦,朋友们,”牧师举起胳膊,犹如站在讲坛上一般,“哦,亲爱的各位,那个胡言乱语的家伙,他的惨相发人深省啊。让我们从中汲取教训吧。这教训就是:除了不要怀疑上帝的旨意,世人还应该祈祷自己不要去怀疑身边的同胞。我多年身处充斥着凄苦男女的精神病院,目睹了疑虑重重的后果:或悲观厌世,或忧郁成狂缩在角落喃喃自语,或长久如行尸走肉,或垂头丧气,双唇紧咬,自我折磨,而与此同时,对面角落的白痴还经常冲你做鬼脸。”
“前车之鉴啊。”有人低声道。
“能吓唬住泰门 。”另一个人接茬道。
“哦,哦,好先生们,你们不相信可怜的老黑鬼吗?”回到大伙中间的黑人哭道。刚才他很害怕,跌跌撞撞跑开了。
“相信你?”先前低声说话的那人回应道,语气陡然一变,“那还得看情况。”
“我来告诉你,黑老头,”接茬的男人也跟着改变了腔调,“那个贱胚,”他指了指远处的木腿汉子,“实打实的,是个十足的贱胚,我当然不会像他那样。但我可没说,你肯定不是一个黑皮肤的杰雷米·迪德勒 。”
“反正,还系不相信可怜的老黑鬼啰?”
“得等那位好心的先生回来,如果他找到了愿意为你作证的朋友,”第三个人说道,“我们就相信你。”
“眼下的状况是,”第四个人发话,“我们很可能要一直等到圣诞节。再也没见过那位好心的先生,这并不奇怪。他徒劳无功地找了一阵子,发现自己在做蠢事,因此纯粹是由于感到丢脸,他不打算回来跟我们见面了。实际上,我自己都开始觉得,这黑子不大对劲。黑子一定有古怪,准没跑儿。”
又一次,黑人放声号哭,从最后一名发言者跟前绝望地转过身去,揪着卫理公会牧师的外套下摆再三恳求。然而,这位慷慨激昂的仲裁者已然改变态度。他犹犹豫豫,深怀疑虑,默默盯着哀告者。不知何故,也许是人性本就如此,对黑老汉的不信任一旦扎根,便大肆蔓延,甚至变本加厉。
“不相信可怜滴老黑鬼。”他又一次哭号不已,放开了手中的外套下摆,挨个恳求身边的众人。
“不,我可怜的朋友,我相信你。”这时,前面提到的乡村商贾大喊道。黑老汉走投无路的哀告大概终于产生了作用,让他发了慈悲,决定挺身相助。“我这就来证明证明,我相信你。”他把雨伞夹在胳膊底下,手探进衣袋,掏出一个钱包,并且无意中捎上了自己的名片,结果一个没注意,掉落到甲板上。“拿着吧,我可怜的朋友。”他说道,递过去五十美分。
对于这枚硬币蕴含的仁慈,给予再多感激也不为过。瘸子脸庞放光,宛如擦得锃亮的铜制炖锅,他拖着残肢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接过施舍,同时,似乎不经意间,他那条皮革包覆的假腿踩到了甲板上的名片。
虽然乡村商贾的善行合情合理,但大伙很可能并不欣赏,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做法多多少少表达了谴责之意。于是,反对老黑人的叫嚷再度高涨,比原先更为坚决。这家伙也再度号哭,悲伤难抑,还一遍又一遍提起自己的朋友,列举了好些人,说他们可以作证,乞求旁观者去找到他们。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某个粗鲁的船员诘问道。
“我上哪里去找他们啊?我系个瘸腿的可怜黑老汉,朋友们一定会来看我的。哦,那位抽卷烟的好先生系做什么的,那位黑老汉的朋友?”
这时候,有一名乘务员摇着铃铛走过来,招呼所有没拿到船票的乘客前往船长室。这番通告使围观者的数量迅速减少,而黑瘸子本人很快也落寞离去,没准儿是要忙活同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