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四月一日的拂晓,有个身穿奶油色外套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圣路易斯城 的河岸边,犹如曼科·卡帕克 出现在的的喀喀湖 畔。
他容貌英俊,下巴胡须柔软,亚麻色头发,戴着一顶白色皮子帽,上面的绒毛又长又蓬松。他没有行李箱,没有衣物包,没有旅行袋,也没有大背囊。他既无搬运工跟随,亦无朋友陪伴。他游荡在熙来攘往、笑声和低语声不绝于耳的人群中间,显而易见,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汉子。
他一来到码头,便立即登上了广受欢迎的“忠诚号” 汽轮,这艘客船的航程终点是新奥尔良 。他在绝少善意的注视之下,在不闪不避、粗俗无礼的众目睽睽之中沉静前行,步履坚定,无论是穿过城镇,还是横越荒野。男人沿着下甲板一路走去,直到不经意看见船长室旁边的公告牌,上头正悬赏捉拿一名神秘的骗子手,那家伙可能刚刚从东部窜来此间,在耍奸使诈方面是个极具创意的天才。以下你们要读到的,尽管并不是他新颖骗术的大揭秘,但据说仍是其追随者提供的一份详尽叙述。
这一纸告示有如剧场节目单,引来大群围观者,其中不乏一些骗子 ,他们平静的目光,要么停留在告示的字字句句上,要么越过前方层层身影,热切地搜寻这些字字句句。然而,他们指头的动作却十分隐秘。某一时刻,有个骗子似乎在从另一个骗子那儿买东西,后者扮成了一名腰包贩子,这是他诸多伪装手段之一。而另一名商贩——也是个诡计多端的大骗子——正穿梭于拥挤不堪的人群内外,吆喝兜售着一干盗渠的往日秘辛,这帮家伙当中包括了俄亥俄州的强盗梅森 ,密西西比河的水匪穆雷尔 ,以及肯塔基州格林河地区的恶徒哈珀兄弟 。上述人物,跟其余同类一起,有段时间被一个不剩地消灭殆尽,而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像所在区域遭捕杀的狼一样,后继者寥寥无几。对此,民众一致欢呼,毫无怜悯之情。不过也有人发觉,现今地方上狼群绝迹,狐狸的数量却大为增长。
陌生汉子一路畅行无阻,最终走到公告牌旁,并牢牢扎根在此。他掏出一块小板子,往上边写了些词儿,再举到胸前,使之与公告牌齐高。如此一来,大伙去看其中一个,便可以看到另一个。他写下的句子是:
爱不计算人的恶。
为抢占位置,他颇费工夫,甚至非常折腾。虽然他并不曾冲撞到谁,但围观者难免觉得,这分明是硬闯,令人不太舒服。凑近了细看,会发现汉子身上并没有公职人员的神气,相反,应该说他格外天真无知。大伙认为,此人多多少少有点儿不合时宜,进而很容易形成这么个观念,即他写下的句子同样不合时宜:
简言之,大伙把他视作奇怪的傻子,无害的傻子,他特立独行,又不全然是一根可恶的搅屎棍。他们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到一边。更有一位老兄,比其他人更狠,或者说更爱搞恶作剧,竟偷偷一扬手,巧妙地拍扁了陌生汉子的皮绒帽。男人没去整理自己脑袋上瘪塌塌的帽儿,他默默转过身去,又往小板子上写了个句子,再度举起: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陌生汉子的固执非常讨厌。众人并无恶意地骂骂咧咧,推推搡搡,第二次把他挤到圈外。然而,与这群好斗的家伙反复纠缠,明显让陌生汉子难以支撑,他如同一名面对重重困难而最终陷入绝望的冒险者,慢慢让开位置,但在离去之前,仍旧写出了下面这行字:
爱是凡事忍耐。
男人将小板子举在身前,好像举着一面盾牌,缓缓移动于瞪视和讥嘲之间,他左腾右闪,即将转过拐角时又一次更换了词句:
爱是凡事相信。
接着是:
爱是永不止息。
“爱”这个词,从一开头就没有变过,始终保留着,好比印刷在最左侧的那个日期数字,而其余地方则是空白,以方便填写。
对于旁观者来说,陌生汉子的怪异——如果还算不上精神失常——因其沉默无言而进一步加剧。此外,在这次司空见惯、并无新意的群体行动之中,陌生汉子的所作所为或许与轮船理发师的做法构成鲜明对比。后者的住处,位于一个乌烟瘴气的大舱房下方,冲着一间酒吧,跟船长室隔一扇门。这儿如同一道又长又宽、顶上搭有遮盖物的甲板,两边是商店式橱窗,类似于君士坦丁堡的拱廊或集市,汇聚了各行各业。而那位河上理发师,系着围裙,穿着拖鞋,邋邋遢遢,这会儿,他说不定刚刚起床,刚刚开门营业,并且好好把自己收拾了一番。理发师的麻利劲儿很有生意人派头,他咔啦咔啦地放下百叶窗,再往铁架子上插定一根小小的装饰柱,让它倾斜如棕榈,于是众人路过时,不免磕手碰脚。他相信此举将促使大伙绕道躲避。他跳到一张高脚凳上,按照习俗往自己的房门上敲了颗铁钉,以悬挂一块花里胡哨、闪闪发光的纸板牌子。他还自己动手,精妙地弄了个镀金图形,好像一柄准备为你刮胡子的剃须刀。另外,为公众利益起见,牌子还写着几个字,除了理发店,在岸上其他铺面很少能看到它们:
勿信他人。
这么一行题字,某种程度上,与陌生汉子那些意思相反的句子一样令人不适,但它似乎并未引发任何嘲讽或惊奇,更不要说愤怒。此外,很显然,这行字也不会给题写者招来傻瓜的名声。
男人拿着小板子继续行进,跌跌撞撞,让不少旁观者由瞪视改为讥笑,由讥笑改为推挤,再由推挤改为捶打。突然,陌生汉子转身之际,背后两名扛着大木箱的搬运工冲他嚷嚷。喊声虽大,却没有丝毫效果,他们有意无意地撂下大木箱,拦住去路,差点儿将陌生汉子撞倒。这一刻猝不及防,男人含混地一声怪叫,舞动着可怜的手指头,令大伙意识到他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聋子。
到目前为止,陌生汉子似乎多少受了些旁人的影响,他朝前走去,在水手舱一个偏僻之处坐下休息,那儿靠近一条通往顶层甲板的扶梯,船员们不时由此上上下下,忙碌于各自的事务。
陌生汉子径直来到这么个破败角落,说明他看上去虽愚笨,但作为一名统舱乘客,对自己该在哪儿待着倒并非一无所知,即便他选择甲板通道的部分原因是贪图方便。由于没带行李,男人很可能只在船上停留几个钟头,将从某个小港登岸。然而,纵使剩下的路途很短,他早前的旅程却似乎极为漫长。
男人的奶油色外套既不脏也不皱,可感觉相当潦草,几乎是毛烘烘的,仿佛他夜以继日旅行,从一个遥远的地区穿越大草原抵达这里,已经久不曾沾床。男人的样子温和、疲惫,而且自打他坐下之后,神思便愈发恍惚,魂不守舍。倦意逐一阵阵侵袭,他亚麻色头发之下的脑袋低垂着,羊羔似的身子松弛下来,斜倚在梯脚上动也不动,犹如一场三月小雪,悄然下了一整夜,如此宁谧,让黎明时分朝门外张望的黝黑农夫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