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老少少,上智下愚,密集的人群占据了凳子、靠椅、沙发、坐床、长榻。他们手中的纸牌上印着方块、梅花、红心和黑桃。最受欢迎的玩法是惠斯特、克里巴奇以及吹牛。少数人不打扑克,他们大部分将手插进口袋,在扶椅与镶嵌大理石的桌子间闲荡,兴致勃勃地观战。这些人可能是思想家。但船上各处,总有旅客神色怪异地阅读一张传单,那是一首匿名者创作的颂诗,题名十分冗长:
因屡遭冷眼而痛定思痛
只为无私之心
要力争世人信任
地板上散落着许多份传单,仿佛是从气球上飘下来的。它们来源于一位贵格会穿扮的老者。此公默默走出客舱,举止酷似一名在火车上推销的书贩,这种人为了做成生意而大肆吹嘘,再把图书直接或间接地推至公众眼前。老者一声不吭地分发颂诗,大部分乘客粗略瞥上一眼,便漫不经心地丢到一旁。毋庸置疑,那是精神错乱的吟游诗人创作的疯狂章句。
恰巧在此时,戴着旅行帽、夹着账册的红脸汉子将殷切的目光投向老者。这个乘船出游的男人轻快灵活地钻来钻去,面含渴慕与逢迎之色,由此可见他格外热衷于交际,简直就如同在说:“哦,诸位,真希望能认识你们,以及你们的兄弟。啊,世界多么美好,居然有幸与诸位,我的兄弟们,美好相识一场。啊,我们是多么快乐,多么走运!”
汉子跟一个又一个闲逛的陌生人称兄道弟,使劲吹捧他们,似乎真说过上面这番话。
“请问,您在看什么?”他跟一个刚搭上茬的男人打听,那家伙又矮又瘦,看上去好像从来不吃饭。
“一首小小的颂诗,也相当古怪,”对方答道,“满地纸页上印的,全是这首诗。”
“我刚才没留意它们。让我瞧瞧。”他捡起一张传单,完整读了一遍。“嗯,挺不错。哀而不伤,尤其是开头——
可悲之人,他只拥有一点点
真挚的期待与信任。
“——如果真是那样,他实在可悲。非常顺畅,先生。凄楚之美。但您认为诗歌表达的感情恰当吗?”
“这个嘛,”又矮又瘦的男子答道,“大体上我认为很奇怪,不过,我要羞愧地承认,它确实发人深省,引人共鸣。刚才,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友好而又可信。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感触会如此强烈。我天生迟钝。但这首颂诗,以独特的方式给我当头棒喝,布道词则不同,它哀怜我这僵卧躯体犯下的过错和罪行,从而激励我昂首去追求善美的生活。”
“讲得不错,祝您好起来,就像医生们说的那样。不过究竟是谁在这儿散发诗歌?”
“说不准,我也刚到。”
“该不会是天使吧?您说您感受到友好,来,让我们像其他人一样打打牌。”
“谢谢,我从不玩牌。”
“喝点儿红酒?”
“谢谢,我从不喝酒。”
“抽根雪茄?”
“谢谢,我从不抽雪茄。”
“讲个故事?”
“说实话,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值得一讲。”
“我看啊,您感受到的友好,已经在您体内苏醒,它好比奔腾的河流,岸边却没有水力磨坊。来吧,您最好伸出一只友好之手,攥住纸牌。刚开始,彩头小一些,随您喜欢,主要是为了助兴。”
“其实,请您原谅,我不太信任扑克牌。”
“什么,不信任扑克牌?友好的扑克牌?这次敝人得赞同我们悲伤的夜莺了:
可悲之人,他只拥有一点点
真挚的期待与信任。
“再见!”
夹着账册的汉子到处转悠、闲谈,终于再次疲乏了。他环顾四周,寻找座位,发现有只长椅空出了一部分,它被人拖到船舷上,摆在那里。他很快对眼前的景象兴致全无,恰如他偶遇的邻伴,那位善良的乡村商贾。有四个人在玩惠斯特牌:两名脸色苍白、举止轻佻而粗鲁的青年,分别戴着红围巾和绿围巾,他们的对家是两个冷漠、严肃、英俊、沉静的中年男子,穿着黑色的职业装,显然是名声煊赫的法学家。
汉子飞快扫了身旁的乡村商贾一眼,斜倚过去,用他攥着皱传单的手掩着嘴巴,低声说道:“先生,我不喜欢那两个人的模样,您呢?”
“不大喜欢,”乡村商贾低声作答,“这颜色的围巾品位可不高,至少不符合我的品位。不过我的品位也没法替代别人的品位。”
“您弄错了,我在说另外那两个,况且我也不是指穿衣打扮,而是指神情。我得承认,我不熟悉他们那样的大人物,只在报纸上读过他们的事迹——而这两位是——是骗子,对不对?”
“亲爱的朋友,远离我们好找碴、爱挑刺的天性吧。”
“说真的,先生,我并非找碴挑刺。我不是那号人。但可以肯定,至少,这两个青年的水平不高,另一对却厉害得多。”
“您是不是在暗示,戴彩色围巾那两位很笨,眼看要输,而穿黑衣服的两位精明狡诈,可能出老千?——亲爱的朋友,这是瞎扯淡。别胡思乱想。足见那首颂诗您读了毫无效用。年岁和阅历,我认为,并没有使您变得更有智慧。我们应该换一种新颖的、开明的思维,去看待这四位牌手——实际上是船舱里所有的牌手——在牌局中较量,他们公平竞赛,个个力争上游。”
“喂,您这话谁信啊。依我看,人人都可能赢的游戏,这世上还没有发明出来。”
“来吧,来吧,”乡村商贾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向牌手们投去闲适的一瞥,“票钱交齐。肠胃健康。担忧,辛劳,穷困,苦痛,卑微。朝这沙发上一躺,松开皮带,我们为何不高高兴兴顺从于各自的命运,非要大动干戈,在无忧无虑的尘世命运中挑毛病?”
说罢,一直目光炽灼的善良商人擦去额头的汗水,陷入了沉思。他起初心神不宁,此刻却归于平静。最终,他再一次对邻伴说:“唔,我觉得,偶尔抛开个人的盘算,这么做很好。反正,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关于某些人某些事的大部分观念,总是笼罩在猜疑的浓厚迷雾之中。可一旦甩掉这堆迷雾层层的观念,他们与别人的联结便马上消失,或者,他们至少会因此而改头换面。”
“那么您认为,我对您挺有帮助啰?我也许挺有帮助。不用谢,不用谢。在社交场合,我随性闲谈,到处与人为善,但全是不由自主的——槐树令周边的牧草变得甘甜,它何功之有?纯粹是机缘巧合,美好天性使然。——您明白吧?”
乡村商贾又一次盯着对方,两人再度沉默了。
账册一直搁在汉子的大腿上,非常碍事,于是主人把它摆放到长椅边缘,置于他和邻伴之间。过程当中,不经意将背面的文字显露出来——“黑色湍流煤炭公司”——可敬的乡村商贾很谨慎,极力避免去读这行字,他是真不想看,否则它肯定会直接落进他眼睛里。突然,陌生汉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忙起身离开,没有带走账册。乡村商贾见状,毫不迟疑地拿着它追上去,恭恭敬敬地物归原主。结果。他不自觉地瞟见了部分文字。
“多谢,多谢,我的好先生。”汉子收下账册,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时候,乡村商贾问道:“请原谅,您是不是跟我听说过的那家煤炭公司有些关系?”
“我的好先生,您听说过的煤炭公司大概不止一家。”汉子笑道。他停下来,因烦躁而表情痛苦,又因讲究礼节而隐忍不发。
“可是您跟其中之一有关。——‘黑色湍流’,对不对?”
“您怎么知道的?”
“哦,先生,我听说贵公司相当可观。”
“请问,您听谁说的?”汉子的腔调有点儿冷漠。
“一个——一个叫林曼的人。”
“我不认识他。不过,毫无疑问,了解我们公司而不为我们所知的人很多。同样道理,您可以了解某人而不为他所知。——您认识这位林曼很久了吧?我猜是老朋友。——请原谅,我得赶紧离开。”
“先别走,先生,那支——那支股票。”
“股票?”
“是的。可能有点儿不合规范,但是——”
“亲爱的先生,您是打算跟我谈谈生意,对吗?我还没有向您通报自己的正式身份。这本过户账簿,瞧啊,”汉子将它举起,好让对方看清上面的文字,“您又岂能断定,它不是伪造的?至于我,您一无所闻,又怎敢轻易相信?”
“因为,”乡村商贾狡黠一笑,“如果我相信您可靠,而您实际上并不可靠,那么,您就不会这样挑动我生疑。”
“但您还没查看过我的账簿。”
“我已经相信它表里一致,那还有什么必要?”
“您最好看看。可能会让您疑惑。”
“也许,是可能引发疑惑,不过那说明不了问题。我若查看账簿,又何以知晓自己掌握了比眼下更多的信息?如果册子的内容真实,我此刻已这么认为;如果不真实,我又没见过真实的那一本,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样子。”
“您的逻辑无懈可击,但您让我由衷感佩的信心,说实在话,简直是闹着玩,就跟我刚才引蛇出洞的办法一样。好了,我们去那边的桌子。在生意上,假如我能提供任何帮助,无论是以私人身份,还是以职务身份,请您尽管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