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问您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一位叼卷烟的男士?他样子相当愁苦。奇怪,我们不到二十分钟前才聊过,他这是上哪儿去了?”
说话的汉子神色快活,满面红光,戴着一顶挂着流苏的旅行帽,胳膊下面夹着一本账簿似的大册子。 他在询问上文提及的那个大学生。如前所述,后者离开船舷不久,旋即返回,并且一直待在栏杆旁边,眼下正与人交谈。
“先生,您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汉子的亲切直率明显让小伙子不知所措。他恢复过来,以非同寻常的迅捷答道:“是的,不久之前,有个叼卷烟的男人待在这儿。”
“脸相愁苦?”
“对,应该说还有点儿精神失常。”
“就是他。不幸的遭遇八成扰乱了他的大脑。快说说,他往哪儿走了。”
“恰好去了您来的方向,舷梯那边。”
“是吗?这么说穿灰外套的男人没胡扯,他刚才告诉我,那家伙肯定下船了。 真不走运!”
他十分着急,旅行帽的流苏震颤不已,垂到腮帮子上。他接着说:“哦,很抱歉。实际上,我有东西要给他。”汉子凑近了些,“您瞧,他请求我捐款。可我呢,对他心存偏见,不够公正。他开始直言不讳,您晓得吧。那时候我太忙,便拒绝掏钱。这么做恐怕非常无礼,再加上态度冷漠,脸色阴沉,无动于衷。不管怎么说吧,还没过三分钟,我便感到自责了,我一阵冲动,势不可当,把一张十美元钞票塞给这倒霉的家伙。您笑了!不错,可能很邪乎,但我情不自禁。我有弱点,谢天谢地。接着又一次,”汉子继续乱诌,“近来我们一直生意兴隆——所谓我们,是指黑色湍流煤炭公司——真是赚到盆满钵满啊,所以横看竖看,捐一两笔款子做点儿慈善,当然合情合理,对不对?”
“先生,”大学生毫不忸怩作态,“您在黑色湍流煤炭公司正式任职,我没理解错吧?”
“正确,我恰好是公司的总裁兼过户代理人。”
“是您呀?”
“对啊,不过您为什么在意这个?您要投资?”
“那您会否出售股票?”
“没准儿卖一些,可是您问来干吗?您要投资?”
“假设我要投资吧,”年轻人镇定自若,“就在这儿,您能不能为我把手续办妥?”
“上帝啊,”汉子惊讶地盯着大学生,“您还真有生意头脑。实话实说,您让我瘆得慌。”
“哦,没必要这样。——那么,您可以卖一些股票给我啰?”
“我拿不准,拿不准。肯定有少量股票,是公司在特殊情况下买进的。不过,要把这艘船变成企业的办公室难度挺大。我认为您最好推迟几天。所以,”汉子神情淡漠,“您见过我说的那个倒霉的老兄对吧?”
“那个倒霉的老兄只好自求多福了。——您夹着一个大本子,是什么东西?”
“转账簿。法院传唤我带着它上庭。”
“黑色湍流煤炭公司,”本子背面,斜斜印着烫金文字,“我久闻大名。请问,您手上有没有任何关于贵公司现状的声明。”
“有一份最新印制的声明。”
“请原谅,我天性好奇。可以看看吗?”
“我再说一遍,我觉得,把这艘船变成企业的办公室并不适宜。——那个倒霉的老兄,您有没有捐钱给他?”
“让那个倒霉的老兄自个儿捐钱好了。——给我看看声明。”
“好吧,您真是个生意精。我没法拒绝。拿去。”汉子将一份铅印的小册子交给对方。
年轻人动作娴熟地把它倒转过来。
“我讨厌疑神疑鬼的家伙,”汉子观察着他,“但我得说,我喜欢一个人小心谨慎。”
“在这方面,我会让您感到无可挑剔,”大学生懒洋洋地递回小册子,“因为,正如我刚才说的,我天性好奇,同样的,我也小心谨慎。我从不为表象蒙蔽。您这份声明,”他补充道,“讲了个极好的故事。可是,请问,你们的股票前一阵子表现是不是太差了点儿?是不是一直下跌?股东是不是想抛售?”
“没错,行情不好。天知道为什么。谁在捣鬼?熊市,先生。我们的股票下跌,阵阵熊嚎是罪魁祸首,那虚张声势的阵阵熊嚎。”
“如何虚张声势?”
“唉,这些卖空者啊,在所有虚张声势之徒当中他们最是可怕。鼓噪会变天,鼓噪黑暗而非光明。摆脱沮丧抑郁,精神才强健兴旺,终日愁郁则适得其反。他们是炮制萧条这一邪恶艺术的行家里手。好一群冒充的耶利米 。好一伙伪装的赫拉克利特 ,阴惨的日子结束后,他们像乞丐之中伪装的拉撒路一样跑回来,凭自己弄虚作假的落魄相赚取利益——卑鄙无耻的卖空者!”
“您很喜欢贬斥卖空者嘛。”
“我这么做,与其说是记恨他们损害本公司的股票,倒不如说是劝诫那些市场信心的破坏者,以及证券交易的悲观论调传播者,虽然他们骨子里虚假不实,可此类信心的破坏者,悲观论调的转播者于世间当真是大行其道。他们在股票、政治、面包业、道德、形而上学、宗教信仰——不管它是什么——诸多领域散布黑色的恐慌,遮盖本性沉静的光明,伺机从中捞取油水。这帮悲观论者展示的尸骸,不过是他们用来操控市场的差不多先生摩根! ”
“我倒宁肯那样,”年轻人故意拖腔拖调,“这些阴郁之辈我可不喜欢,比方说有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来到我家,吃过晚饭,喝过香槟,还坐在我的沙发上,抽我的进口雪茄——烦人啊!”
“我猜,您会告诉他,那都是钱。”
“我会告诉他,那不正常。我会对他说,你知道自己快乐,也知道其他人跟你一样快乐。你知道我们再快乐不过了。可是,你仍然整天哭丧着脸。”
“这种人的怨气从哪儿来的,您知道吗?不是从生活中来的,因为他大多数时候离群索居,或者太年轻,还没经历过什么。不,他是从一些公演的老剧目中看来的,或者是从一些阁楼上发现的古籍上读来的。十有八九,他从拍卖行搞了本发霉的老塞涅卡 ,回到家便开始给自己填塞那一类腐朽陈旧的草料,更因此觉得,牢骚满腹的样子既博学又古雅,觉得这是卓尔不群,是特立独行。”
“完全正确,”大学生赞同道,“我间接认识、见识过不少这样的奇人异士。另外,说来也怪,您要找的那名叼卷烟的汉子,似乎把我视作一个多愁善感的软弱之徒,原因仅仅是本人一直不吭声,并且由于我拿着一本塔西佗,他就认定我读它是为了汲取阴郁思想,而不是为了阅读书中事件。我全当耳旁风。实际上,我投其所好,任他自鸣得意。”
“您不该这么干。那个倒霉蛋,您狠狠愚弄了他。”
“如果我做过什么,也是他咎由自取。不过我喜欢朝气蓬勃的家伙,还有愉快安逸的家伙,比如您。这种人一般来说较为诚实。而且,我口袋里正好多了一样东西,我会——”
“——帮一帮那个倒霉蛋?”
“让那个倒霉蛋自己帮自己吧。为什么您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他?这不免使人感觉您无意做成任何买卖,也无意出售任何股份,因为您的心思全在另一些东西上面。我说了,我打算投资。”
“别走,别走嘛,这里太嘈杂——我们去那边商议。”
夹着大册子的男人礼节粗疏,陪着同伴走进一间私密的小舱室,隔绝于外界喧嚣。
交易成功后,两人重新现身,走上甲板。
“先生,请告诉我,”夹着大册子的男人说道,“像您这样一位年轻的绅士,乍一看斯斯文文,怎么也想到买股票之类的事情?”
“世上有不少大学生误入歧途,”年轻人一字一顿,并且刻意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当代学人的本性,以及象牙塔的宁静本质,受到了流行观念的冲击。”
“有道理,有道理。老实说,您这一席话是我人生经验的新篇章。”
“先生,经验,”大学生慧眼独具地评论道,“是我们唯一的老师。”
“因此,我是您的学徒。而只有当经验发言时,我才会耐着性子听一听它有何高见。”
“先生,我的观念,”他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杆,“主要受培根爵士的格言影响 ,我认真思考那些个切合本人世务和心灵的哲理——请问,您还了解其他好股票吗?”
“您不太关注新耶路撒冷,对吧?”
“新耶路撒冷?”
“不错,是指一座新兴城市,在明尼苏达州北部。它最初由一伙逃亡的摩门教徒建立,故此起了那么个名字。它位于密西西比河畔。看,这是地图,”汉子摊开一卷纸,“那儿,那儿,您能看到一堆建筑——这儿码头,那儿是公园,再过去是植物园——而这里,这个小黑点,是永久喷泉,您明白吧。那儿,您可以看到二十个星号。它们是学园。里面有长青树 制作的讲坛。”
“所有这些建筑,全造好了?”
“全造好了——绝无虚假 。”
“市镇周边常常发洪水吗?”
“新耶路撒冷发洪水?它地势很高 ——怎么,您可不像是热衷于投资啊?”
“我不认为一定要把自己的文章标题看清楚 ,好像在攻读法律专业。”大学生打了个呵欠。
“谨慎,您很谨慎。同时您又并不知道自己还没入门。无论如何,我宁愿要一份煤炭股票,也不要两份新耶路撒冷的股票。而且,考虑到定居点的创立者是两个赤身裸体从对岸游过来的逃犯,那地方还真令人惊奇。这一点,绝无虚假。但是,亲爱的朋友,我该走了。哦,假如您再遇见那个倒霉蛋——”
“——假如我再遇见他,”年轻人的拖腔颇不耐烦,“我会招呼乘务员,把他连同他的霉运一起扔到水里。”
“哈哈!——眼下不仅有悲观论者,还有神学的卖空者,他始终在寻找机会来一记熊嚎,促使人性的股票下跌。(您瞧,这不怀好意的观点来自一名崇奉阿里玛钮司 的胖祭司。)他必宣称那标志着心肠变硬,智识变弱。对,此人的阐释相当邪恶。然而,这其实不过是一种轻松、奇特的幽默——轻松却又乏味。承认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