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个处于清醒状态的酒鬼最为迟缓笨拙,那么一个狂热分子若被理智主导,就会从他生龙活虎的巅峰滑落。可是这无损于他大大提高的理解力。因为,如果此人唯有登上疯狂的顶点才感到快乐,那么丧失斗志也不过是他头脑清楚的极致表现罢了。显而易见,穿灰外套的男子眼下便大抵如此。人群使他兴奋活跃,孤独令他没精打采。孤独犹如海上的轻风,源自非常深远的空虚,而他如同一个老光棍,并不觉得这怡神悦性。总之,没人来让那男子重燃激情。他形影相吊,无声无息恢复了最初的神色,谦恭和拘谨里头掺杂着哀伤。
不久,他慢吞吞走进女士们的大厅,仿佛在跟踪某人。然而,朝周围失望地扫了两眼后,他坐在一张沙发上,陷入了忧郁的筋疲力尽与压抑消沉。
沙发另一端,坐着一位丰满可爱的人儿,其容貌似乎在暗示我们,假如她有什么弱点,那不是别的,一定是她的好心肠。她的穿戴风格既不适合青春少女,也不适合暮年老妪,而适合进入生命黄昏的妇人,从这身打扮很容易猜得出来,她已经守寡,刚结束居丧。她在读一本封面烫金的《圣经》。女人有些走神,捧着书浮想联翩,手指正扫过《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的段落。之所以会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她见识过那个哑巴和他写有警句箴言的小板子。
她不再注视神圣的书页。但正如太阳下落之际,西边的山峦仍披满夕晖,她虽已抛开那些文字,面庞却依然保留着它们的轻柔光彩。
与此同时,陌生人的神情吸引了女士的目光。而他并没有望过来。这会儿,她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合上了书本,随即又翻开。两人未曾寒暄,只是怀着质朴的善意。女士的眼睛灼灼发亮。显然她不是不惹人注目。很快,陌生人俯身颔首,以低沉、悲伤、温文尔雅的语气轻声说道:“女士,原谅我直率无礼,您脸上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十分奇特。请问,您是教会中人吗?”
“啊——其实——您——”
担心她尴尬,他急忙解围,却又好像没有那么做。“这儿让一个教会兄弟感很孤独,”他盯着众多乘客之中极为抢眼的女士,“我找不到一个人堪可交流思想。我知道自己或许太偏执,但我还是无法强迫自己同世人平易相处。我喜欢与坚定的兄弟姐妹为伴,多沉默寡言都无妨。女士,可否问一下,您能够将信任寄予他人吗?”
“其实,先生——啊,先生——其实——我——”
“比方说,您能够信任我吗?”
“其实,先生,我对您的信任——我是指——正如大伙信任一个——一个陌生人,几乎可以说,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这位女士回答。她言语亲切,却相当局促,身体的姿态是放松了些,而心里可能越发警惕。她在仁善与谨慎之间摇摆不定。
“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男子一声长叹,“唉,谁会是个陌生人?我到处游走,徒然往返。没人相信我。”
“我觉得您挺有意思,”女士稍感诧异,说道,“我要怎样做,才可以跟您成为朋友?”
“如果不相信我,就没法跟我成为朋友。”
“可是我——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我是说——”
“不,不,您没有,完全没有。请原谅,我看得一清二楚。毫无信任。傻瓜,我一定要找个盲目轻信的傻瓜!”
“先生,您很不公正,”女士兴趣更浓了,回答道,“或许您遭遇过什么挫折,于是看法偏激。我也应该反思。请相信我,我,是的——可以说——嗯——可以说——”
“可以说您信任我?那么证明一下吧。给我二十块钱。”
“二十块钱!”
“瞧,女士,我告诉过您,您不信任我。”
这位女士深受震动。她如坐针毡,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设想了二十种不同的辞令,可是无一说得出口。最终,她绝望地急匆匆问道:“先生,请您告诉我,您要拿这二十块钱做什么?”
“难道我不是——”男子瞥了一眼她几乎仍在服丧的妆扮,“为了孤儿寡妇。我四处为塞米诺尔孤儿寡妇收容院筹款,这家收容院是新近在塞米诺尔人当中建立的。”
“刚才您为什么不讲明白?”女士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怜的印第安人,被残忍对待的印第安人。给,拿着吧。我不该犹犹豫豫。很抱歉只有这么多了。”
“别难过,女士,”男子折好并收起钞票,“我承认,这微不足道,是一笔小钱,不过,”他拿出铅笔和记事簿,“我还得写上,另外也要写明捐款动机。再见。您能够信任他人。没错,正如那位使徒对哥林多人说过的那样,您也可以对我说,‘我如今欢喜,能在凡事上为你们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