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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漂浮的印度

如果在国内见惯了海关,那么从尼泊尔的白拉瓦过境到印度的桑瑙里时一定不习惯。这里没有威武的武警、严肃的大厅和冷冰冰的扫描机,更没有排队焦急等候检查的人流,只是在连接两国的公路上竖了两个门楼,如同北京前门的牌坊一样,行人可以直接从下面穿过,悠闲地越过边境。从尼泊尔到达印度,就像是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一样自然。

实际上,这里的大部分过境者根本不需要护照,印度和尼泊尔对于双方的人民是开放的,不需要烦琐的手续。偶尔会看见几个警察在大街上走着,他们更多像摆设,没有太多用处。

对于我这个来自非南亚国家的游客来说,护照还是需要的,但并没有人检查护照和行李,也没有人告诉我到哪里去盖出入境章。于是我背着巨大的行囊,来来回回穿越边境寻找盖章的地方:最初,我还没有找到尼泊尔的移民办公室(在那儿盖出境章),就已经过了牌坊走进了印度境内;我主动走向了一位拿着棍子的印度警察,这位老兄很不情愿地听我询问,告诉我:“你走过了,你应该往回走,过了第二个牌坊,向右拐,就能找到尼泊尔人的办公室。”

于是我又背着包回到了尼泊尔,在右手边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带花园的建筑,一个中年男人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我进了屋,一位年轻女士接待了我,让我简单填了个表格,在我的护照上盖了章,拿着护照找到那位晒太阳的男人。男人接过护照,用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一画,就算签了名。

有了尼泊尔的出境章,我又返回印度境内,开始寻找印度的移民办公室。办公室并不在入境的牌坊下,而是在距离边界两三百米的地方。在别人的指点下,我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小卖部中间发现了很不显眼的移民办公室,屋子里如同肉铺一样放着一个案板,案板背后坐着两个不显眼的移民官员。

“你是入境,还是出境?”我还没有开口,一位留着胡子的官员就问道,“入境?你要填一张表。”他给我一张有着密密麻麻问题的表格,不仅要填我的名字,还包括我父亲的名字,入境的动机、返程的机票,等等。开始还是我自己填,后来他不耐烦了,就拿过去帮我填。完事儿后盖了个章,伸出手,说道:“欢迎来到印度!”

办完了入境手续,我边走边想,一个外国人如果不是像我这么守规矩,完全可以不办任何手续,大摇大摆地出境玩几天,不会有任何麻烦。不管是尼泊尔一侧,还是印度一侧,移民官脸上写着的都是:你爱办不办,那是你自己的事儿。

这就是印度,我计划已久的目的地。在我脚下的是历史上一条重要的道路:

2700年前,一位夫人带着随从从这附近北上,在一棵大树下,产下了一个婴儿。这个婴儿是印度的第一位脱离了神话的历史人物,然而后世却又将他放回到了神话之中,变成了全世界崇拜的一个符号。

2200年前,一位伟大帝国的国王同样从这附近北上,在夫人曾经产子的小花园里树立了一根石柱:万神宠爱的毗雅达西国王,在他统治的第二十年,拜访了这个地方。佛陀生于此,为了纪念和崇拜,国王立下了这根石柱,并将蓝毗尼村的租税减为八分之一。

1600年前,一位来自中国的僧人经过千辛万苦,从这里经过前去寻找这根石柱和那个废弃的花园。

1400年前,另一个更加著名的僧人再次找到了这个地方,在返回东土后,留下了著名的《大唐西域记》。

1300年前,一位印度的僧人从这附近进入尼泊尔,再翻越喜马拉雅山,进入了一个封闭的世界:西藏,这位僧人也因此被西藏的人们尊崇为第二佛陀。

1000年前,另一位印度的僧人也可能来过这里,后来进入了西藏的古格地区,将在西藏已经遭受了严重破坏的佛教信仰再次带入了高原,完成了“上路弘法”。

几百年前,英国人从这里经过,企图占领尼泊尔,与廓尔喀人作战。

而现代,这里是一个重要的朝圣之路,连接着佛陀的生与死——他生于蓝毗尼,死于拘尸那罗,而口岸恰好在两地的中间。

从地理上讲,印度是整个亚洲大陆最封闭的地区,它屈居在一个半岛上,依靠着高耸的山脉和茂密的丛林,与亚洲的其他部分隔绝,保持着超然的传统。

在1.4亿年前的远古时期,这片广袤的土地并不在现在的位置上,而是属于一个叫冈瓦纳古陆的一部分,这个大陆不仅包括了印度,还包括了澳洲、南美洲、南极洲和非洲大陆。在9000万年前,形成现代印度的那一部分陆地从冈瓦纳古陆分离出来,进入了漂浮状态,不顾一切、一路向北,在5500万年前与亚洲大陆相撞,并形成了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

人们普遍以为,到这时它就结束了漂浮状态,然而,它仍然在漂浮,以前是在地理上的,而现在,则是在社会学上的:这里的人文是如此丰富多彩,与其他地方绝不相似;这里的宗教和信仰也是多彩的,一直到现在,人们的宗教生活仍然如此丰富,不管是外界的资本主义,还是各种享乐思潮,都无法将印度人完全同化;他们惬意地保存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并把每一次外来文化纳入到自己的体系之中。于是,印度如同一个漂浮的文明出现在人们面前,穿着纱丽、练着瑜伽、谈论着玄之又玄的精神生活……当然,它不是隔绝的,当人们被它的文化所吸引的时候,它却讲着英语、玩着鼠标又出现了。在印度,年轻人忙着玩 Facebook,男男女女都喜欢网恋,可他们又是虔诚的宗教信徒。在那儿我最经常被问到,也最难回答的问题是:你们中国人怎么会信无神论?你们难道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

这个多面的印度是如何形成的?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这也许还得从次大陆加入亚洲之后的地理上去了解。

造物主如同是最优雅的艺术家,将这块次大陆打造成人间飞地,几乎与世隔绝,让居住在次大陆上的人民自得其乐。在它的北面是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这座世界最高的山峰使得普通的飞鸟也难以飞越。南面则是浩瀚的印度洋。它的西面,在如今的巴基斯坦的西侧,分布着连绵的山脉和沙漠,将它和波斯人的地盘(今伊朗、阿富汗)分开,很少有人能够逾越障碍,前往次大陆。它的东侧除了大海之外,就是缅甸的密林,也是老虎、大象、猴子的天堂,却不利于人的生存。

从理论上,一旦占领了次大陆,就在一个几乎没有外患的环境中生存,印度次大陆也是仅次于澳大利亚的人间飞地。

可历史上这里却是一个遭受入侵最频繁的地区,超过了亚洲的其他地区,甚至比欧洲都要多。欧洲、中亚、阿拉伯的势力都对印度有过入侵,地理上的隔绝和历史上的频繁联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印度具有了五花八门的色彩。

下一个问题是:既然印度是遭受入侵最频繁、文化交流最频繁的地区,那些入侵者和文化使者又是如何进入与世隔绝的印度的?

答案是:从那几条拥有着长期历史的道路,这几条路连接了印度和外界,也成为外界入侵的桥梁。但是,这几条路由于并不容易到达,一个入侵者一旦占领印度,就能够长期占据下去,直到下一个入侵者的到来。

在飞机发明之前,要想进出印度次大陆只有四条路。

造物主虽然用巨大的山脉把印度隔离出来,但人类的伟大超出了造物主的控制,从远古时期开始,印度次大陆就出现了这四条与外界沟通的道路。这些道路是如此被频繁地使用,才使得印度成为世界上遭受入侵最多的地区。

最频繁使用的一条是位于巴基斯坦西北部,与阿富汗相连的开伯尔山口(KhyberPass)道。

在印度次大陆的西北部是高山和沙漠,特别是巴基斯坦北部地区,世界上两处最高的山脉在此处会集,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分别拥有着世界第一高峰和第二高峰,也是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拥有8000米以上山峰的山脉。这两列山脉在中亚打了个结,如同是拴在一起的两根飘带。这个结位于中国、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境内,结的西部是另一处高山叫兴都库什山脉。

然而,在西北部的万山丛中,却有几条隐秘的通道将印度次大陆和中亚连接了起来。这几条通道中最著名的是开伯尔山口和波伦山口(BolanPass)。特别是位于巴基斯坦白沙瓦和阿富汗贾拉拉巴德之间的开伯尔山口,更是进入印度次大陆的最重要通道,它的海拔只有1000米,一年四季都可以通过。如今,这里也是反恐战争的最前线,塔利班、基地组织藏身于山口附近的丛山之中,与美国人和巴基斯坦军队打着游击,成了世界的噩梦。

当远古的人们发现了开伯尔山口道后,这里就成为进出印度次大陆的最典型路径。实际上,自古以来所有大规模的入侵都是从这个宽度只有几百米的山口发起的。一旦越过了这个山口,入侵者就如同潮水一样散开,铺向整个印度次大陆。

波斯帝国的大流士一世、希腊的亚历山大大帝、蒙古的成吉思汗、突厥的帖木儿大帝、莫卧儿的巴布尔大帝,甚至更早的,不知名姓的雅利安人都是从这里进入,开启探索甚至征服印度之路的。印度也由此成为一个最多彩的地方,深受世界各地的影响,雅利安人带来了宗教,希腊人带来了艺术,从东亚出发的人在印度的土地上建立了两个伟大的帝国,伊斯兰教也曾经统治印度数百年。印度如同一个万花筒,向人们展示纯粹印度文明的同时,也折射着世界各地的影响。

与此同时,通过开伯尔山口,从印度方向也出现了几次对外扩张。孔雀帝国的旃陀罗笈多、莫卧儿王朝的沙贾汗、锡克王国的国王兰吉特辛格,以及从印度出发试图征服阿富汗的英国人都是从这里出发,向中亚进军。

可以说,开伯尔山口是印度次大陆与世界联系最有名的桥梁,也是一条征服者必须占领的道路。我们不妨称它为“征服之路”。

同时,它还是著名的“朝圣之路”和“文化之路”,法显、玄奘等中土的高僧大多数都是经过此道到达印度的,而希腊风格对于印度的影响、伊斯兰教对于印度的再塑造,也都是通过此路完成。

还有“贸易之路”,也有人称之为“海上丝路”。这是一条印度南方与世界交流的道路。印度的南方从地理上看与世界很难沟通,它三面环海,北面被德干高原、东西高止山脉与北印度隔开。这里的文明也是印度最本土化、最纯粹的文明。不过,要以为这里真的与世隔绝,那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南印度的财富不亚于北印度,甚至更加发达,它在保留了原汁原味的印度教文明的同时,还产生了繁荣的商品经济。

在南印度产生了发达的航海业,打破了地理的隔绝,使得印度变成了世界贸易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正是从这里,西方的金银得以用船只转运到东方,东方的香料、丝绸和瓷器则被卖到西方。以南印度为中间点,这条贸易之路向东延伸到了东南亚、马六甲、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南中国,向西则延伸到了西亚、埃及、东部非洲,并经过西亚的转运直抵君士坦丁堡,或者经过地中海到达西欧各国。

南印度对于世界贸易影响之大,还反映在印度教对于东南亚的再塑造上,由于印度垄断了通往东南亚的贸易,印度商人遍布东南亚,将佛教、印度教、伊斯兰教带往了东南亚地区,塑造了现代的东南亚文明。东南亚有了另一个名字:印度支那(Indochina)将印度和中国两个词拼接在一起,反映出两个大国对于东南亚的影响。如果继续细分,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泰国、柬埔寨、老挝、缅甸西部和南部受到印度的影响更大,而越南、新加坡、缅北等地受到中国的影响更大。

如果说,前两条路的影响是世界性的,那么剩下两条路的影响力则是区域性的。第三条,就是我走的中国西藏—尼泊尔—印度之路。这条路沟通了喜马拉雅山两侧,使得另一个更加封闭的区域——西藏——得以和世界交流,并把印度的佛教引入了西藏,使之成为世界佛学的中心。

大约在唐代的时候,西藏在汉地的禅宗和印度的佛教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之后的一千多年里,西藏的许多高僧大德都来自于印度、尼泊尔地区,从神圣的莲花生大师,到振兴阿里的阿底峡尊者都是如此。甚至在北京白塔寺建立了白塔的尼泊尔僧人阿尼哥也是顺着这条路进入西藏,再北上北京的。

正因为第三条路在佛教传播和保存上的重要性,我们不妨把它称为“佛教之路”。需要说明的是,并非只有这条路传播了佛教,东南亚也有许多佛教王国,它们是从第二条路获得了这种信仰的。

第四条路,有人将之称为“南方丝绸之路”,自从现代人发明了“茶马古道”一词,也有人将其归纳为茶马古道的一部分,而我更愿意称之为“丛林之路”。这是一条最少被研究,影响也最小的路,它在印度的西北角,经过缅甸的重重密林,到达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或者进入东南亚。

这条路见诸历史,最早是于张骞出使西域时期。公元前128年,张骞在西域见到了中国四川出产的产品,这说明有一条经过四川、云南到印度的贸易之路。他告诉皇帝应该远征云贵,从南部打通和印度的通道。

到了公元69年的东汉时期,已经在如今云南边境地区设置了永昌郡,其辖区进入了现在的缅甸境内。

抗日战争时期,“丛林之路”又变成了另一种传奇,与英美配合作战的中国远征军大都沿着这条路进入缅甸,开展对日军事行动。

这四条路对于印度对外交通的垄断一直持续到了现代,飞机发明后才改变了这样的局面。现在大部分外国人进入印度,是通过飞机进去的,印度使馆在审查签证申请时都要求申请人必须提供返程的机票。而对于从尼泊尔申请签证的外国人来说,大都是准备从陆路进、陆路出的,他们提供不了返程机票,于是,加德满都的旅行社大都开展一项新的生意:代客做假机票。签证官如同与游客有了默契,只要提供机票,不问真假就发签证。这或许反映了印度官僚制的一个侧面:规矩死板,却不得不遵守,哪怕是假装遵守也行。

我的签证也是在尼泊尔获得的,时间只有两个月。印度签证不是从进入印度的第一天开始计算时日,而是从拿到签证的第一天开始,那个小小的计时器就开始嘀嗒作响,两个月后自动过期。为了节省时间,我在拿到签证的当天夜里,就坐汽车去了边境,在尼泊尔的朋友都奇怪为什么我要这么着急。

他们不知道我的计划:印度国土广大,一般来说,没有四五个月不可能将它游过一遍,而我却想用两个月时间完成环游,将它的几大文明区域一网打尽。

当人们看中国历史时,会发现一个大的文明往往包含了几个地理上的区域文明中心:它们是以河南为中心的黄河文明区域,这个区域还包括现在的山东、河北、山西、江苏、安徽、北京等地,最远到达湖北;以西安为中心的关陇文明区域,从西安向西和向北延伸,基本上覆盖了如今的西北地区;以成都为中心的川蜀文明区域,主要在四川,并包括云南、贵州、重庆的一部;以苏杭为中心的江东文明区域,包括了浙江、上海、福建等地;以广州为中心的岭南文明区域,包括了广东、广西,以及福建的一部分。

其中岭南文明区域和川蜀文明区域是最具地方特色、也最少集权官僚制色彩的区域,也是我最喜爱的两个地方。

印度也和中国类似,虽然我们将整个印度次大陆划分为一个文明,可是,其下却又包含了三个区域文明中心。以德里为中心的北印度,在历史上,这个区域文明的中心城市曾经出现过改变,从比哈尔邦境内的王舍城移到了后来的华氏城(今巴特那),再到后来的北方邦境内的马图拉,以及曲女城(今卡瑙季),穆斯林到来后才选择了德里,还曾经定都德里南方的阿格拉(泰姬陵所在城市),最后回到德里。在南方包括了两个文明中心,一个是东南部以马杜赖、坦焦尔为中心的南部文明中心,一个是西南部文明中心(贝鲁尔、哈利比德、汉皮、帕塔达卡尔都曾经扮演过文明中心的角色),一直延伸到孟买一带。

如果继续和中国作比较,那么北部区域文明相当于中国中原文明的地位,而东南文明中心相当于中国的岭南文明,西南文明则相当于中国的川蜀文明。

除了这三大区域文明之外,印度还有许多散落的小区域,最著名的两个是西北部的拉贾斯坦邦和东部的奥利萨邦,它们的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湖南、东北,历史上相对独立,影响力较小,却留下了缤纷多彩的故事和遗迹。

对我来说,两个月环游印度无异于一次疯狂的挑战,好在,好奇心仍在;好在,印度那多彩的次大陆吸引着我;好在,我想知道这个次大陆是如何从古代走到今天,如何在冲突、融合的背景下崎岖前行,它又将走向何方?

于是,这两个月成了我最繁忙的两个月,我坐了上百次的长途汽车,爬了十几次火车,有五分之二的夜晚是在长途车上度过的,转了70个印度的城市,涵盖了印度全境。在这两个月,我只有三次说中文的机会,却遇到了形形色色的旅行者和背包客,他们遍及世界各地,都被印度的色彩吸引,来到了这个漂浮的次大陆。在这儿,我还遇到了无数的印度人,与他们一起睡过车站、吃过饭,说笑过、开心过、打闹过,在城市、农村、风景之间穿梭着,体会着印度的过去与今天。

回到中国,我花了很久才逐渐从对印度的回忆中摆脱出来,意识到那只是一次旅行。而我,还将生活在中国,给我的朋友们写印度的故事。 X3nXV/tWF8oMWWwx6Wy7HVAsirPjRHcNTfjQBsLwX1G0GaLAGcJDBkYUv48O+q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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