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军统”成员的魏桂龙,如今垂垂老矣;当年老虎凳也撬不开的嘴,现在有了无尽的倾诉欲望。他一笔一画地在作文本上记述着自己的人生。于是,一个民国时期的特工人员形象跃然纸上:曾经刺杀汪精卫未果,在76号魔窟遭受非人刑罚……
魏桂龙,曾化名李辉,出生于1921 年6 月16日。在外人看来,其身份扑朔迷离,唯一能够证明其身份的是一张“荣誉国民证”,上面只填写了身份证号、退伍时军衔、退伍日期、出生日期、退伍令号、发证日期,而籍贯、兵籍号码均写“免填”二字。他说他曾跟随戴笠、吴赓恕,以刺杀汪精卫为一生目标。他这一生,多在亡命江湖和坐牢中度过。据其讲述,他便是电视剧《76 号魔窟》中的一个行动人员李辉。
第一次见到魏桂龙,是在深圳新桥,老先生二儿子的别墅里。穿过宽宽的过道,走入厅内,只见一个瘦小的老人蜷缩在沙发里,身子骨单薄。老人耳有些背,但他终于还是听清楚了来意,神采里面突然显出几分兴奋,竟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当讲到如何同时给手枪上六发子弹时,老人动作突然迅捷起来,手掌撑直,有力地示范子弹入膛的动作,随即半起身作射击状。似乎只要拿起“枪”,老人便找到了曾经的力量和威风。
老人的腿上至今仍然有一颗子弹未取出,像螺丝钉一样紧紧地钉在脚踝上。一次上医院检查身体,医生看见了留有的子弹,问为何不去取出来。老人回答说:“它有本事进去,我就有本事让它出不来。”
老人说,民族命运的多变和个人遭遇的特别,让其一生多在亡命江湖和坐牢中度过。根据老人的口述和他的写作,我们整理了老人的传奇经历,并尽可能保留老人回忆录的原貌,包括语气和叙述方式。
我的人生,因为两个亲人的死去而改变。
“七七事变”之后的一天,日本飞机在汉奸指示下向广东省政府曾养甫公馆投炸弹,我妹妹被炸死了。于是,我三哥决定从军。后来,三哥也牺牲了。这时,学校停止上课了。我毫不犹豫地投入“广东省模范团在营少年连”。我要为妹妹、三哥报仇雪恨!
1938 年底,广州沦陷,少年连奉命撤退到韶关。那时,我不愿意参加作战部队,怕万一还没有见到敌人,就已经被敌人飞机或大炮轰倒炸死了。
一个偶然的机缘,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简称“军统局”) 的少将秘书长兼广东省站长吴赓恕到少年连挑选人才。吴赓恕问我:“你愿意为国牺牲吗?”我答道:“愿意。”
随即,吴赓恕在名册上写进我的姓名,批准我加入军统局特警班受训。
1939 年初,我在曲江墨光会馆特警班二期受训。训练班门前有书云:“团体即家庭,同志如手足,生为军统局的人,死为军统局的魂。”当时,其他同学由射击教官指导射击,而我由吴赓恕单独指导3 号左轮手枪的射击。吴赓恕枪法十分精准,他规定射击目标距离不能太远,大概两丈为宜。
1940 年初,吴赓恕接到密报:汪精卫在华北与汉奸首领梁鸿志及南京汉奸首领王克敏等会见商量组织维新政府。汪精卫会见两人之后,准备飞到上海与汉奸傅筱庵会面。于是,我们准备刺杀汪精卫!后来,因叛徒陈冬生出卖,傅筱庵发电报告给汪精卫——“重庆派人来了上海准备刺杀你,你直飞南京”。因此,我们就失去了这次制裁汪精卫的机会。吴赓恕对我说:“真是浪费了我单独教你行动技术,之前所有的准备就是为了制裁汪精卫。”这时,我才知道吴赓恕一直培养我的最终目的是针对汪精卫。
几天后,吴赓恕交给我一个小皮箱,严肃地说:“你把它送到迈而西爱路××巷××门牌的陈冬生家里去。切记不能振动小皮箱,绝对不能打开小皮箱来观看。你完成任务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要管,马上回来。”
我坐车到达目的地,一按门铃,陈冬生亲自开门,我将小皮箱交给他。后来,我刚出巷口到马路上,就听到一声巨响。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皮箱里面装着炸弹!
当时,我们住在法租界,本来以为相对比较安全。但是,半个小时后,一辆车呼啸而来。他们刚下车,我们发出六七发子弹,敌人也向我们射击。僵持了半个小时,敌人带来了毒气弹,一阵烟雾过后,我们失去了知觉。
我们被送到极司菲尔路76 号汪伪特工总部。4 天后,汪精卫的太太陈璧君由南京飞到上海76 号特工总部会见吴赓恕,我也在座。
陈璧君说:“汪先生非常赏识和重视你,重庆政府是爱国爱民政府,维新政府也是爱民爱国政府。汪先生和我知道你在国民政府军统局任要职,办事能力很强。故此,汪先生和我都请你跟随汪先生左右,好吗?”吴赓恕微笑一下,但没有回答。
在优待房有报纸看,有一天吴赓恕突然大声说:“我的眼中钉被斩头了!”他说的是傅筱庵,当初就是因为他的告密,才使我们行刺汪精卫的计划落空。
吴赓恕看完报纸后,疯狂大笑:“出卖我的陈冬生、傅筱庵都死了,我也可以走了!”
隔日,吴赓恕叫警卫人员请丁默邨到他房间有要事奉告。丁默邨本是国民政府调查局局长,与吴赓恕认识。不久丁默邨来了,吴赓恕叫他入睡房内密谈,很久才出来。第二天丁默邨带来了一件蓝色长袍(蓝衣社是军统局的前身),再请吴赓恕到睡房密谈。两人出来时,丁默邨对吴赓恕说:“76 号没有人敢杀你,希望你慎重考虑。”说完便走。当日下午,来了一个理发师把吴赓恕头发全部剪光。吴赓恕将头发用白毛巾包好,说:“这是还给父母亲的。”随即穿上蓝袍,躺在床上,要了一杯冷水,将一瓶东西倒入口中,用水灌下。约半小时后,他七窍流血,魂归天国。
不久,我被问口供。当时,76 号特工总部队长吴四宝当主审。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辉。”“你跟吴赓恕来上海干什么?”“吴赓恕是我表姐夫,我跟他来上海是入校读书的。”
吴四宝大力拍着桌子,指着我说:“吴赓恕不是你表姐夫,你跟吴赓恕来上海,是准备行刺汪主席的。我要你带我去找吴赓恕的朋友!”
我不肯,于是刑具来了,什么一号鞭二号鞭,打得我痛至麻木。后来,他们提来木椅,叫我躺在椅子上,将我的双腿用厚皮带绑在椅子上,双脚跟下面用机器慢慢托起(这叫老虎凳),痛得我屎尿都流出来,已不会说话亦不会叫痛了。
约半小时后我醒了,他们将机器和椅子移开。吴四宝说:“你要脱离痛苦,就应该把事情全部说出来。”
我说:“我真不认识他的朋友,我也不是什么同志,我来上海是读书的。”
吴四宝接着说:“你有种。你不招供的话,行刑至死为止。”
我在受训时,吴赓恕及教官教导我,万一被捕问口供时不供认,那是寻生。问口供的敌人永远不会满足,就算你全说了,敌人也永不满意,一样要挨一顿毒打。
稍微休息一阵后,他们又对我施灌水刑。一个大水桶高高架在上面,从我鼻孔及口部灌入,我拼命地呕吐。他们再加水并将饭后吃剩的汤水、菜汁,加酱油、胡椒粉倒入水桶内,冲入我双鼻及口腔内,极度痛苦。
深夜了,我被戴上脚镣关入牢房中。当时天气很冷,地下铺着稻草,我不能躺着睡,都是趴着睡。后来,每日上午、下午、晚上,敌人交班时,都使用大竹筒在我们头上重敲着数人数。
两年多的囚禁,我很痛苦,总希望早日结束生命,但在狱中无法自杀。到了1942 年,我被改押上海市南市区看守所优待房。到年底,我获得释放。次年3 月中旬,我奉命飞返重庆。戴笠接见了我,并带我到蒋介石办公室见面。两位长官对我勉励了一番,升我为少校(之前我是上尉)并赐勋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到了香港。当时的香港,环境非常复杂,东莞帮、潮州帮等黑社会林立。有一天,我在皇后大道遇到广东突击军负责人——葛肇煌,他叫我住到他家里。后来,葛肇煌被香港警方驱逐出境。而我则遭到警方逮押,送到九龙添咸道集中营等候押解出境。约3 个月后,警方将我押解出境。在澳门呆了约8 个月后,我又偷渡到香港。但船到达香港出口时,我因为没有香港身份证,遭到警方拘留,被法院判了2 年徒刑。
1959 年,我服刑期满,被移送到了台湾。叶落归根,我现在随二儿子住在深圳。
(责编/ 陶明兰来源/《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