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是按照兄终弟及的传位体系登上历史舞台的。其父秦德公共生三子,他是老三。德公死后,老大即位,史称宣公。宣公有子九人,但传位给二弟,史称成公。成公有子七人,也学大哥的样,临死前把国玺交给了三弟。
风华正茂的穆公出手不凡,于登位改元之年(前659),亲自带兵跨过黄河,灭掉了一支盘踞在茅津(今山西平陆县)的西戎。本来,对于尚处于游牧阶段的戎、狄作战,是当时中原诸侯普遍面临的任务。可是,隅居西北,向来不受诸侯重视的秦国,竟有强渡滔滔黄河挥戈东进的能力,着实把一直将这一带看作自己势力范围的晋国吓了一跳,赶紧枕戈寝甲,严阵以待,准备等它再来耀武扬威时,好好教训一下。
又是一个意料之外:俟秦人再次渡河时,派来的不是野战兵团,而是一个以亲贵公子絷为首的求婚使团。原来穆公还未娶妻,听说晋君献公的长女伯姬美貌贤淑,特来求亲。
献公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思量再三,他预计秦国必将强盛,把女儿嫁给穆公作为感情投资也不失为一良策。后人用“秦晋之好”比喻两姓联姻,就是这个典故。
于是伯姬被秦国派人来敲锣打鼓地娶走了。但献公却不愿看见这个女婿跨过黄河抠老丈人嘴边的肉,赶快把虞、虢两国灭掉,控制住了秦国通向中原的咽喉桃林寨。
从未和中原诸侯发生结盟关系的秦国,不仅通过秦晋联姻结起了一条连桃林寨也没法阻隔的裙带,还使秦穆公意外地得到了一批国外人才,从而推动了他的称霸事业。
穆公先娶美貌夫人,复得济济人才,趁着喜事接踵的兴头,开始规划兴国蓝图。依百里奚和蹇叔的彰霸方略,秦国能否强大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妥善解决好戎狄问题。“二相”任职未久,穆公就派孟明视、西乞术和白乙丙“三帅”出征,先将屡屡侵掠秦人的姜戎吾离部战败,迫使吾离逃往晋国,遂占有瓜州(今甘肃敦煌)一带。现在又得到了通晓西戎情况的由余,穆公马上策划新的伐戎计划。
这一仗,仍以“三帅”指挥,因为由余提供了详细的西戎地形与部署兵力的资料,战事推进很顺利。赤斑自省抵敌不住,只得请降。赤斑一降,过去受他役使的陕甘一带的许多戎人酋长,无不悚惧,纷纷前来洽降。秦国的疆土和民众一下子扩充了许多。
但是,秦穆公想跨过黄河往东推进的念头,却始终受到他老丈人陈兵河西的严密军事部署的扼制。俟老丈人死去,晋国发生了动乱,继任国君的公子奚齐和公子卓子,先后被大臣杀害。照当时通行于诸侯间的惯例,流亡在翟国的公子重耳和流亡在梁国的公子夷吾,都有回国填补权力空缺的资格。而以秦晋比邻且联姻的关系,哪一个能得到秦国的支持,就算是获得了国际声援的一半。秦穆公对自己所处的这种优势十分清楚,马上打起如何通过干涉别国内政来达到自己目的的主意。
遵照穆公的指示,公子絷以特使身份,打起吊唁献公的招牌,先后出访翟、梁两国,考察重耳和夷吾的为人,借此试探他们当政后对秦的外交方针。重耳婉言谢绝了公子絷关于秦国愿帮助他回国取得政权的暗示。夷吾正好相反,马上同公子絷举行秘密会谈,主动起草了一份密约。密约提出,倘能在秦国支持下回国当政,即割河外五个城市给穆公为东扩的据点。此外,晋国愿将西南部的边境收缩到东至虢国旧境(今河南陕县),南及华山,内以解梁(今山西临猗西南)为界。界外土地,悉归秦国占有。这个急于攫取晋国政权的政治流亡者还在奉献割地密约的同时,以四十镒黄金和六双玉珩向公子絷行贿,嘱他回国后一定促成此事。
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外五城,且能使梦寐以求的往东扩张计划获得实现,秦穆公能放弃这天赐良机吗?他马上派公孙枝率领战车兵团护送公子夷吾回国。夷吾顺利地在绛都举行了登位仪式,史称晋惠公。
秦穆公回去等着晋惠公给他割城让地,而晋惠公在上台以后,却背弃前言,根本没有履行先前同秦国订立的“密约”,也不割让河外五城作为秦国助他复国的酬谢。与此同时,晋国统治集团内部又有人合谋推翻惠公,迎立重耳,没有成功,参与合谋的邳豹逃到秦国,谋求秦国给予军事干涉。穆公很想借此机会,报复惠公的背信之怨。蹇叔坚决反对,认为师出无名。百里奚也说,反正晋国政局不稳,不妨静观其变化,等待机会。
三年后,晋国遇上天灾,庄稼歉收,仓廪空虚,忙派庆郑为特使赴秦,吁请紧急援助。邳豹向穆公献策:这正是趁势灭晋的天赐良机。蹇叔、百里奚和由余、公孙枝等,却异口同声反对,以为旱涝灾情,何国无之?救灾恤邻乃情之常理,乘人之危则逆天道。穆公接受了他们的意见,把大批粮食运到渭水,用船顺流而东达于黄河,然后溯黄河达于汾水,运抵晋都绛城。一时间,渭、河、汾、绛水道上,粮船相接,史称“泛舟之役”。这是中国历史上见于文字记载的最早的一次利用河道大批量运输的行动,也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国际救援活动,不惟使晋国人民摆脱了饿死的危机,更为秦国带来了新的国际声誉。
巧得很,“泛舟之役”的第二年,秦国也发生了灾荒,晋国的收成却不错。穆公忙派人去晋,要求晋国卖一批粮食给秦国度荒。惠公不但不许,还让来人捎个口信回去:“要食晋粟,除非用兵来取!”
秦穆公被激怒了,遂亲率大军伐晋。结果是晋军大败,惠公被秦军生俘,装进囚车送往秦国。
用何方式结束这场战争,秦国君臣间提出各种方案。公子絷提议杀掉惠公,另立重耳。公孙枝以为莫如让他交割河外五城并使太子圉来秦充当人质后,仍送他回国为君。穆公倾向公孙枝的意见,尚未定议时,后院却起火了——他的夫人伯姬是惠公的姐姐,听说兄弟被装进囚车送来,马上让包括太子在内的子女们全换上丧服,随她一起登上堆满柴草的高台,再派人通知丈夫:只待晋君进入国都,就点火自焚,以表姊弟情谊!吓得穆公赶紧作出改用国君之礼护送惠公去灵台山小住的决定。
平息后宫风波后,穆公即派公孙枝为代表赴灵台山与晋君谈判。急于回国的惠公完全接受秦国的条件,立即通知国内派人携带河外五城地图和户口钱粮等档案赴秦,就地办妥移交手续。秦国乃用隆重礼节送惠公回国。不久,晋太子圉依灵台条约,入秦为质。
太子圉到秦国后,穆公依公孙枝意见,将他作为亲秦势力培养,除供给他优厚生活待遇外,还把女儿怀嬴嫁给他为妻子,是为秦晋再次联姻,两国相安数年。
其后,惠公病重,不能亲自主持朝会。晋国的盟友梁国则因国君不恤民力,大事楼台馆舍建筑,民怨沸腾,纷纷亡入秦国。穆公见有机可趁,即命百里奚统军灭梁,使秦国东部边界扩至黄河龙门古渡一带。没想到这一来引起了太子圉的恐慌。原来梁国是其母舅家,梁的灭亡,使他感到失去外援。倘惠公一死,他未必能继承君位。心乱意烦间,偏偏没想到丈人穆公比母舅更有力量这一点,竟抛下妻子,不辞而别,一口气跑回晋国准备接班。这可把穆公惹恼了,辛苦培植多年的亲秦分子说走就走,还把自己的女儿扔为弃妇!立即向臣属表示:“夷吾父子,俱负寡人,寡人一定要报复!”立派公孙枝出使楚国,把流亡在楚的重耳迎至秦国,蓄意帮助重耳重返晋国政坛。
重耳来到秦国时,惠公已去世,太子圉即位,史称晋怀公。怀公闭口不提从秦国迎回妻子,等于宣告秦晋联姻的破裂。穆公更加愤怒,干脆让怀嬴嫁给重耳。怀嬴说:“我已嫁过一个丈夫,岂能再婚?何况重耳是圉的叔父。”穆公道:“你那个丈夫早把你忘了。我看重耳人品好,拥护他的人很多,日后准能当晋国国君,那时你就是国君夫人。这也是为了维护秦晋两国世代联姻嘛。”
怀嬴想了很久,最后表示:“既然这场婚姻关系到两国友好,我怎能只顾惜个人名声呢?”
重耳当上穆公女婿的次年,便由秦国派出重兵护送回国,杀了怀公,夺取了国君宝座,史称晋文公。接着,又在秦国帮助下粉碎了怀公余党发起的政变,这才使其统治获得稳定。遂亲自至雍都迎回怀嬴,立为第一夫人。穆公以精兵三千护送,称为“纪纲之仆”。意思是女儿去婆家后,凡门户仆隶等劳役,都由娘家带去的秦卒担当。以后人们常用“纪纲”泛指家奴,即出典于此。
秦穆公帮助晋文公上台,使秦晋两国的友好关系得以恢复,不过这种关系的走向并不朝他最初的愿望去发展——不是穆公利用这份投资获得进一步向东方扩张的便利,而是文公利用秦国成为其忠实盟友的条件,很快成为继齐桓公之后的新的中原霸主,反过来倒使秦的东进锋芒受到遏制。
穆公心里不舒服,但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所以对女婿的霸业仍持支持态度。不久,晋文公借口郑国亲近楚国,亲自举兵伐郑,邀约秦国联合行动,穆公马上领着大军前往郑国与晋军会师。两军分别从东西两面,将郑国的都城围住。
眼看郑国危亡在即,早就冷眼看出秦晋间微妙关系的郑国老臣烛之武于深夜缒城而出,来到秦营求见穆公,针对其既不愿看到晋国过分强大,更想往东方扩张的深层心态,发动了一场凌厉的心理攻势,痛陈郑国覆灭只会有利于晋国而不利于秦国的利害关系,并表示如果郑国保留下来,对秦国大有好处。因为秦国今后要向东方发展,免不了有使臣往来,而郑国正可担负起“东道主(人)”的义务,为秦使提供衣食住行的方便。后人常以“东道主”、“做东”代指居停主人或以酒食请客者,就是用这个典故。
烛之武的分析,句句击中穆公的思想要害,乃当场同他歃血为誓,结为盟友。不但立刻传令撤军,还让杞子、逢孙、杨孙三员副将率领二千秦兵留下来帮郑国戍守。
秦国背晋助郑,使晋文公一举灭郑的计划不得实现。当时晋臣狐偃建议追袭秦军,文公碍于翁婿情面,复念秦国相帮自己夺取政权的恩德,没有采纳这个公开扯破脸皮的意见,但秦晋友好关系因此不复存在。
秦军拆台事件发生后不到两年,原与秦国结盟的郑国国君死了,接替他的新君奉行投靠晋国的外交政策,这使秦穆公感到“东道主”的承诺已付诸东流。紧接着,晋文公亦因病死去,轰轰烈烈的霸主事业维持了八年便划上了句号。
两件事凑合在一块,撩拨起穆公借此机会向东拓展的雄心。恰巧,留在郑国帮助戍守的秦将杞子偷偷派人回国报告:郑国让他掌管北城门的钥匙,倘若秦军悄悄开来,他可打开北门接应,则郑国唾手可得。后人以“北门锁钥”泛指关隘重镇,原始出处就在于此。
杞子的提议,恰同穆公的计划合拍,遂同“二相”商议奔袭郑国,并设想灭郑之后,拿郑国土地交换晋国的河东土地。岂知蹇叔和百里奚异口同声,坚决反对。他们认为这样长距离的远征不仅不可能做到保密,而且部队也会因长途跋涉丧失战斗力。何况利用驻军他国的方便来暗算人家,也有背于信义。一心想东扩的穆公不甘放弃这个机会,坚持任命孟明视为将,西乞术、白乙丙副佐,带领战车兵团出征。
秦军经过洛邑时,郑国有个叫弦高的商人,正赶着牛群去东周王畿贩卖,途经黎阳津(今河南滑县北)时,听到了秦国出动大军偷袭郑国的消息。商人逐利为务,但弦高却富有爱国意识,当时闻讯大惊。欲待回国通报,已来不及。急中生智,一面派人星夜飞报郑国,一面选了二十头肥牛,抄小路去迎秦军,恰在滑国地面上相遇。弦高求见秦军统帅孟明视,自称是郑国派来的使者:“鄙国国君早已知道您统率大军来郑,特派我来犒劳。”说着,把二十头肥牛献上。孟明视暗吃一惊,心想郑国既然已知秦军奔袭消息,一定早有防备,则偷袭必然不成。便故作神秘地悄声对弦高道:“我军是为滑国而来,岂敢及郑?”
当夜三更,孟明视指挥秦军攻破滑国,抢掠一通后,回师西行。由于弦高的机智,郑国才免去一场劫难。郑国国君得到他的通知后,即派老臣烛之武去察看杞子、逢孙和杨孙三人动静,果见代戍北门的秦军已厉兵秣马,整顿器械,作好了里应外合的准备。“孟明视一伙已行至周、滑之间,你们打算去会师吗?”烛之武故意问道。杞子等人大惊,情知阴谋已败露,连夜逃离郑国。
倘事态发展到此为止,还只是滑国晦气。惟晋国君臣见文公刚死,秦国便迫不及待地向东方扩张,袭郑灭滑,来去都从晋国经过,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分明是对晋国主权的蔑视,无不愤怒。于是策划在秦军回师必定经过的崤山,设下埋伏,以便给它个厉害尝尝。当时晋文公的灵柩尚放在曲沃(今山西闻喜县东北),还没下葬。新君襄公身穿黑色丧服,亲临战场,将士同仇敌忾。后人每以“墨缭兴师”指称服丧用兵,就是这个典故的运用。
周襄王二十五年(前627)夏四月,东周历史上著名的伏击战例——崤山之役爆发了。率领灭滑秦军奏凯而还的孟明视,指挥部队长驱直入崤山谷地,被埋伏在此的晋军采用卡头、断尾、斩腰的战术,分割围困在上天梯、堕马崖、绝命岩、落魂涧、鬼愁窟、断云峪等险恶地段上。在平原作战中威猛无敌的秦军战车兵团,至此全无英雄用武之地。最后,晋军以俯射辅以火攻,秦军死伤大半,所有辎重以及从滑国所得战利品,尽为晋军缴获。从未打过败仗的“三帅”,俱被生俘。
按照晋国君臣的既定方案,“三帅”的命运是先受献俘太庙的耻辱,随即处死。襄公的母亲正是那位愿为秦晋世世友好献身的怀嬴夫人。她对儿子说,秦晋一向和睦,都是“三帅”贪功才惹出战争,不如放他们回去,让你外公自己处罚他们。襄公忙遵命照办。中军元帅先轸正在吃饭,听说此事,丢下饭碗便来见襄公,一口唾沫吐在国家元首的脸上,破口大骂:“咄!臭小子如此不明事理!将士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抓到这三人。娘儿们说一句,你就给放了?你放虎归山,改日后悔莫及!”
襄公被元老一骂,猛然醒悟,一面拭去脸上唾沫认错,一面急命阳处父将“三帅”追回。可是等阳处父赶到黄河渡口时,“三帅”已乘船抵达中流了。
秦军精锐覆灭于崤山伏击战的噩耗,早已传至秦国。远征军将士的遗属们莫不望东遥奠,痛哭流涕。
再过几天,有消息传来,谓孟明视等三人已被放回。国中舆论,皆以为这三人丧师辱国,其罪当诛!穆公为之辩解道:“孟明视一定会为国雪耻的。”
秦军由蒲津关出兵,渡过黄河后,孟明视即下令把所有的船烧掉,表示有进无退,激励三军报仇雪耻,史称“济河焚舟”。秦军将士同心,士气大振,一举攻下王官(今山西闻喜县南)及郊(今山西运城)两地。
当初被晋军攻占的两座秦城的民众,听说秦军伐晋获胜,立刻发动武装起义,赶走了晋君派来的官兵,重归秦国版图。
其后,穆公听从由余的策划,锐意西北地区的经营,相继降服西戎二十余国,开辟土地一千余里,由戎人同尊为“西戎霸主”。周襄王听说后,念及祖宗东迁洛邑,就是因为抵挡不住西戎的侵扰,想不到穆公凭一国之力,创下这等大业,感慨不已。遂特命尹武公为专使赴秦,向穆公赐以金鼓,表示祝贺。
周襄王三十一年(前621)春二月,一代霸主秦穆公因感风寒患病不治,逝于秦都。享年69岁,计在位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