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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我能睁着眼睛直视太阳，明察秋毫；每当看见微小的东西时，我都会耐心细致地观察它们的纹理构造，常常能获得事物本身以外的乐趣。
夏天，成群的蚊子“嗡嗡”不已，叫声如雷，我就把它们想象成一群仙鹤在空中飞舞。当我一心把它们想象成仙鹤的时候，那成百上千的蚊子在我眼里果然就变成仙鹤了。我仰着头津津有味地观察它们，一直看到脖子僵硬。我还把一些蚊子堵在白纱帐中，对着它们徐徐喷烟，它们飞舞着鸣叫着冲破烟圈，我把这当作白鹤飞翔于青云之中的景象观察时，就果真有一种鹤鸣于天的气势，我感到趣味盎然。
在土墙的凸凸凹凹的地方，在花台小草丛生的地方，我常常蹲下去，让目光与花台齐平。我睁大眼睛仔细观看花台，把草丛想象成树林，把小虫蚂蚁想象成野兽，把凸起的土块石块想象成山丘，把地面凹下的地方想象成峡谷，自己则神游其中，乐趣无穷。
一天，我看见两只小虫在草丛中打斗，正看得入神，忽然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推倒土山，拔起树木扑了过来，原来是一只癞蛤蟆，它一吐舌头，就把两只小虫吞进肚里了。我当时年纪还小，而且正痴痴地看着小虫打斗，竟被它吓了一大跳。等我回过神时，捉住了癞蛤蟆，用藤草抽了这孽畜几十鞭子，然后把它撵到其他院子里去了。长大了再回想起这些事，那两只小虫可能是一只要与另一只强行交媾，所以就打斗起来。古语说：“淫亵离死亡也就不远了！”昆虫的世界应该也是这样吧？
我当时常在地上滚爬。一次不小心，蛋蛋（江苏一带把男性的睾丸称为“蛋”）被蚯蚓咬了一口，肿得厉害，连尿尿都困难。老妇人就捉来一只鸭子咬我的蛋蛋以化解肿痛（当时人迷信，认为鸭子和蚯蚓相克，鸭子能解蚯蚓的毒）。没想到她突然失手，鸭子就伸长脖子来啄我的蛋蛋，似乎要吞下去。我被它吓哭了。后来，人们就经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这些都是我的童年趣事啊。
长大了，我喜欢花草，几乎成为一种癖好，尤其喜欢修剪盆景。我认识一个朋友叫张兰坡，跟着他学习，慢慢地精通修剪盆景的各种方法，后来又学得嫁接花木堆砌山石的技巧。栽植盆景，花中以兰花为最好，因为它有淡淡的香味和脱俗的风韵。但要从中得到一些花瓣的造型与品相能进入花谱，比较上档次的盆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兰坡临终时，赠给我一盆很稀有的荷瓣素心春兰。这株兰花花心洁白开阔，花与花之间紧凑平直，花茎细长，花瓣洁净，是兰花中的上品。我像珍宝一样精心呵护着它。当时我正好在外面做幕僚，幸好有陈芸照看打点，每天按时浇水，花也出落得枝繁叶茂。然而不到两年，这盆兰花突然枯萎死掉。我将它连根拔出，想看个究竟，发现兰花根白如玉，还有一些新芽正欲萌发。开始的时候，我很不理解，自认为无福消受，整日长叹。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曾向我索要兰花分株栽种，我没答应，他就用滚烫的开水浇灌，将兰花烫死。从此，我发誓不再栽种兰花。
盆景以兰花为最好，杜鹃其次。杜鹃虽然没有香味，但颜色鲜艳，适合长期欣赏，而且容易修剪。因为陈芸怜惜枝叶，使我不忍心把它们剪得七零八落，因此难以成形。其他的盆景大致也是这样。
只是每年秋天篱笆东边的菊花盛开，我则如痴如狂。喜欢把菊花摘下插在花瓶里，不喜欢用菊花做盆景。这不是因为菊花做盆景不好看，只是因为家中没有花圃，不能自己栽种，而市场上的菊花又良莠不齐，缺少品位，因此不用菊花做盆景。
瓶中插花，花数宜单不宜双。每个花瓶只插一种颜色、一个品种，不能混插。插花的瓶口要阔大，不能窄小，瓶口阔大则插花舒展。每瓶插花五七枝或三四十枝都行，一定要使它们在瓶口舒展怒放，以不松散、不挤压、不靠瓶口为最好，这就是所谓“起把宜紧”的原则。
瓶花可以亭亭玉立，也可以飞舞横斜。花与花之间的位置不能太整齐，要有层次，花枝花蕊穿插进行，避免插花因太过整齐而像飞钹耍盘的那种毛病。花叶不能杂乱，花梗不能太硬。使用别针固定花束的时候，针要用得不留痕迹，如果针太长，宁可把针折断，不要让针露出花梗。这就是“瓶口宜清”的原则。
摆放的时候，还要视桌子的大小摆放三瓶至七瓶不等，太多了就显得杂乱，像在集市上卖的菊屏一样。桌几的高度要在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之间。必须高下参差，相互照应，使整体气势流畅。摆放成中间高两边低，或者后高前低，或者排成一排，又犯了俗称的“锦灰堆”的忌讳了。摆放时，哪里要摆得密一些，哪里要摆得疏一些，哪里要摆得靠前一些，哪里要靠后一些，都在于摆放者自己的布局安排了，能得到如画般的意趣就好。
要是用盆碗盘洗（洗，古代盥洗用的器皿，形似浅盆）等器皿作为容器，可以将漂青、松香、榆皮、面以及油混合在一起，再和稻壳灰一起熬，熬成胶状。然后把钉子钉在铜片上，使钉尖朝上。再将熬制的胶加热使其融化，使其将铜片粘在盆碗盘洗的底部。等胶冷却后，再把用铁丝扎好的花束插在钉子上。插花应该取向偏斜，不应垂直居中，枝叶更要稀疏简洁，不能拥挤。然后向容器内注水，在碗底铺上一层细沙来掩盖铜片。如此，就能让观者以为插花是从碗底生长出来的。
假如用木本的花果插瓶，剪裁的方法是这样的（不可能每一种花木都由自己亲自找寻，让别人帮忙，结果往往又不令人满意）：先把需要裁剪的花果花木拿在手里，横斜对比观察其取势，反复观看确定其姿态。看好之后，剪掉杂枝，剪成稀疏、清瘦、古朴、奇特为最好。然后考虑花梗或果梗怎样插进瓶中，这样才能使花和叶子以最好的角度展现出来。
假如拿到一根枝节就直接将直梗插入花瓶之中，必定造成花梗太硬，枝条太乱，花被遮挡，叶背朝上，既难于修剪，又更不可能有什么风韵雅趣了。“折梗打曲”的办法是：把直梗锯掉一半，然后在梗中镶嵌碎砖石，直梗就能变得弯曲起来。假如担心枝梗倒下，可以把一两枚钉子敲进去，将其固定起来。这样，就算是枫叶竹枝、小草荆棘等普通草木也都可以作为选材。比如选用一枝绿竹，配上几粒红色的枸杞，几棵青翠的小草，配上两根荆棘，如果配置得当，另有一番脱俗的趣味。
假如是新栽种的花木，则不妨按照花木歪斜的生长方向，听任叶子斜着生长，一年之后枝叶自然能向上伸展。假如每棵花木都直着栽，就很难使盆景有虬曲的姿态。
讲到修剪盆景，首先选取根须外露像鸡爪一样的基材，先按左中右三个部分修剪大的枝丫，再在每棵大枝上剪取小枝。每棵小枝作为一个节点，一棵大枝一般有七节或九节小枝。修剪枝节最忌讳的是把树枝修剪得像人的两只胳膊一样对称整齐，把树节修剪得像鹤腿上的关节一样臃肿突出。枝叶要从各个方向盘曲伸展，不能只顾两侧，避免前胸后背裸露。也不能让枝叶从前后两侧直接伸出。人称“双起”“三起”的盆景，都是同一棵树根上生出两到三棵树杈。假如树根不是像鸡爪一样露出地面，而是全部埋在土里，那就变成插树，而不是盆景了。
剪成一棵好树，没有三四十年的工夫是不行的。我生平只知道我们家乡的万彩章老先生花了一辈子的心血，剪成数棵好树。后来我在扬州一户商人的家中见到两盆上好的盆栽，那是虞山的客人赠送给他的，黄杨、翠柏各一盆。我为这两盆盆景感到惋惜：真是明珠暗投啊！我没见这商人好好珍惜两盆盆栽。如果一棵盆景留下的树枝盘曲向上成宝塔形，扎起来的树枝盘曲像蚯蚓，就显得匠气十足了。
在盆中点缀些许花草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则可以营造悠远的神韵。沏上一壶清茶，能神游其中的盆景，才可以放进卧室书斋作品鉴之用。
栽种水仙需灵璧石才好，我们找不到灵璧石，就曾用外观像石头而造型精致的木炭代替。黄芽菜的菜心洁白如玉，可以找来五到七棵，然后用沙土栽入长方盆中，用炭代替石块将其固定。看上去黑白分明，很有意思。如此类推，趣味无穷，不胜枚举。
石菖蒲结籽的时候，可以将石菖蒲籽和上冷米汤，放到嘴里咀嚼后，喷到木炭上，再把木炭放在阴凉潮湿的地方。不久，木炭上就能长出簇簇细菖蒲，随意移植盆碗之中，绿茸茸的，煞是可爱。将老莲子的两头磨薄，嵌入生鸡蛋的蛋壳中，然后把蛋壳放入鸡窝，让母鸡孵化。等到小鸡出世的时候，再把莲子取出。然后用陈年的燕巢泥和上十分之二株天门冬捣碎搅拌均匀，放入一个小容器内。将老莲子栽植其中，灌注河水，每天沐浴朝阳。莲子开花的时候，花朵如酒杯大小，叶子则小巧如碗口，看上去挺拔可爱。
说到园亭楼阁、套室回廊的布置，堆叠假山、栽花种草的技巧，一般讲求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景物隐显藏露、深浅曲折，恐怕“周回曲折”四个字无法涵盖全部内容，而且园林的境界不在于占地广大、山石丰富，如此只会白白地增加建筑的成本。在地上挖起一座土山，在山中放置岩石，中间种植花草，栽种梅树为篱笆，青葱藤蔓攀附满墙，平地原本没有山，现在不是有了山的意境了吗？在广阔空旷的地方，可以栽种生长迅速、容易成林的竹树或梅树作为屏障，这就是大中见小。狭窄的院子，墙头可以筑造成凹凸起伏的形状，上以绿色装饰，并种上藤蔓，使其爬满墙头；镶嵌大石块，在石上镌刻碑铭，使其呈现碑刻情状。推开窗子，给人感觉窗下就是山崖石壁，有一种险峻之美，这就是小中见大。在看似景色穷尽的地方设一屏障，屏障后别有景致，使人转过屏障便觉豁然开朗，就是虚中有实。或在轩阁内做饭的地方设一小门，轻轻推开，就能通达其他院落，这也是虚中有实。在封闭的院墙上开设一扇小门，旁边栽种竹林或竖立山石加以掩映，好像是另有景色，实际上和别院不通；或者在墙头设置比较低矮的围栏，像是上有月台，实际上也是虚像，这就是实中有虚。
穷苦人家往往是屋少人多，可以效仿我们家乡太平船后梢的位置，将有限空间内的布置稍加调整。可以像台阶一样由低到高安放床位，前后借凑，这样，在一间狭小的房子内就能摆放上三张床了。然后在各个床位之间用木板加以阻隔，然后用纸裱糊，从而使前后上下成为独立的小房间。打个比方，走上一段远路，你自然不会觉得路面狭窄了。我和陈芸在扬州租房暂住的时候，就采用这个法子。当时只有两间房子，大小卧室、厨房以及客厅都隔出来，仍然觉得空间余裕。陈芸笑着说：“这样布置虽然很精巧，但终究没有富贵人家的排场啊。”的确如此啊！
我在山中扫墓，挑选了一些带有花纹且比较好看的石头回去。和陈芸商量：“将宣州石堆叠在白石盆中，用白色油灰粘连固定，色彩显得和谐均匀。我们这座山上的黄石虽然古朴可爱，但用白色油灰粘连，那就是黄白相间，修饰造作的痕迹太明显了。怎么办呢？”陈芸说：“把那些品质坚硬低劣的石头捣碎，趁油灰没干的时候抹上去，等干了，或者颜色就均匀一致了。”我按陈芸说的去做，用宜兴窑出产的长方盆作为盆基，在其中堆叠起一座假山。山峰向左微偏，而山脊向右凸起，山背之上描画有横方纹，颇有云林笔法。整座假山崎岖峻峭，恰如大江岸上的石矶。在盆的一角空出一块地方，铺上河底泥沙，栽种一片白萍，并在山石上栽种茑萝，建成俗称云松的景观。忙了好几天，终于大功告成。深秋时节，茑萝爬满山冈，就像藤萝悬挂在石壁之上，花开大红，白萍也在水中盛放，山上红色山下白，相间相映，神游其中，如同遨游蓬莱仙岛。把盆放在屋檐下与陈芸欣赏品论：这个地方应该设置水阁，那个地方应该修建茅顶小亭，这个地方应该在山石之上镌刻“落花流水之间”六字等等；这个地方可以居住，这个地方可以垂钓，这个地方可以登高远眺云云。脑海中对其构思设计，就像我们真的要移居其中一样。一天傍晚，两只小猫为了争夺食物而打了起来，竟从屋檐上滚落下来，连盆带架一下子都碎了。我长叹一声：“这样的小玩意也要遭到上天的嫉妒吗？”夫妻二人不禁潸然落泪。
在清净的房间内焚香默坐是一件闲适幽雅的事情。陈芸曾把檀香等香放进饭锅里蒸透，然后在火炉上设置一条铜丝架，铜丝架离火约有一寸，将沉香放在铜丝架上慢慢烘烤。香味清幽，烘烤无烟。但有些香料在放置的时候有一些禁忌，比如佛手，喝醉了就不能用鼻子去闻，闻了佛手就容易烂。木瓜忌出汗，若有汗渍，应该用清水洗一洗。只有香橼没有什么禁忌。佛手、木瓜各有各的安放供奉方法，不能一一写出。经常有人把安放好的香料随手拿到鼻子底下闻，然后随手放在那里，一看就知道不是一个懂得供奉香料的人。
我闲居在家的时候，喜欢在案头摆放一些瓶花。陈芸说：“夫君插的瓶花，能表现它们在各种自然气候之下的风韵神态，可以说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了。但是绘画中经常表现小虫在花草之间的生动神态，何不模仿这种画面做出插花呢？”我说：“虫是活的，要四处蹦跳而不受羁绊，如何能够模仿呢？”陈芸说：“我有一个办法，只是有些残忍。”我说：“那你说说看。”陈芸说：“你知道，昆虫死后，它们的颜色神态并没有多少变化。我们可以找来螳螂、知了、蝴蝶之类的昆虫，用针刺死，然后用细丝系在它们的脖子上，拨动它们的腿，让它们或者抱着花梗，或者踏着草叶，画面依然生动活泼。这样岂不是很好？”我很高兴，就按陈芸说的方法做了一个盆景，看到的人没有一个不拍手称奇的。这样心灵手巧的女子，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我和陈芸寄居在锡山华家的时候，华夫人就让两个女儿跟着陈芸读书写字。农村家居，院子都比较敞亮，夏天阳光直射，陈芸就教他们制作活花屏，方法非常巧妙。每屏一扇，每面用两根木棍，每根木棍长约四五寸，做成矮板凳样式。中间空出，留出四挡，宽一尺左右。在架子四个角凿四个圆眼，在圆眼中插入方眼竹编，屏高六七尺。用砂盆栽种扁豆，放进屏中，扁豆藤沿着竹屏攀爬而上，两个人就可以轻松挪动竹屏。多编几面，随自己兴致摆放。若放置窗前，绿叶满架，浓荫满窗，既通风透气，又能遮挡太阳。再加上它们构架灵活，可以随时随地改变形态，因此称之为“活花屏”。有了这个方法，一切的藤本花草，都可以栽种。这可真是乡间居所做屏障的好方法啊。
我的好友鲁半舫，姓鲁名璋，字春山，善画松柏梅菊，精于隶书和篆刻。我曾在他家的萧爽楼寄住一年半。萧爽楼总共五间房子，坐西朝东，我和陈芸居住其中三间。无论天气阴晴，我都能站在楼上远眺。院中栽有一棵桂树，桂树花开，清香扑鼻。萧爽楼有外墙，有偏房，非常幽静。移居萧爽楼的时候，我们带来了一个男仆、一个妇人以及他们的小女儿。男仆会做衣服、妇人能纺线，陈芸能刺绣。于是，三人分工，靠做衣服来维持生计。
我生性好客，和朋友喝上几杯，总喜欢行令。陈芸烹饪手艺精湛而不破费，普普通通的菜蔬，一经陈芸之手，往往别有一番滋味。朋友们都知道我们生活困难，每次聚会他们都会出酒钱，这样我们可以整天喝酒长谈。我爱干净，喜欢地板光亮，一尘不染，而且喜欢无拘无束地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酒聊天。
杨补凡，名昌绪，善于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精通山水画法；王星澜，名岩，精通花鸟画法。他们都喜欢萧爽楼的幽雅清静，常常携带画具来此作画，我就跟随他们学习画画。他们或写草篆，或篆刻图章，得到的润笔费（请人作诗文书画的酬劳）都交给陈芸，用作酒钱。我们在萧爽楼终日只是品诗论画。此外，还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等朋友，他们就像梁上飞燕，自由来，自由去。有时没了酒钱，陈芸就悄悄地卖掉头上的钗子，从不声张。我们分外珍惜当时的快乐时光，不轻易浪费一分一秒。现在朋友们都天各一方，过去的美好时光也一去不返，加之陈芸香消玉殒，往事不堪回首！
萧爽楼有四条原则：不谈升官发财、不谈官署时事、不谈八股文章、不能赌博。凡是违反这四条的，罚酒五斤。倡导四种行为：慷慨豪爽（为人有激情，豪放直爽）、风流蕴藉（风雅潇洒，才华横溢）、落拓不羁（性情豪放，行为散漫）、澄静缄默（安静沉默）。
盛夏无事可做，我们就以考吟诗作对为名聚会。每场八人，每人需携带铜钱二百。先抓阄，抓到一号者充当主考官，独坐上席，严密监考。抓到二号者充当誊录官（古代科举考试中，为了防止考官在阅卷时辨认考生的笔迹而作弊，委派誊录官专司抄写考生试卷），坐次席。其他人充当考生，在誊录处领取一张白纸，然后盖上自己的私章。主考官出五言、七言的诗题各一句，点燃一炷香，用以计时，考生站着考试，不准交头接耳。考生做完试卷后，将其投入一个匣子里，然后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每个人都交卷后，誊录官打开匣子，誊录在一本小册子上，转交给主考官，杜绝徇私舞弊。在这十六副对子中选取七言、五言对子各三联中榜。再在这六联中选取第一名作为下一场的主考官，第二名作为下一场的誊录官。一个人两联都没有被选取的话，罚款二十文，有一联被选取的罚十文，没能按时交卷的加倍罚款。每一场考试下来，主考官都能得到一百文“香钱”。一天可以举行十场，香钱就有一千文，酒钱也就有了。只有陈芸的卷子可以作为“官卷”。她可以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构思。
一天，杨补凡为我和陈芸画了一幅栽花的人物写真，神态逼真。当天夜里，皓月当空，月光皎洁，兰花的影子投到墙上，别有一番趣味。星澜趁着酒兴对我说：“补凡能为你们画素描肖像，我也能画墙上的兰花投影。”我笑着说：“花影和人影能一样吗？”星澜就要来一张白纸铺在墙上，靠近兰花的投影，用墨水照着兰花的影子描画。第二天再拿出观看，虽然不能称其为“画”，但是花叶稀稀落落的，却很得月夜意境。陈芸对这幅画非常珍视，朋友们也都在这幅画上有所题赞。
苏州城有两处胜景，一处“南园”，一处“北园”。油菜花金黄时节，我们很想去这两座园子游玩，但附近没有酒家喝上两杯。如果自己带上酒壶食盒前往，赏花的时候喝冷酒，一点兴致都没有。我们坐在一起商量这件事，有人建议就在近处找个酒馆喝上两杯就算了，有的建议赏花归来再喝，但都不如边赏花边喝热酒痛快。我们讨论了许久，仍然难以决定。陈芸笑着说：“只要大家明天出酒钱，我就亲自担着炉火过去。”朋友们都笑着说：“没问题！”等朋友们都散去了，我问陈芸：“淑姐当真要亲自挑着火炉去吗？”陈芸说：“不用，我见集市中有卖馄饨的，馄饨挑上锅灶碗盆等器具都很齐全，何不雇来跟着去？我先在家里把酒菜备好，等到了园子，再热一热就成了，吃茶喝酒都很方便。”我又说：“酒菜的问题解决了，但还缺少煮茶的工具啊。”陈芸说：“可以带着一个砂罐过去，用一柄铁叉把罐子的提手吊起来，用的时候把锅拿走，砂罐就挂在炉火上面了，再添些柴火煎茶，不是很方便吗？”我拍手叫好。
街上有个姓鲍的小贩，以卖馄饨为生，我用一百文钱雇下他的担子，约定明天下午一起过去。姓鲍的小贩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下午，朋友们都到萧爽楼来集合，我把陈芸的想法向大家说了，他们都赞叹佩服。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前往南园，并随身带上席子坐垫。到了南园，找了一个好的柳树荫，在下面围坐一圈。先烹茶，喝完茶便暖酒热菜。当天下午风和日丽，遍地金黄，穿着时尚的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蜂飞蝶舞，令人不饮自醉。过了一会儿，酒菜全部热好，我们就坐在地上痛饮快嚼。姓鲍的小贩言谈举止不俗，我们就拉他入席。游人见我们这样畅快，都羡慕不已。酒足饭饱，杯盘狼藉，我们欢畅尽兴，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的高歌，有的长啸。不知不觉，红日徐徐下沉。我想喝粥。姓鲍的小贩为我们买米煮粥，我们吃饱肚子回家了。
回到萧爽楼，陈芸问我们：“今天的游玩尽兴吗？”朋友们都说：“没有夫人想出的好办法，不可能如此畅快！”便大笑着各自回家了。
穷人过日子，不论是吃饭穿衣，还是房屋家具，都应当节俭、干净、整洁。节俭的办法，我称之为“就事论事”。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喝两杯，但不喜欢太多的菜。陈芸为我准备了一个梅花形的食盒，里面放上六只直径约为二寸的较深的白瓷碟子，中间一只，周围五只，用灰漆好，摆放起来就像一朵盛开的梅花。食盒的盒底和盖子上都设置有凹陷的棱边，盖子的上面还有一个像花蒂的抓手。把食盒放在案头，就像一朵浓黑的梅花开在桌子上。打开盖子，各色菜肴就像放在梅花的花瓣上。一个食盒中摆放六种颜色的菜肴，叫来两三个好友，可以随意取食。碟中菜肴吃完再添。我们还做了一张矮边的圆盘，用来放置杯子、筷子、酒壶之类的用具，圆盘可以随意摆放，搬动也很方便。这就是节省食物的一个例子。我的帽子、衣服、鞋袜都是陈芸自己做的。衣服破了，虽然缝缝补补，但一定干净整齐。衣服的颜色暗淡一些为好，耐脏，既能作为正装穿出去会客，又能作为便装在家里穿。这就是穿着方面的节俭了。
刚来萧爽楼的时候，觉得房间的光线太暗，就用白纸糊在墙壁上，顿时敞亮起来。夏天的时候，楼下的窗子都被摘去，也没有栏杆，觉得房前没有遮拦，感觉很空。陈芸就说：“我们还有一些旧竹帘，何不用帘代替栏杆呢？”我就问：“怎么做呢？”陈芸说：“找来几根黝黑的竹子，竖插横挡做成方形竹屏，两屏之间留出通道。将竹帘当中剪断，搭在横着的竹子上，让帘子垂到地上，与桌面一般高低。再找来四根比较短的竹子，用麻线绑在竹屏上。然后找来一些黑色的旧布条，在横竹搭帘子的地方将帘子缝在竹屏上。这样，既可以作为遮拦装饰，又不用花太多钱。”这也是“就事论事”的一个例子。由此可见，古人所谓的“竹头木屑都是有用的”，果真是这样的啊。
夏天，荷花刚刚开放的时候，一般都是晚上打朵，清晨绽放。陈芸就在前一天晚上用细纱包上一些茶叶放在花心里，第二天早上再取出，然后用天然泉水冲泡，那种清奇的香味，可谓人间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