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他们举行了婚礼。
为了筹办婚礼,鹈原宪一破天荒地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他们在T会馆办喜宴的时候,公司里的一位董事兼营业部长特意前来为他们致贺词:“鹈原是一位才华出众的青年,我们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我这样说诸位可能觉得很老套,但是请大家继续往下听。别忘了我是鹈原的上司,作为他的上司,我能在这里讲这番话,就意味着鹈原今后的工资得到了保证。所以,请新娘不必担心。怎么样,我的致辞不落俗套吧?”
听到这里,喜宴上的宾客们都笑了起来。
“今天我和新娘是第一次见面,新娘优雅的气质和美丽的容貌让我惊叹不已,我仿佛能够明白鹈原为什么能在迄今为止的三十六年里抵制住各种诱惑了……当然到底有没有受到过诱惑我也不清楚。原来辛苦的等待都是为了美好的今天啊。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工作就是四处游说拉广告,靠的就是坚忍的功夫。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今天我很得意,因为我觉得鹈原能在忍耐了三十六年之后,找到这么光彩照人的妻子,与他在我们公司受到的锻炼不无关系。”
宾客席上传来阵阵笑声。祯子端庄地坐在座位上,低头听着这位董事的致辞。当时在她听来,这不过是一位善于讲场面话的人普通的致辞,但是很久以后,她才从这些致辞中体会到某些真意。
鹈原的双亲已经亡故,他只有一个已经成家的哥哥住在青山,今天也偕妻子出席了喜宴。鹈原的哥哥胖墩墩的,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听说他是一家贸易公司的科长,几杯酒下肚后,便憨态可掬,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他的妻子,也就是祯子未来的嫂子却身材瘦削,眼梢微微上吊,颧骨高高的。鹈原宪一的颧骨也很高,说不定会有宾客把嫂子当成鹈原的姐姐。
结婚之前,鹈原一直住在青山的哥哥家里。因为与祯子结婚,他在涩谷租了一套新建的公寓。公寓建在一个山坡上,站在窗前,城市浮华尽收眼底,璀璨的夜景是房间最好的装饰。
可能是婚事定下来不久就举行了婚礼的缘故,结婚之前祯子根本没有机会与鹈原单独会面或是一同散步。不过,即便婚事不这么仓促,他们也未必有这样的机会。结婚之前,鹈原一直远在金泽,根本就不在东京。而且祯子也不像前几年那样对于婚前的接触有着热切的向往。对于自己未来的丈夫——鹈原宪一,虽然只是在相亲时匆匆一见,祯子却觉得已经足够了。
当然,祯子对于鹈原的感觉与那种主动喜欢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首先,鹈原宪一身上还有许多祯子不了解的地方。除了工作单位、工作内容以及与兄嫂同住以外,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但是决定结婚的时候,祯子认为这些足以让她了解鹈原宪一是怎样的人。人们对于未婚夫或未婚妻的理解,不就是建立在这些笼统的表象特征上的吗?人们在选择配偶时,根本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慎重,不独自己在选择鹈原宪一时是这样。对方身上那些未知的部分虽然让人心存恐惧,但也正是吸引人的魅力所在。等到结婚以后,逐步褪去神秘的面纱,心中原有的那份对未知因素的恐惧才会渐渐消失,心动与爱恋便也融入平凡的柴米油盐生活之中。
祯子提出新婚旅行想去北陆,也许正是急切想要了解鹈原身上未知的那一部分。北陆是鹈原工作的地方,她才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那里看看。听说那里有阴霾的天空和波涛汹涌的大海,每当祯子幻想着北方大海的壮观景色时,总免不了产生要去那里亲眼看一看的冲动。
但是,媒人佐伯却带话来说,鹈原宪一希望新婚旅行去热海、箱根一带,或者索性更远些,去关西。
“鹈原先生说他提不起兴趣去北陆,可能是因为一直在那里工作,看惯了那里的景致,他说难得有机会可以出去旅游,不如去些热闹、漂亮的地方。”
听了这番话,不知为什么,祯子想起了相亲那天鹈原宪一微蹙的眉头,那让人联想起北国之阴霾的忧郁神情。
祯子并没有同意鹈原的建议。她坦言,自己对箱根以及关西地区不感兴趣,不如去信州地区,从信州去木曾转一转,再去名古屋,最后从名古屋返回东京。适逢金秋,正是红叶如火的季节,不妨来个红叶之旅。
虽然在新婚旅行的地点上稍有分歧,但最后总算取得一致。喜宴结束之后,夫妇二人按计划直接赶往新宿站,坐上了二等车厢。
他们抵达甲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旅馆已事先订好,那里的老板提着一盏灯笼,在车站接他们。
简单寒暄之后,老板叫人把车开过来,送他们二人上了车,殷勤地带上车门,鞠了一躬。望着车外的老板,祯子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上了这辆车,自己便踏上了人生的歧路。
旅馆位于汤村。他们的房间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庭院。据说,白天还能看见富士山,但他们到时却是一派阴暗幽深的景象,只能看见紧邻窗边的草坪和岩石。
女招待刚一离开,鹈原宪一便走到祯子身边,伸开双臂搂住她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下去。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热。在车上的时候,鹈原显得成熟稳重,但在这一刻,却迸发出年轻的激情。
“一会儿女招待会进来的。”鹈原许久都不肯松开手臂,祯子只好拼命地挣脱开,劝说道。
果然,没一会儿女招待就走进来了,还好那时鹈原已经放开了祯子。为了尽快平稳气息,不让女招待有所觉察,他朝墙边的沙发走去。
到了洗澡的时候,祯子说想分开洗。
“为什么?”鹈原半是惶恐地问道。
“就这一次。”祯子担心女招待隔着纸门偷听他们的谈话,特意压低了声音,垂头说道。自从鹈原称赞她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开始,她不自觉地形成了低头悄悄往上看的习惯,这样更能显得她的眼神娇羞、妩媚。
晚上,旅馆的大厅里传来唱片机的音乐声,经久不消,大有要彻夜狂欢的势头。鹈原对于跳舞一事兴致甚少,但推不过祯子的真心邀请,只好一起去了大厅。大厅里有几对年轻人正随着一组节奏欢快的舞曲翩翩起舞。他们看来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想必是公司组织出来度假的。
祯子先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才微笑着对鹈原说:“我们也来跳吧。”
鹈原的舞跳得很好,远远超出祯子的意料。祯子和他跳了一曲又一曲,随着旋律旋转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推迟了幸福的来临,这一天来得有些太晚了。
祯子的眼睛噙满了泪水,这是决定结婚以来,第一个让她感动的时刻。
用过早餐之后,上午夫妇二人驱车去了升仙峡,那里挤满了观赏红叶的游客,他们的车在狭窄的路上被堵得动弹不得。
鹈原宪一跟前一天没有任何不同。他的神情流露出三十六岁男性特有的沉静,举止也稳重大方。单看外表,他一如以前。但是,经过了昨晚,祯子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发现了某些以前她不知道的部分,也许鹈原对祯子的了解也加深了。其实结婚之前,有很多男性自以为对自己的未婚妻很了解,但同时也充满了不安。一个很明显的证据,就是很多男人在经历了新婚之夜后,脸上会流露出放心的神情。
鹈原宪一也不例外。是什么让他放心了呢?是因为他发现祯子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吗?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像丈夫了。虽然外表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态度以及神情无不流露出作为丈夫的骄傲。
“你是第一次来升仙峡吗?”鹈原欣赏着在溪流上方摇曳的红叶,体贴地问。
“是的。”祯子低头答道。
“哦,那太好了。”鹈原微微一笑,表示十分满意。
以前祯子很讨厌别人用这种像和孩子说话一样的口吻同她讲话,可是现在……不,应该说现在她也不喜欢,只不过因为说话的人是自己的丈夫,才可以容忍他在自己面前流露出那种孩子般的傲慢。祯子能够这样想,说明她已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向鹈原宪一妻子这个角色的转换。新婚夫妇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向对方撒娇或是自己在容忍对方向自己撒娇,就意味着他们开始了感情的磨合。
下午他们在甲府乘上了火车。从右手边的窗户望去,能够看到连绵起伏的八岳山和山脚下蜿蜒伸向远方的原野。鹈原宪一倚着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致。行车至此,窗外已是一派冬日荒芜的景象。树木凋零,落叶铺地。祯子悄悄打量着自己的丈夫,他颧骨高耸,眼角堆满了细纹,露出十分疲惫的神情。祯子暗暗地想:是啊,他毕竟已经三十六岁了。
即便是同一个人,婚前婚后的感觉也绝对不同,这与交往的时间长短无关。祯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从妻子的角度看鹈原的。一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和精神都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转变,她的内心一阵惧怕。
鹈原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说:“怎么样?”他仿佛感觉到了祯子适才对自己的注视。
“没什么。”祯子晕生双颊,她觉得丈夫的这句话语带双关,仿佛在询问他昨夜的表现如何一样。
火车穿过信浓境内,朝富士见加速驶去。在高原的斜坡上,零星点缀着些小房子,远远地能看到红色及蓝色的屋顶和雪白的墙壁。
“真美啊。”祯子低声说道。
鹈原朝祯子望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摊开膝盖上的杂志。他的眼神一片茫然,不像在看杂志,倒像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一会儿,他把杂志放回原处,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对祯子开口说:“听说这次旅行你原本想去北陆。”说完,他点燃了一根烟,眼睛随即眯了起来,好像这袅袅轻烟熏到了他的眼睛似的。
“是的,”祯子低头答道,“我也许太任性了,可我真的很想去那里看看。”
“那里的景色可没有这儿美。”
鹈原所说的“这儿”指的是祯子刚刚称赞过的富士见高原的景色。说完,鹈原又喷出一口烟来。祯子总觉得他的话里带有很强的排斥感,总之就是不希望她去北陆。好像婚前他也说过,早已看腻了北陆的景色,所以结婚旅行绝对不想去那儿。鹈原口中喷出的烟撞在车窗上,贴着玻璃四处弥漫开来,朦胧了窗外的风景。
祯子不由暗暗猜测,为什么鹈原那么讨厌北陆呢?仔细想来,鹈原有这样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新婚旅行大家都想去个有新鲜感的地方,谁会选择去自己每天工作的地方度蜜月呢?再说,鹈原在北陆任职已有两年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每个月都有二十天待在金泽,只有十天留在东京,几乎成了一个地道的金泽人。在这种情况下,鹈原新婚旅行想要选择其他的地方也可以理解。虽然他最初提议的箱根、热海以及关西之旅平淡无奇、毫无新意,但只要想想他平时看到的都是北陆荒凉、冷寂的景色,二者对比之下,他为什么会想去箱根、热海地区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有一点祯子不能理解。她只是想要看看自己丈夫工作的地方啊,鹈原宪一为什么迟迟不肯答应,而且还很不高兴呢?他看起来似乎将此事完全封闭在心中,这让祯子觉得丈夫跟自己之间的距离猛然间拉远了。
“你呀,是不是因为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才很向往北陆的北国风光啊?”鹈原注意到了祯子脸上不悦的神情,堆起笑脸,试探似的问。“不过,要追求诗情画意,信浓、木曾这些山区也有很多地方可去。再说,北陆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下次带你去,好吧?”鹈原好言劝道。
听了他的话,祯子忽然想起小时候缠着妈妈给自己买东西,妈妈却随便用些小玩意儿把自己给打发了的情景。
诹访湖美丽的身影出现在左侧窗外,鹈原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把两个人的行李一件件取了下来。祯子刚伸出手要帮忙,鹈原就拦住了她,说“不用”,把两个人的行李都拎在自己手里。
“不好意思。”祯子说。这句道歉是为了自己刚刚的任性,但不知道鹈原是不是了解自己的用意。实际上,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任性之处,只不过觉得假想式的自责会为自己平添一分小女人的可爱而已。
在上诹访站,也有一个旅馆的老板在等候他们,老板殷勤地招呼说:“请问需不需要坐车?倒也不远,走个七八分钟就能到。”说着伸手接过了他们的行李。
“让我想想。旅馆挺近的,走着去很快也就到了。但还有这么多行李呢,还是坐车吧。”鹈原回答说。他的话听起来好像以前来过这里似的。
旅馆距离湖边有一段距离。推开窗户,只能看到近处小小的庭院,看不到湖。他们所住的旅馆与另一家旅馆比邻而居,中间只有一墙之隔。祯子原以为住在这里会有湖景可赏,稍稍有些失望。
“客人们都说呢,要是能从这里看见湖景就好了。”女招待边为他们添茶边说。
虽然少了湖景做伴,他们入住的房间倒是上等。
“一会儿我们一起去湖边散散步吧。”鹈原说。
女招待刚一离开房间,鹈原就来到坐在榻榻米上的祯子身旁,弯下腰来深情地吻她。他嘴唇厚实,吸吮有力,跟祯子前一天晚上体验到的完全一样。在鹈原的热情进攻下,祯子几乎要被他按倒在地,只好伸出一只手撑在榻榻米上。可是鹈原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
祯子在结婚以前也有过几段恋爱经历,但还从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样具有如此强烈的野性。在开放的外部世界里,鹈原举止稳重,可一回到私密的二人世界,他被压抑的激情便完全迸发。在他放肆的行为面前,祯子显得招架不住,十分狼狈。她无法不去想,丈夫已经三十六岁了,怎么会如此激情似火,莫非这个年龄的男人在身体方面的需求就是如此强烈?但想也无益,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不过,对于丈夫的热情,她也是充满喜悦的。
临近黄昏,湖面波光潋滟。风过之处,荡起道道微波,干枯的柳枝也随之轻摇。
湖面上仍有观光船,远远地传来导游用扩音器讲话的声音。天空中厚厚的云重叠在一起,黄昏的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透过间隙闪出一道亮光。天色渐晚,那道亮光也随之越来越黯淡。
湖的那边,一带远山隐约可见。山峰连绵的曲线中间有一道裂缝,鹈原宪一指着断开处告诉祯子:“那里是天龙川的源头,这边的这座高山是盐尻岭。要在平时,在它们之间你能看见穗高山脉和枪山脉,但是今天云层太厚了,看不到。”
祯子抬头凝望着那层层堆积、无边无际的云。它们游走在盐尻岭的山顶之间,在诹访湖上撒下一面铺天盖地的大网,把整个湖面都罩在下面,给湖面平添了几分冷峻的意味。
云层的那一端就是北陆。阴霾的云层传达的便是北国阴郁苍凉的气息。那里距离这里究竟有多远,是十里还是二十里,祯子不知道,只知道那里有低矮的房屋聚集而成的小镇、辽阔的平原和苍茫的大海。祯子的脑子飞速转动,开始想象那里的各种景色,猜测丈夫每个月的二十天在那里是如何度过的。
“你在看什么?”此刻就陪在她身边的丈夫问道,他的眼光中有窥探的意味,仿佛要看透妻子的内心,“在这儿站久了会感冒的,我们回去吧,一起泡个澡。”
鹈原自顾自地转身往回走。祯子这次一言不发,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
浴室并不宽敞,一盏大灯把它照得雪亮,透过清澄的水,盆底的瓷砖清晰可见。强光让祯子感觉无可遁形,她不由得瑟缩起来。
鹈原浸湿了头发,低头把湿发甩在身后,一双眼睛打量着祯子,满意地说:“你的身体充满了青春气息。”
“讨厌,怎么说这个?”祯子退后一步,躲在角落里。
“我是说真的,很美。”丈夫又加了一句。
祯子羞得用双手蒙住了脸,心里却想,他是不是在拿我的身体同某个人作比较?是在和他自己作比较吗?自己三十六岁,而妻子却只有二十六岁,他担心自己太老了?但是,无论是丈夫说话的语气,还是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羡慕的意味。祯子这才意识到,丈夫可能在把自己同他交往过的女人作比较,而且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似乎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也证明了这一点。对于丈夫过去的恋情,祯子并不了解。虽然今后她对丈夫的了解会逐步加深,但是,祯子隐隐约约地觉得丈夫过去的恋情要到最后才会呈现在自己面前。
吃过晚饭,喝过茶,祯子说:“刚才我们在湖边散步的时候,我想的是北陆。”
祯子之所以要说这个,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己沉思时丈夫那带有窥探意味的目光,她想,也许那时丈夫已经注意到自己的心思根本不在眼前的风景上了。
“哦,所以你才一直盯着那边看啊。”鹈原随意说道,“你那么想去,什么时候带你去一次好了,挑个休假的时候。”他调整了下坐姿,接着说,“我还没告诉你呢,我就要调回东京总部了,以后跟金泽办事处那边就没什么关系了。”
“以前听佐伯先生提起过,这么快啊?”祯子有些吃惊,抬头问道。
“嗯。我们结束旅行返回东京后可能就能拿到调令,下次再去金泽的时候,就该进行工作交接了。”
“你在金泽工作了很长时间吧?”
“整两年吧。不过时间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鹈原点燃香烟,吸了一口,又喷出烟雾,略微皱了皱眉头,仿佛被自己喷出的烟熏到了眼睛。这个表情祯子在火车上也曾见过,不同的是,当时他脸上还有一种茫然且若有所思的表情。
旁边的房间里传来三味线的声音和阵阵歌声,仿佛有人在那里设宴。
鹈原站起身来,说了句“我累了”,然后低头看了看祯子。忽然之间,他扑到祯子身旁,把她抱在怀里,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我爱你。”他用力吻着祯子的嘴唇,像在品尝一道美味的甜品,说:“你的嘴唇软软的,像棉花糖。”
听到这句话,祯子又一次产生了那种感觉:丈夫在把自己与某个人作比较。
返回东京十天后,鹈原要去金泽交接工作,祯子送他去上野站。
晚上的车站,人头攒动。
一切就如鹈原在旅行途中所说,他接到了调令,即将调回东京总部。下一任负责人与他同去。那位金泽办事处继任的主任看起来比鹈原年轻,长着水灵的眼睛和浓黑的眉毛。
“我叫本多良雄,恭喜你们。”他郑重地向祯子打招呼。
祯子刚开始还以为是在向他们恭贺新婚,后来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丈夫鹈原的升职。
鹈原在前一天夜里告诉她,此次去金泽要总结自己在任时的工作,并跟下一任主任交接,一个星期之后会返回东京。
临检票前,鹈原去车站的小卖店买土特产作礼物,他总共买了五份,都抱在手里,有紫菜、长条蛋糕等。
“就要离开那里了,向朋友们辞行得带点礼物。”鹈原对祯子说。祯子微笑着颔首,心里却想:那就不该在车站的小卖店里买啊。你要是早跟我说一声,我昨天就会去趟百货商店,给你准备得妥妥当当。
三个人上了站台,站在那里聊天。车快开的时候,本多拿着一小瓶威士忌和一些别的东西先上了车,仿佛特意为他们夫妇二人留出独处的时间话别。车内灯火通明,像个妆容齐整、等待出门的女子,对出行充满了期待。
“太晚了,你回去的时候要小心,下了车就叫辆出租车回家吧。”丈夫十分体贴。
“好,你要早点回来,我等你。”说完,祯子又加了一句,“下次你会带我一起坐这趟车去金泽吧?”
“嗯,”鹈原笑是笑了,却微微皱了皱眉,说,“那就明年夏天吧,等我休假的时候。”
火车的汽笛拉响了,鹈原走上车去,留给祯子一个背影。
火车开动时,丈夫和本多良雄一起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微笑着向祯子挥手告别。渐渐地,火车载着他们驶离了站台,消失不见了。
送行的人陆续离开了站台,祯子却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在黑暗中延伸向远方的铁轨。红色和绿色的小信号灯在黑暗中显得孤怆而冷清。祯子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开了一个洞,空荡荡的。她第一次体会到夫妻的离别之苦。
而这,是祯子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丈夫鹈原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