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了,祯子拿起话筒,听见接线员说:“您要打的东京长途电话接通了。”
祯子刚“喂”了两声,就听见妈妈的声音:“这里是板根家。”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遥远,就像市内通话一样。
“是妈妈吗?我是祯子。”
“是你啊,”妈妈说,“你现在在金泽吗?刚才接线员告诉我是金泽的长途。”
“对,我是在金泽。事先没告诉您,抱歉。”
“啊,没关系。”妈妈可能是对女儿从那么远的地方打电话过来没有心理准备,有些慌乱。“宪一跟你在一起吗?”
“没有,我一个人。”
“哦?他出去了?”
“不是出去了,他根本没和我在一起。”
电话那头的妈妈沉默了,她好像没听懂祯子的话。这段沉默让祯子感觉到了金泽与东京之间的距离。祯子赶紧“喂”了两声,继续她们之间的谈话。
“听见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宪一十一号离开金泽后就下落不明。我有些担心,就来这边向他公司的同事们打听,希望能够找到点线索,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消息。青山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有这种事?”电话那头的妈妈大吃一惊。祯子完全可以想到此刻妈妈脸上惊诧的表情。
“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妈妈,您不用太往心里去。”
“可你就受累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啊?”妈妈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
“具体的事情等我回东京以后再跟您说,有件事我想麻烦您。”
“什么事?”
“我想让妈妈帮我调查一下宪一。”
“你是说……”
“我想知道宪一的全部,包括他的现在以及婚前的生活。妈妈您想,我们除了宪一的学校和现在工作的A公司,对他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更不用说过去了。”
“可是,那些……”妈妈似乎想说“那些事并不重要啊”。妈妈说得也对,一般介绍对象的时候不也就看看籍贯、毕业院校、现在的情况、亲属关系、朋友特别是与女性的交往情况和品行这些方面嘛,至于从学校毕业后的主要经历,没有人愿意打听。大家关心的重点往往集中在现在,没有人会关心过去如何。可能因为一段婚姻是以现在为出发点的,所以谈婚论嫁的时候,大家对于过去都显得兴趣不大。
“不,我还不知道这与宪一的失踪有没有关系。您还是先帮我问一下,我想知道。”
“可问谁好呢?”
“照理说,住在青山的宪一哥哥应该知道得最多,可我不知为什么怀疑他不会说实话,万一他有意隐瞒,只会让我们更混乱,所以不能去问他。我觉得去问为我们做媒的佐伯先生比较合适。”
“佐伯先生只是跟A公司在工作上有些往来,他应该不是很了解吧。”妈妈说。祯子可以想到,此刻在电话那头的妈妈一定皱起了眉头。
“那倒是。不过没关系,您只要让他把他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足够了。还有,公司那边应该能找到鹈原的简历,那上面的内容我也想知道。到了现在才想要查这些,很可笑吧?”祯子忍不住说。
这些事情都应该在结婚之前做的。媒人在婚前和婚后所讲的话可能是不一样的。在一桩婚事定下来以前,媒人绝不可能非常坦白,但是婚后就可以做到坦诚相见。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狡猾,他们只是目的明确的工匠,希望通过自己的技巧和努力凭空搭起一个架子来而已。
妈妈似乎明白了祯子此刻的想法,她说:“也对,那我去问问佐伯先生。不过,既然现在一点宪一的消息也没有,你短期内也没办法回东京来吧?”
妈妈说得完全正确,眼下这种情形,估计是没办法回东京的,但是祯子不能这样对妈妈说。
“不,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去了,这边办事处的同事们都尽心尽力地在帮我找。总之,如果在我留在金泽期间,您能从佐伯先生那儿打听到什么,就用快件通知我。”
话一出口,祯子的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会不会永远都找不到丈夫了呢?虽然她没有任何根据来证实自己的想法。
“对了,他哥哥那边怎么说?”妈妈问。
“我刚给他们打过电话。哥哥不在家,嫂子接的。听嫂子的意思,哥哥曾说要到这边来看看。”
“这样啊。要是他哥哥能赶过去,你心里也能踏实点。”之后,妈妈又说了几句话,问了旅馆的电话号码,就挂上了电话。不安的声音在祯子耳边久久盘旋。
挂上电话后,祯子呆坐在房间里过了许久。随着妈妈的声音消失在电话那头,东京在祯子的心里又变得遥不可及,她感觉自己一个人被抛在这几百公里以外的陌生土地上,孤零零的。她坐在原地不动,就好像是为了细细体味和辨认这种感觉一般。
远处传来缥缈的歌声,还伴着击鼓声。祯子终于站起身,拉开了拉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山的黑影,能看到山的顶部和与它重叠在一起的金泽城阴影。稀疏的灯光勾勒出上坡的轮廓,萦绕在祯子耳边的歌声仿佛来自深夜的底层。
“打扰了。”女招待拉开拉门走了进来,把手撑在门边的榻榻米上对祯子行了一礼,说,“我来替您铺床。”
祯子拉上拉门,无意识地靠在墙边,看着女招待为她铺床。
女招待跪在地板上,熟练地把折好的被子铺开。她三四十岁的样子,身上的和服花色鲜艳,锦带上织的也是大大的花朵,太鼓结上的花卉是用银线绣上去的,从后面望去,银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祯子看着看着,忽然感觉自己投向女招待的视线转而投向了自己内心深处,或者说那视线碰触到了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总之,祯子由眼前这个铺床的女招待联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带着生活气息的女人。
“失礼了。请您好好休息。”女招待在枕边放了水壶和杯子,还像服侍男客人一样摆上了一个烟灰缸,一切都准备完毕后才转身离开。这一刻,祯子才清楚地意识到:丈夫在外面有女人,而且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他们远在我们结婚以前就在一起了。她断定自己的这一预感非常正确。
人有时候虽然能在潜意识中感觉到什么,却无法把它抓住。只有在受到外界刺激时,才能把它提升到表面,作为具体的思考对象,也只有在此基础上才有可能展开理智的分析。祯子有意识的“分析”便是如此展开的。
新婚旅行的晚上,丈夫对自己关爱备至,他的热情几乎让自己喘不过气来。他还对自己说了些很亲热的话。祯子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所说的话。他真诚地告诉祯子,想要给她幸福,能和她结婚感到非常幸福。祯子觉得当时丈夫说过的这些话不是假的。
但是,祯子总觉得和丈夫之间还存在一些距离,不够贴近。不,应该说,丈夫虽然和自己说着亲热的情话,但总有种距离感。为什么会这样呢?
祯子的记忆中还有这样一幕。他们在诹访湖畔住宿的时候,她刚一迈进浴室,便吸引了丈夫全部的目光。他用近乎痴迷的眼神看着自己,十分满意地说:“你的身体充满了青春气息。我是说真的,很美。”
当时,祯子就觉得丈夫在把自己同某个人作比较。丈夫的眼睛里始终带着观察的意味,他的这种眼神让祯子的心头始终笼罩着不安。后来即便丈夫反复对她说“我爱你”,称赞说“你的嘴唇软软的,像棉花糖”,她还是产生了同样的感觉,丈夫又在把自己同某个人作比较,他的话里分明带有这种意味。虽然她的脸颊能够直接感觉到丈夫热烈的气息,但仍然觉得和他隔着一道墙。
丈夫究竟在把自己和谁作比较呢?祯子当时以为是丈夫以前的女人。毕竟丈夫已经三十六岁了,有过女人也不奇怪。但是,即便那是过去式,也没有哪个女人希望在结婚以后被拿来与丈夫过去的情人作比较。祯子之所以没产生强烈的反感,是因为对丈夫还不够了解。
但是,现在祯子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她可以确信那个被拿来与自己作比较的女人并没有成为过去式。那个女人跟丈夫有某种关联,而且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
的确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能够证实丈夫有心事,比如丈夫脸上偶尔闪现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最初发现他的这种神情是在新婚旅行的火车上。当时,祯子望着窗外富士见高原的美丽风景,小声轻呼“真美啊”,丈夫却摊开了一本杂志,他并没有看,而是一脸茫然。
这种表情在之后的新婚旅行中祯子也见过多次,一般出现在她离开片刻又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那时候,她总会看到他的眼睛里写满了迷茫。他显然闷闷不乐,仿佛在思考某个很棘手的问题。祯子当时还以为男人偶尔都会有这样的神情,他们工作上有许多烦心事需要思考,但是现在想来自己的想法是不对的。当时丈夫的眼神忧虑而又阴沉,考虑的分明不是工作上的事。那时他所想的是不是那个女人呢?祯子眼前又出现了丈夫指间那根烟上长长的烟灰。
那个女人现在会在什么地方呢?这似乎比较容易推测。过去的两年里,丈夫在金泽担任A公司的北陆地区办事处主任。一个月当中,他二十天在金泽,十天在东京,即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金泽度过。如果说他有个情人,那么这个情人应该在金泽。一般人都能想到。
这一点,祯子可以找到相关证据。他们的婚事定下来以后,她曾经对丈夫要求去他工作的地方——金泽看一看。一半是因为她从未去过北陆,对那里的风景和人文充满了向往,一半也是因为那里是自己丈夫工作的地方。
但是,鹈原拒绝了她。最后,按照他的提议,他们的新婚旅行去了中央线的沿线地区。
在火车上,丈夫曾对她说:“听说这次旅行你原本想去北陆。”随后又说,“那里的景色可没有这儿美。”
祯子还记得他边说话边抽烟,喷出的烟雾撞在玻璃窗上,然后贴着玻璃四处弥漫开来。
“你呀,是不是因为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才很向往北陆的北国风光啊?不过,要追求诗情画意,信浓、木曾这些山区也有很多地方可去。再说,北陆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下次再带你去好吧?”
鹈原当时的语气就像在哄孩子。鹈原为什么不愿意带妻子去金泽呢?现在祯子终于明白了。那里还有一个女人,那里有他不愿意让祯子知道的一部分生活。
当然,即便他们去金泽旅行,也不过是走马观花地游览一番,他的秘密未必就会暴露。但他从心理上还是排斥这一点。
总之,丈夫有别的女人。他们在某个地方筑起了爱巢,共同生活在一起。
那个地方就是丈夫刻意隐瞒的住处,就是他退掉位于犀川边的房子后搬去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丈夫甚至对自己的同事都刻意隐瞒了。这越发说明,丈夫对祯子隐瞒了他的一部分生活经历。
十二月十一号下午,丈夫与本多先生告别,去了某个地方。走的时候,他交代说第二天他会回来,再坐车去东京。至于那天下午他究竟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包括本多先生。他会不会是去了那个女人那里?对,他就是去了那个女人那里。也许真实情况就跟自己猜测的一模一样。
祯子躺在被窝里,眼前浮现的情景却是丈夫和一个陌生女子走在北陆阴郁的天空下。他们肩并肩地走在路上,路旁是低矮的民居。背对着苍茫的天空,他们的身影看起来是如此渺小。
丈夫究竟去哪儿了呢?在祯子看来,丈夫肯定是去了那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继续他那刻意隐瞒的生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