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还有萦余的苦药香,混合着些许血液的味道。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从何时起,他再也离不开苦涩的汤药,又是什么时候,他总能咳出鲜血。
他这样羸弱的身躯,既无缘于仕途,也不能习武练身,若不是还有点出谋划策的本事,也不过世间一个再渺小不过的虫豸。
他这样的小人,能向那高岭之花祈求些什么呢?
求生?他的死亡早就是注定的。
求财?他没有足够的寿命去享用。
求人?呵…
一切的一切,早在病魔入体的那一刻,全然有了定数。
他曾有过不甘,有过惶恐,有过憎恨,曾为命运感到不公,为前路而迷茫;也曾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寻到了盼头。
为此他什么都愿意做,为了她赴汤蹈火,再难再脏的事,至少证明他活着,不是一具疾病缠身的行尸走肉,而是真正有用的活着…
啊。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悸突然伸手抚上胸口,那里似有一阵炙热的灼烧感,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是什么?
刑羽微微笑着,他早已感受到卫辰珏的杀意。是啊,他可是大将军的儿子,那个人的兄弟,便是家破人亡也无法改变他心中的大是大非。
……是什么?她好像见过的。
“卫公子,”他强打起精神,便是像个笑话,也想为人求一条活路,“我大哥的样子你也见了,子谦和相成也是受我裹挟,我知自己所为罪孽深重,请拿我正法,放过他们。”
“二当家,不要!”相成急迫地上前挡在床前。
“卫公子,求你…”
聂子谦冷眼看着他一心向死的决心,突然走近卫辰珏的身前,撑开衣袍双膝跪在地面。
“他能走到今日,皆是我的过错。”
“咳咳!子谦,胡说什么,你起来…”刑羽太明白他想做什么,心中的急切让他不管不顾身上的虚弱,直直从床上跌落。
“闭嘴。”聂子谦朝后说了句,紧接着道:“他是个蠢的,受人蛊惑利用,便是有点小聪明,只因有我才能害人至今。若非我纵容,就凭他的身子,再多一百个心眼也只能躺在病榻上一事无成。”
“这一切根源,皆是因我而起。”
“不…”
……是什么?她要想起来。
“卫公子,刑羽病弱,本就活不过几个春秋,总以为有个人看得起他便要赴身相报,他大哥更是连是非都分辨不清,我们之中,真正自愿造孽的,本就是我。”他无奈地笑着。
“不是的…”刑羽用尽了力气想要爬去他的身边。
刑朗愣愣看着他们,他不明白为什么聂子谦在跪下认错,也不知道刑羽为什么这般激动,只能着急地上前想扶他起来。
蒋云朝见状,无言的摇头,害人终害己,的确造孽。
就在这时,刀疤眼反倒冷静地出声,“卫公子,在下能带你进入晋东军的营地。”
卫辰珏看向他,而他不惧的回视,“只要放人,任何时候我都能带你进去。”
“凌霁…”蒋云朝有些无措,论理,他们不该放过这些山匪,他们做尽坏事,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且至今并无悔改,若放虎归山,只怕有朝一日他们还会重蹈覆辙。
可是他也明白,这个机会对卫辰珏来说有多么重要。
若卫澜沁真的在晋东军营,还不知遭受着怎样的折磨,他们每晚一刻,都有可能增加她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
卫辰珏静静看着面前神态各异的人们。
他自小所受的教导,为家为国,为生民社稷。武将世家,行军沙场保卫百姓就是一生所求的目标,为此,哪怕是牺牲性命。
曾几何时,他所信奉的忠勇就是他的骄傲,那些对他父亲的钦佩,对大哥的赞许,那些百姓的崇拜,官员的羡慕与记恨,都是令他引以为豪的事物。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有一日他们变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什么有人剥夺了他们创下的所有功绩。就因为功高盖主吗?因为那些人对权力的贪婪吗?
为什么越想置身事外的人,越是难以在纷争中全身而退?
每一夜闭上双眼,他的梦里都是亲人的血肉残躯,父兄的满身伤痕,耳边尽是父亲叮嘱他“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找”,还有大哥笑着对他说“阿珏,要活下去。”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该死?
他们为了社稷,为了无亲无故的人们做下许多事,到头来就是一纸罪名和断头的身躯。
他偏要找到答案,要找到那些人处心积虑得到的东西,要讨回他们的公道,要保护幸存的族人…无论要他用尽什么样的办法。
“不可以,和邪念做交易。”
恍然间是昨夜的纷扰,和少女回眸时的身影。
便是邪念又如何,是非对过早已不是他能坚守的大道,满是血仇的心,和这些魍魉有何区别?
他回头,看见少女垂首捂胸,似有不适的样子。
可是还有一种毒未清的缘故?
……她见到过的,有个人,有个很像的人……
在她十分遥远的记忆中,在她还是个真正的幼童,最初来到神明身边的时候…
有那样一个人类。
他坐在巨大的宫殿里,他说自己脚下是万人堆砌的骸骨,他说无论自己做的是善是恶,都无人能审判。
他说,“神,终于来了吗。”
然后他笑了,“果然,这个世上能制裁我的,就只有神了。”
“有人说我错了,我不信,他们怎能明白我的道理。”
“可是神,你是超越人类的存在,你无需审判对错,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结束我的生命。”
“只可惜,神明,你不站在我这边。”
而神明只是对他说,
“审判你的,是规则。”
随即…
悸动身向他走去,如同她第一次见到的,神明的动作。
他来到那人的面前,这一刻,仿佛与她在时空的交错中融合。
她弯下腰,伸手贴在刑羽额前。
周遭瞬间陷入死寂,无论是担忧、恐惧、错愕、惊愤还是释然,都只能屏息等待她的动作,正如那人等待着神明的了结。
而下一刻,她收回手,转身离去。
“为什么放过我。”那人问道,“神,要给予我慈悲么。”
神明没有回头。
“吾乃灾厄,怎能予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