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要往阁楼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道:“我叫你吃饭,你听到没有?”
“我不饿。”我说。
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让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饿。我不想屈服。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来,又要打我。我闭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然而就在闭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个巨大的东西,彩色的,招摇的,拖着个巨大尾巴的东西凭空而来,像梦境一样。
那是阿布的风筝!
风筝的尾部用彩色的笔写着斗大的字:我爱MOMO。
我的天!
爸爸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放开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却见风筝摇晃了几下,被拉扯着远去了。
“谁?”爸爸转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
“莫醒醒。”爸爸沉痛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说,“我要去睡一会儿。”说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阁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重的样子。
他没有再拉我,但我能听到他低重的喘息声。我知道他在生气。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让别人不要生气,不要为我生气,可是,上帝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而且,难道关于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气吗?我应该比他更生气才对!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为怕吵醒他,我没有穿鞋,当我光着脚从阁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听到他正在跟别人讲电话。
他正在说:“结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了……不高兴,不高兴可以不在一起……”我听到他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挂了电话。
我悄悄地在阁楼的楼梯上坐下来,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听到他居然开始唱歌,低低的嗓音,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欢唱的一首歌。“你的岁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头千里尘烟零乱的脚步,目送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我的心海澎湃多年停不住……路越走越远,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个人,梦越久越真,我的心没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他唱歌了。一个人的夜里,他喝了酒,唱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一点儿也没有走调。
他壮年丧妻,独自拉扯我长大。他半生背负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没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自私过,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等我终于平息自己,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旧空调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拿了一条大毛巾,替他盖到肚子上。然后我在餐桌旁坐下来,用一把小铁勺,慢慢地吃他给我盛的那一大碗稀饭。在空调房里吹了许久的稀饭冰凉爽口,等我心满意足地喝完它,发现他正睁着眼睛满意地看着我。
原来他并没有真正地睡着。
我冲他笑笑。
他问我说:“我又睡着了?”
“也许吧。”我说,“你要少喝点酒。”
“哦。”他好脾气地说,“好的。”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来的时候,买了崭新的裙子给我。蓝色背带裙,白色蕾丝边的衬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还买了一个新的背包给我,里面装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到哪里去买到这些女生喜欢的东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镜子面前看着穿着新裙子背着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得到这样郑重的礼物了。
他在我身后会心地微笑。笑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子上方的白然,说:“你开学前我们再去看看她。”
然后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带上了门。
有时候觉得他在故意掩饰自己的伤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实都与他的本性相悖。至今他仍然将他与白然的结婚照藏在皮夹的最深处。“可以将爱人的相片放在最外侧的,是骄傲明媚的爱情;而将那张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爱情。”不记得这是哪个畅销小说家说的了,至少从我有限的爱情经验来看,说得挺有道理的。
和班里很多喜欢大声说我爱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实我很羞于提起“爱情”这个字眼,我感觉它离我很远,不真实。以至于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时候,都有一种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离开西落桥的,因为他父亲工作调动,他们全家都去了北京。后来是蒋蓝把他的QQ号码告诉我,和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孩隔着网络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们家有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我成绩一直不错,表现也好,所以爸爸在这方面管我不算太严格。有一阵子,我和阿布每个周末都聊天。我在和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对话里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擅于表达的幽默可爱的女生。所以我一度沉迷于这样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莫莫,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关掉电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那以后,我很少上网。
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要做个乖小孩,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这是白然走后我对自己的要求,我不想违背。尽管我在实施这一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的时候,心往往痛得不可开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阁楼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动,美得妙不可言。蒋蓝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到我家来的。她说:“莫醒醒,出来玩吧。”
“我睡觉了。”我说。
“我知道你没睡,你阁楼的灯亮着呢。”
“你在哪里?”
“我和阿布在你家楼下。”蒋蓝说,“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吗?”
噢,应该是真的呢。我迟疑了一下。
“我们在楼下等你。”蒋蓝说,“阿布说了,你要是五分钟之内不下来,他就去敲你的门,什么都不管哦。”
我又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挂了,跑上楼,推开阁楼的小窗户,看到两个脑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脸上,他正在冲我做鬼脸。
我换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楼下。
“生日快乐。”我对阿布说。
阿布看着我,嘴里叼着一根烟说:“怎么不打算送我生日礼物吗?”
蒋蓝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于是我皱着眉头对阿布说:“对不起,我胃痛。”
“我们去酒吧喝酒。”阿布说,“保证酒到病除!”
“对不起。”我说,“我要上楼去了,请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我爸爸睡觉了,他不喜欢我晚上接电话。”
蒋蓝和阿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转身就往楼上走。阿布要拦我,却被蒋蓝一把拉住了。我听到蒋蓝刻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算了,跟这种圣女贞德,有什么好说的,给她脸不要脸,你又不欠她,你何苦?”
“我犯贱不行吗?”阿布笑嘻嘻地说。
“靠!”蒋蓝说,“你下次再怎么求我,我他妈也不陪你来!”
“你妈不陪我来,你陪我来也行啊。”
“去死!”蒋蓝扑上去打阿布,阿布伸手去挡。蒋蓝不依不饶,他们厮打起来。我继续往楼上走。阿布终于还是冲上来,抓住我说:“莫莫,我们说清楚好吗?”
“什么?”我说。
“我到底做错什么?”阿布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着他说:“你做错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挣脱他,继续往楼上走,听到他在后面有些绝望地说:“是不是真的不愿意继续?连网友都不可以做吗?”
我拼命忍住眼泪,没有回头,跑进家门,把铁门关上。
生日快乐。对不起,阿布。我要做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原谅我不能轻易原谅那些年轻的错。
所以,再见是唯一的选择。
八月二十八号,离开学还有三天。
我不顾老爸的反对,决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许应该更方便一些。我总是忘不掉许从他身上跳起来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认得的许。这么多年,你一直亲近的人忽然变得陌生,是很让人害怕的一件事。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许。剧团的事我也再没去掺和。那个夏天我迷恋上做衣服。我学会了踩阁楼上那个旧的笨重的缝纫机,把家里的旧衣服统统拆了重做。我好像在这件事上很有些天分,做出来的东西至少让我自己特别满意。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改小了,领口加了花边,袖子加长,裙摆上绣了几只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试穿的时候爸爸忽然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新书包,并对我说:“许阿姨来过了,这是她送你的新学期礼物。”
我并没有听到楼下有声音。
他们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爸爸说得对,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无权干涉。任何隐瞒和欺骗,只是我的不幸,我该得的耻辱。
我没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书包。我不关心它是什么样子,也不准备用。倒是他一直看着我,有些吃惊地问道:“哪里来的裙子?”
“噢。”我说,“改的。”
“你妈的?”他问。
我没吱声。
“谁叫你动的?”他看着地上的布屑,朝着我大吼,“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我恨透了他动不动就这样对着我大喊大叫,在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前,我已经推开他,快步冲下了楼。
我没有想到的是,许阿姨还坐在我家沙发上。
她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到了她。我挺起胸脯,就是要让她想到白然,就是要让她心里发虚!
爸爸跟上来说:“醒醒,晚上我们出去吃好吗?”
“没胃口!”我大声喊,喊完我又快步冲上楼去,进了阁楼,关上了门。
那晚我没有开门,也没有下楼去吃饭。他们大概也是被我气着了,没有来叫我。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饭桌上放着崭新的一百元。我没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这样,开学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没吃东西,其实吃也没用,因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来后发现躺在阁楼上再次虚脱的我,又把我送进了医院。当然免不了又是吃药,又是挂水,我没有表示反抗。但我自己知道,吃药和挂水都是没有用的。
我是一个病孩子,我的病谁也无法医治。
兴许我和白然一样,死是唯一的途径。
我怀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想象:白然会不会见过他和她亲热呢?白然的痛苦是不是因为他和她呢?
我可怜的白然。
我可以清楚回想起她和许情同姐妹的每个镜头:许离婚后,白然一直在替她介绍各种各样的男朋友;白然陪着她去做发型,给她买漂亮的新衣服;她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仿佛有说不尽的知心话。大人的世界真是充满欺骗啊。现在我才明白,白然这么做,兴许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留住自己的丈夫。
我的天啊。
我又吐了,因为没吃,所以没什么可以吐的,只有酸水,无穷无尽的酸水。她蹲在那里替我收拾,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想:这是她应该的,她应该得到的惩罚!
她收拾完毕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醒醒,你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很不好。”
我别过头,我当然知道不好,可是,这能怪谁呢?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报到。三十一号早上,我从医院出来,到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兴许是就要离开家让我感觉轻松,我终于吃下了一碗稀饭和几个肉包子。下午,爸爸执意要陪我去。他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送我,车里有股难闻的气息,我差一点又吐了,好在已经到了校门口。
我下了车抬头看,这就是著名的天中。我每日每夜的苦读换来了做这里学生的资格。天知道,最吸引我的不过是因为这里可以住校。天中是在两年前开始实行全封闭式教学,为此建了好多崭新的学生公寓楼。女生楼是淡黄色,男生楼是淡蓝色,中间隔着一条人工河,似乎是泾渭分明的意思吧。
我住3号楼,308室。爸爸替我把一个简单的旅行箱搬进宿舍。宿舍是四人间,阳光很充足,上床下桌,是大学公寓的模式,我自己选了靠近窗户的床。爸爸看了看说:“挺好,比我想象中好。”
我说:“没事了,你可以先走了。”
“好吧。”他拍拍手说,“我正好要赶去见个客户,对了,你要记得吃饭。”
我把他推出宿舍的门,然后一个人动手擦桌拖地,整理床铺,将被子拿出去晒,却不想碰到蒋蓝。她带着三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我身后穿梭而过,走进我隔壁的房间。我注意到她们的围裙上都写着XX家政”字样,天,竟然带着保姆来。
她没有理我,我愣在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生。她对我微笑着说:“麻烦让一让!”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实在带了太多的包,除了身上斜背的大挎包和一个手提式行李包,身后还横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说:“东西有点多,我妈说我移民来了。呵呵。”
我也笑了笑,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选择了我旁边的铺,然后大声对我说:“我叫米砂。以后互相帮助!多多指教!”
“嗯。”我说。
“你呢,你叫什么?”她问我。
“莫醒醒。”我说。
她怪叫起来。“莫醒醒,就是一直不要醒,一直睡觉的意思吗?”
“是吧。”我说。
“你妈真有意思,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她哈哈笑。我在她的笑容里喜欢上了她。有着这样笑容的女生,她的世界必然是纯美干净的。
我继续收拾我的床,米砂在我的带领下,也卷着袖子干起活来。“我妈本来要来帮我,我疯狂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我们边系蚊帐,边聊天。
“因为她很啰唆的,而且说不定还会哭呢。女人就是脆弱。”
“你不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啊。”
“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放心?”
“她闷啊。我和我哥哥都走了,她没有唠叨对象了。我爸马上也要出国半年。”
“你周末可以回家啊。”
“唉,我当然会回家了,而且她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其实,我就是不想让她觉得我一个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