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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醒醒(2)

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白然从西落桥经过。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是许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蒋蓝突然从小凳子上蹿起来,在人流汹涌的西落桥口,将一把粘稠的烂泥,捂在我身上,又对着我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七岁的孩子,在大街上蒙受这样的耻辱,我的双眼立刻充满灼热的泪水。那一刻我是多想冲上前去拽住母亲的衣摆,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没有。

因为白然根本没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头看河边长起的一棵高树,硕大的白色花朵挤挤挨挨,开了半边天。

回到家后,白然为我洗澡。她说:“为什么你的新衣服上竟然会有泥巴?”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把衣服摔进盆里,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了?妈妈为你已经操够了心!”“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妈妈为你已经操够了心!”

“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

我低头,眼泪掉到地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顽皮。我是那么乖那么乖的一个女孩,可是她却用这种词来形容我。我只是悄悄地哭,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懦弱。对强势,我从来只有畏惧的姿态,不去相信抗争,更不尝试。

那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我怕听到他们说任何责备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快是因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书包,自己吃了早饭,自己穿上那双很难穿的有很多带子的红色球鞋。后来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学。白然靠在餐桌上看着我。她的怒气好像还没有消。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于车祸,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救了别人的孩子,丢下了自己的孩子。有很长一阵子,我都在想,她一定是太讨厌我了,所以才会这样的不顾一切。

“你在想什么?”蒋蓝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我坚决地说。

蒋蓝哼一声,没再理我。

哼就哼,我根本也没打算再理她。

剧团要排的戏,是莎剧《第十二夜》片段。许老师边分发剧本边说:“十五分钟时间,大家浏览剧本,熟悉一下人物。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确定一下主演。自荐为主,命令为辅。”她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奥西诺、奥丽维亚、薇奥拉”。那是伯爵与小姐的名字。我听到蒋蓝在我身边动来动去,发出低微的喘息声,我知道她是想吸引我的注意,但我就是不偏过头去看她。

其实我并不恨蒋蓝,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恨。有些人是天生的主角,好像一枚施华洛世奇蓝水晶,精雕细琢得光芒剔透,有什么理由不出众呢?纵使她精于算计与欺骗,你又怎会忍心说她虚伪呢?漂亮而傲气的瓷娃娃,人们只愿相信她仅仅是任性。

蒋蓝会是当之无愧的薇奥拉。假扮的公主薇奥拉——想象她摘下工装帽的那一刹那,满头黑发瞬间滑落的场景,我深信那会有多么震撼。

看完剧本休息和讨论的时候,女生们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寂寞的只有我和蒋蓝。

“醒醒。”许老师喊住我。我回头的瞬间,她已经走过来,用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你不会怪许阿姨自作主张吧?”

“没有。”我真心地摇摇头。许老师是我最亲爱的阿姨。她是白然生前最好的朋友,结过婚,又离了婚,没有孩子。很多时候,她把我当作女儿看待,无论她做什么,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好。

“阿姨只希望你有收获,表演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多交朋友,多和他们说话,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给出一个笑。

她满意地说:“去跟大家认识认识吧。”然后便离开。

我却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溜出了教室。

3

我终于又见到了阿布,在西落桥一成不变的黄昏里。

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里。在我经过的时候,他伸出细长的手臂,轻轻地拦住了我。

他长得那么高,是我想象中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高。以至于我跟他说话的时候,要拼命地仰起头踮起脚尖。但他的样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眉毛,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嘴唇,一模一样的微笑。

“莫莫,是你吗?”他问。

“噢。”我说。

“女大十八变。”他摇着他的头,“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认呢。”

“你回来了吗?”我说。

“来。”阿布忽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礼物?”他的手很大,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我。我有些慌乱,但并没有抽回我的手,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桥下。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巨型的风筝,是鸟,是燕子,还是老鹰?原谅我在这方面总是糊里糊涂的吧。但是那风筝真的是太大了,有好多好多的色彩,好长好长的尾巴。

阿布说:“别看它这么庞大,但它可以飞得比任何风筝都高,你相信吗?”

我点头。

“可是,”我咬着手指傻傻地说,“现在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吧?”

“傻莫莫,只要有风,风筝就可以上天。”阿布说,“管什么季节不季节呢。”

全世界,只有阿布不叫我醒醒,而是叫我莫莫。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喊过我了。我只是在梦里听到过这样的呼唤。我在他亲切的呼唤里,忽然看到童年时那个傻傻的丫头,眼睛里就起了潮水,真是傻得可以啊。

“送给你的。”阿布说,“喜欢不喜欢?”

我低着头。

“我做了好多天。”阿布说,“我欠你一个风筝,你忘了吧?”

我的心温暖得让我有些承载不住。我终于抬起头来看阿布,他温和地对我笑着,然后他说:“莫莫,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来,抽出其中的一根,熟练地点着了,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好长时间不上网了。”阿布说,“我只好从北京跑回来看你。”

“要考试。”我说。

“我知道。”阿布说,“听说你考上天中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我才回来就发现了个很有趣的地方。”阿布说,“一个叫‘算了’的酒吧,晚上我请你去玩。”

我摇摇头,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袭来。时间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它不经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变一切。你瞧,我不再是从前的我,阿布也不再是从前的阿布了。

我别过头去说:“阿布,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他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失望,“我们这么久不见。”

“不。”我退后说,“我回家还有事。”

“莫莫。”他有些蛮横地拉住我,“不许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甩开他,跑上桥,不顾他在我身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又一个打击不打招呼轰然而来——父亲竟然和一个女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们贴得很近,像是一个人。见到我进门,那个女的像弹球一样从我爸身上弹了起来,立在我家茶几前,脸红红地看着我。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是许阿姨!

“醒醒。”爸爸尴尬极了,语无伦次地说,“许阿姨,她,来找你,你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步步后退。他和她,我的天。我到底被瞒了多久?

“我们回剧团吧。”她走上前来,“醒醒,我来带你回剧团。”

“我忘了拿东西。”我说完,却什么东西也没拿,带上门,飞快地跑下楼了。

我站在楼道里喘息,思考着我可以去的地方,但我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可以收容我的角落。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在一个小公园坐了很久,在一家小书店泡了很久。夜晚来临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回家。我不知道我回到家里,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该跟他说些什么。于是我只好继续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中我步入一条老街。这是城市中保留不多的石板路,踩上去和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感觉很不相同。石板和石板的中缝里镶嵌着缕缕青苔——只因这个巷子里住的大多是孤寡老人,平时他们只在天井里活动,很少有人出门,亦很少有人路过。

平常的午夜十一点,这里几乎死一般静寂,只偶尔听到哪个房间深处传来的低低咳嗽,如同深沉的木鱼声,但我却从不感到害怕。我小的时候,白然曾因贪近,带我穿越这条巷子去市中心。年幼的我踉跄地走在她前头,因为石板湿滑,险些跌倒,然而她并未搀扶我。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实在是因为,在白然的有生之年,她的确从未给过我任何形式的搀扶或肌肤上的爱抚。作为一个母亲,或许她是古怪的;又或许,是因为她和我都患着同样的肌肤洁癖吧。

在我愣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发紧。一只沾染着温热酒气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身后几乎将我抱起,将我死死摁在爬山虎丛生的墙壁上。

一瞬间我惊呆了。双手从他压过来的身躯中抽出,死命想要抠开他的双手。一个顺势,他却将我更紧地摁到墙壁上,沉重的压力使我难以喘息,关节发出咔嚓的声音,像要被这架竖立的碾土机碾碎。漫天席地的恐惧,将我层层包裹。哭不出,喊不出,挣脱不了。身体宛若一片风干的鲳鱼,内脏几乎蜷缩到极限。

冰冷而肮脏的墙壁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他将空出的手放到我的头顶,将我的半边脸按在墙壁上,然后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在我的耳畔游离。我强耐住体内的翻江倒海,极力想扭头去看他的脸。

“莫莫……我……是多么喜……喜欢你,莫莫……一直……”他呢喃着,另一只手努力地将我往他的怀抱里揽。我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疯狂地用左脚的鞋底踩他,晃动身体以寻求挣脱。他踉跄了几步,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墙上。我疯狂地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踢掉鞋子爬进阁楼,迅速地关上门,然后钻进被子里,用手臂圈住自己的头,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却依然抖个不停。

爸爸过来敲门,问:“醒醒,你回来了?”

“嗯。”我镇定自己回应他。

“早点睡觉吧。”

我没再应他。感觉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走开的声音。

谢天谢地,他没有跟我解释什么。

但我一直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到楼下去找吃的。一天没有进食的我,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中啃下了十一个干方便面块。

家里没有别的食物,只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里的康师傅方便面。我将盒子倒过来,取了其中仅剩的方便面一袋一袋地谨慎撕开,将包装袋丢进厨房的大垃圾桶内,盖上了盖子,只取面饼,抱在手中,走上楼去。回到阁楼,轻轻带门。我跪在地上,把干硬的面饼坚决地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面屑被不断从腮壁涌出的口水一点点濡湿,跌进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张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知道嘴角已渗出血。

那一晚依旧是月光清凉。跪在小阁楼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许久没有移动,眼光决绝,身心剧痛。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4

那个夜里,我胃痛得以为自己死掉了。

当我明白我依然活着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样的病。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目睹过白然与食物对抗的过程。她企图用手把一个红色的番茄塞进嘴巴里。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无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红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手指缝和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缓缓流淌下来。她没有注意到年幼的我,因为无法安睡,怀抱玩具悄悄来到她的房间寻找她,想给她一个惊喜。正是路过餐厅的时候,看到她那样痛苦地闭着双眼、泪水慢慢落下。

现在,轮到我了。我捂着胃,痛得想失声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觉头上的虚汗像雨一样滴下来,然后,我就不知不觉跌入梦里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左手的冰凉。点滴悬在头顶,像枚玻璃炸弹。又歪过头一看,看到皱着眉头的爸爸。

他问我道:“你怎么样了?”

“我怎么了?”

“早上不见你起床,去敲你的门,竟然发现你昏倒了。”

“哦。”

“你知道你为什么昏倒吗?”

我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看着他,没有作声。

“莫醒醒,别学你妈妈。”爸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看着我,那是一种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声问我。

“不。”我说。

“我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他咬着牙说。

我的眼泪流下来。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恨过谁谁谁,从来都没有,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我发誓我懂。我真的懂。我只是恨他们的隐瞒,这么多年来,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面对着我的眼泪,冷冰冰地问我。“是否有控制不住饮食的现象发生?”

“没有。”我抬手把泪擦掉,冷静地说。

“最多的时候连续几顿不吃饭?”

“饮食正常。”我说。

“有没有暴躁易怒的症状呢?”

“没有。”我说。

“有月经不调的症状吗?”

“没有。”我说。

“最近有没有觉得视力下降很快,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没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停顿了一会儿,他疑惑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的胃黏膜损伤很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没有。”我依然说。

“下面这一个月,要好好调养,不要吃硬的米饭或坚果类,流质并有营养的食物是最好的。”这点是在嘱咐爸爸。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后回答。

那个医生,年纪看上去很大了,白头发梳往脑后,前脑壳闪闪发亮。他扶扶眼镜,用蓝墨水笔在病历上写上了“交替性厌食暴食症?”

“?”的含义,是在表明他的怀疑。

我和爸爸坐了公车,沉默不语地回到家里。刚进家门他就去厨房,很快给我端出来一大碗稀饭,用命令一样的口气说:“你给我吃下去!” WN6ExPNqFeAnb5zpaPe/bcJp4S8TKF1oWdei2UqwgtvUpH/a0moxWk4xRFhpTj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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