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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考古与传说

既然东亚/亚洲并不是一个天然就有效的分析单元,那么有没有一种历史叙事,是讲述这一区域究竟“是什么”的?说没有,肯定是不对的。人们时时刻刻都在塑造着自己的记忆,记录下自己的过去,以映照当下和未来。记史的传统,在东亚几个国家里都特别发达,这点,和南亚世界非常不同。这倒不是说印度没有历史,而是说,印度次大陆的记史传统和宗教密不可分,他们留下来的文字记载更多是宗教性的,学者需要非常努力地从这种叙事传统里,梳理出我们今天认为是“历史”的东西。

尽管东亚记史传统很悠久,可学过历史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过去发生过的事情,和对过去的记录,并不是一回事。人们记录什么,不记录什么,怎么记录,怎么解释,记录是否保存,能否流传开……其实既有书写者的主观选择,也有后世人的选择,很多时候也需要一些偶然的条件。一些激进的批判性历史学家甚至说,所谓历史,其实和虚构性的小说或者神话,性质没有太大不同,都是一种叙事策略而已。

这当然不是宣扬历史虚无主义。我们对过去所发生事情的认知,不能够仅凭借历史文献这一种媒介,还要综合考虑考古所发掘的实物,以及神话和口传记忆。把文献、考古和传说综合起来,才能比较立体地把握一个群体的集体记忆成果。探讨东亚“是什么”,其实就是探讨东亚人群的某种具有代表性的集体记忆。所有历史,都有至少两个面向:一个是过去发生过什么,另一个是我们对过去的记忆和认知。这两者同样有价值。

如果从现有的考古成果来看,今天东亚世界的产生,首先是在大陆上的。

在今天中国许多地方,都有上古人类活动的遗存,属于几万到几百万年前的所谓旧石器时代。而到了新石器时代,东亚大陆更是如满天星斗般,出现了很多比较成熟的人类文化遗迹。最为知名的,比如大汶口、红山、仰韶、马家窑、龙山、良渚等等。其中较发达的区域,已经出现了制作精良的玉器、陶器等,上面的装饰和花纹美轮美奂,有的符号还可能是文字的雏形。良渚文化的年代,被断定为公元前3300年到公元前2000年,其古城遗址极具规模,在2019年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名录。

但这些文化遗址,大多是在20世纪才被发现的。也就是说,在20世纪之前,它们并没有成为住在今天中国这块土地上的人的集体记忆的一部分。

那么文献呢?文献依靠文字记录,最早的文字就成了我们追溯文献起源的地方。已知东亚最早的文字,是发现于中国河南安阳地区的殷商甲骨文。甲骨文已经是比较成熟的古文字了,主要内容涉及占卜、旅行、气候、战争的记录,我们已经可以从中获取到非常多的关于殷商贵族政治、信仰以及环境等方面的信息。这些信息也可与传世的历史记录,比如《史记》中的某些记载相互印证。从甲骨文之后,中国汉字的发展系统就比较明确了:由西周时期铸刻在青铜器具上的金文,到春秋战国时代各自不同的六国文字,然后秦以小篆统一六国文字,再到汉隶……汉朝之后,中原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力辐射周边,今天的朝鲜半岛、中南半岛、日本列岛,逐渐开始采纳汉字作为本国文字。古代东亚世界最为通用的文字字形,就此奠定,至今变化也不大。我们现在使用的汉字,有些和甲骨文还很接近,足见这一文字体系拥有强大的延续性。

但是,甲骨文其实曾经被长期遗忘,它也不在20世纪之前东亚人的集体记忆之中。1899年,晚清金石学家王懿荣,偶然发现了一些刻在龟甲、牛骨上的符号。出于对古文字学的敏锐,他判断这可能是一种古代文字。我们更为熟悉的一种说法,是说这些刻有文字的甲骨,被当作药材出售,然后被生病的王懿荣在抓取的药材里看到。究竟是不是这样充满戏剧性,不得而知,因为就在次年,八国联军入侵,王懿荣自杀殉国了。“甲骨文”这个名字,是到了20世纪20年代才确立下来,距今也就一百年而已。

也就是说,将甲骨文确认为东亚最通行文字的古代起源,其实也是很晚近的事。而既然甲骨文已经是比较成熟的文字,它的起源又是什么呢?会不会像一些学者提出的,是由大汶口或者良渚文化发展而来?目前我们有的只是理论假说,要形成公认的看法,还有待新的发现。

但甲骨文的发现,对历史认知最大的贡献之一,是从实物和文献两方面,直接证明了正史中所载商朝的存在。在发现甲骨文之前,按照现代历史学科的定义,中国能够以实物证明的最早的朝代,仅是周朝。如果我们可以证明商朝是存在的,那么中国历代史书中记录的夏朝,是否也存在呢?这就是个争议非常大的问题了。如果夏朝存在,它的考古证据在哪儿?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现代科学认定的考古证据——这条标准本身是由欧洲学者在19到20世纪提出的——是否就能够说夏朝肯定是虚构的?在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与“我们对过去的认知”,就出现矛盾了。所以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就往往充满了古代与现代、民族情感和科学理念之间的纠结。

那么传说呢?我们今天认为是传说的东西,当然只能存在于认知层面,因为它已经是不可考的过去,甚至可以明确被认为是虚构。在中原文化中,最著名的起源传说之一,就是黄帝。自春秋战国以来,他就出现在历史记载中,《史记》以轩辕黄帝的故事开篇,奠定了其华夏始祖的地位,后世更为黄帝赋予各种各样的功能,成为道家的神仙,或者中医的源头。在今天的中国学术界,黄帝被当作是一个能够折射古代文明演进的某种集体记忆符号,而不是一个实在的个体。当然,近代以来,黄帝也被赋予了民族主义意味,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一个象征,这种意义转化,在东亚世界是普遍存在的。

让我们暂时离开中原,来看看日本。前面曾提到过,关于古代日本最早的文字记录,是中国的史书。《后汉书》和《三国志》中都曾记载,倭人在汉时派使臣前来朝见。倭人有百余国,派使者前来的有三十余国。《后汉书》提到,光武帝时(公元57年),倭人请求朝贡,光武帝曾赐给他们金印。两书都详细记载了那里的风俗、政治、经济状况,比如说“男子无大小,皆黥面文身”。书中还记载,在东汉桓帝、灵帝之间,倭国大乱,后来出了一个叫卑弥呼的女王,所都在“邪马台国”,这位女王:

事鬼道,能惑众,年已长大,无夫婿。有男弟佐治国,自为王以来,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侍,唯有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辞出入。

就是说这位女性具备神鬼的能力,不结婚,治理国家有她的弟弟辅佐。即位之后把自己藏起来不见人,只有一个男子负责给她送吃的喝的,并传达号令。

这是文献中的记载。但文献记载有多可靠呢?1784年,一个名叫甚兵卫的农夫在九州的福冈整修农田时,挖出了一方金印,上面以阴文镌刻着“汉委奴国王”这五个字。“委”就是“倭”字的简化写法。这方印的真伪,很快引发日本学术界的争议。经过长时间的研究和讨论,到了今天,多数学者认定,这方印是真品,很可能就是史书中汉光武帝所赐授的金印。这是日本列岛政权与中原政权很早就已开始正式交往的明证,文献与考古在此对应上了。

今天的考古学者谈及日本的上古文化,会首先提到“绳文时代”。这是大约1.5万年前到公元前3世纪的漫长岁月,涵盖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绳文时代后期,日本已经开始种植水稻,出现了房屋、聚落,以及大量的陶器和人偶,可能和贮藏与祭祀有关。有意思的是,典型的绳文人偶上,脸和身体部位都装饰有花纹,让人想到中国史书上“黥面文身”的记载。

但“绳文”这个命名,却不是来自日本人,而是来自一位19世纪的美国学者爱德华·莫尔斯(Edward S. Morse)。他在1877年发现了一组陶罐,以“cord-marked”来命名,随后这个词被翻译为“绳文”。所以,和甲骨文一样,日本文化的上古起源,是很晚近才创造出来,进入人们的记忆的。

绳文之后的弥生时代,在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3世纪左右,这是日本列岛整体进入农耕社会,政治势力逐渐发展形成的时代。也是在这个时期,倭国(包括邪马台国)开始出现,并且和朝鲜半岛及汉朝开始了交往。弥生时代的出土物,包括了明显来自东亚大陆的青铜器和铁器(比如铜镜、剑等等),从大量出土的武器和人骨,也可猜测这一时代战争频仍,政治纷争不断。邪马台虽然读音很像Yamato,即后来的“大和”,但它是否就是后来大和政权的源头,学者有不同的看法。

过了好几百年,到了公元8世纪,已经和隋唐有了深度交往的大和王廷,开始编纂国家史书,梳理天皇神统,以强化政权的合法性。《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是日本最早的官修史书,都以神话开篇,构筑了日本神皇系统,被合称为“记纪神话”,后来也成为日本神道教的重要文献。和中国的黄帝传说不同,日本的天皇直接和创世神话相连,而皇室的始祖,被追溯到天照大神。天照大神有个脾气顽劣的弟弟素戋呜尊,他到处捣乱,逼得姐姐躲进天岩户中拒不出来,此时天地一片黑暗,诸神只好以八咫镜和八尺琼勾玉引诱天照大神出洞,重新将光明带到天地间,并且放逐了素戋呜尊。后者来到出云国,斩杀八岐大蛇,从蛇身上得到天丛云剑。

后来天照大神命她的孙子从天降临到苇原中国——也就是神话中的日本,授予他三种神器,正是八咫镜、八尺琼勾玉和天丛云剑。而日本天皇世系中的第一位,神武天皇,就被认为是天照大神的五世孙。

混杂着神话的历史,在特定年代,成为历史本身。我们知道,日本天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经完全没有实权,连象征性都没有。但到了近代,民族主义的知识精英,从神皇世系的神话中推导出日本独有的政治文化资源,以天皇为日本国体,将神道与帝国政治深度结合。他们不但将神话当作历史,也把现实当作神话再现。直到二战结束,美国占领军主导下修订的日本新宪法,才明确规定天皇是象征性元首,不再具有神格意义。

朝鲜半岛上,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也有不少陶器遗迹,其形制与同时代中国东北和日本发现的陶器有明显的相似关系,从公元前8000年到前1500年的这段考古期,被称为栉文土器时代。“栉文”,即用木梳状的工具刻出花纹。之后的公元前1500年到前300年,被称为无文土器时代,农业生产开始在半岛兴起。

“朝鲜”一词,最早出现在《山海经》中,早期半岛与中原关系相当密切,《尚书大传》《史记》等典籍中曾有商末贵族箕子,在武王伐纣之后,带领遗民东迁,建立朝鲜半岛上最早国家的记录。此古朝鲜政权,后来被汉朝逃将卫满推翻,建立了卫满朝鲜。汉武帝东征,灭卫满朝鲜,建汉四郡,其范围在今天辽东、吉林南部,以及朝鲜半岛北方。而在朝鲜半岛南方,则有统称为“三韩”的部落联盟国家。

汉四郡衰落后,朝鲜半岛进入三国时代,唐朝联合其中的新罗,打败了劲敌高句丽,半岛由新罗完成一统。此后则有高丽王朝和朝鲜王朝,均与中原王朝保持密切的朝贡关系。在崇奉朱子理学的朝鲜王朝时代,为了强调文明正统,史书中一律将朝鲜国家的起源,追溯到箕子,认为是箕子把后来孔子所崇奉的那种文化带到了半岛上。那时很多文人来到平壤,都要祭拜设立在那里的箕子陵,并撰写歌颂他的诗文。

但到了殖民时代,民族主义兴起,这种“外来民族”传来“事大文化”的叙事,被逐渐抛弃。民族主义史学家找到13世纪僧侣一然编纂的《三国遗事》,把最早出现在其中的檀君神话,当作半岛国家的源头。根据《三国遗事》中的传说,帝释桓因(也就是佛教传说中的天帝)的儿子桓雄下凡,与熊女结合而生出檀君。他建立的国家,被称为檀君朝鲜。

在今天,檀君朝鲜是朝鲜和韩国两国官方认定的信史。韩国很多报纸上,一度采用檀君纪年,以传说中檀君建国的公元前2333年为起点。而朝鲜更是在1993年宣布,于平壤附近发现一男一女两具遗骸,经科学测定来自于5000多年前,是檀君夫妇的遗骨。檀君陵因此也成了朝鲜的国宝。曾经非常重要的箕子陵,则早已荡然无存。

再一次,神话和历史相互纠缠,塑造了现代人的集体记忆。不难想象,这种历史记忆的塑造,其实永远也不会完结,将来还会有新的记忆加入进来。文献也好,考古也罢,在特定的历史需求之下,都可以是神话来源的一部分,甚至它们本身也是由“现代”所带来的新的神话制度。因此,我们今天的自我认知,我们所以为的传统,其实也是人为构建的产物。 i6pGW6vi+NtsQRvAsOW7GE6lGYSPOCBT7Ip32rFwn44CjP+WnrO3CrhOddqif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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