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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不是China,日本不是Japan

任何学过英文的中国人,都知道China是中国的英译。而任何学过汉语的英美人,也都知道英语中的China,在汉语中叫“中国”。但是,这两个词,其实意思并不一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好多国家的国名来自于音译,比如France是法国,America是美国,Mexico是墨西哥,Canada是加拿大……可是中国为什么是China?与此类似,为什么日本,日语念作Nihon或Nippon,翻译成英语却是Japan,而韩国(Hanguk)或者朝鲜(Choson),成了Korea?

目前已知最早的“中国”一词,出现在西周的一件青铜器何尊上,其中有一段铭文写道:“唯武王既克大邑商,则廷告于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乂民。’”翻译成白话就是:武王推翻了商朝,于是昭告天下说,我以此地为中心,在这里统治人民。

所以最早的“中国”,指的也就是王廷所在的都城,并不是整个国家的统治区域。而“中国”成为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的国名,其实是比较晚近的事情。那么,古代中国人怎么称呼自己的国家呢?

假想一下:你生活在古代——比如明代吧。一天,打西边来了个神父,向你打招呼:“你好,我是葡萄牙人。”你怎么回答呢?你多半不会说“你好,我是中国人”,而会说:“我是大明国人。”因为那时,“中国”还不是国家的名称。清朝以前的更多时候,“中国”是指相对于周边地区的“中原”地带,有时也指相对于“夷狄”的“华夏”集团。

那么,假如你生活在高丽王朝时期的朝鲜半岛呢?同样,你会说“我是高丽人”,而不会说“我是朝鲜人”或“我是韩国人”。如果你是位战国时代的日本人,你大概有了“日本”作为列岛上大大小小政权/分国总称的意识,会说“我是‘霓虹’(Nihon)国人”。但是葡萄牙神父可能会有些恍惚,因为他只听说过“Cipangu”或者“Jepang”,很难和“霓虹”的发音联系起来。

“中国”这个词出现得很早,但用来称呼我们这个幅员广大、人口众多的东亚多族群国家,是晚近的事情,否则黄遵宪、梁启超等也不会感叹中国有国无名。这个要仔细说起来,怕是几本书都说不完。我们只需要记得一点,那就是“中国”是个不断发展演化的概念,就像它的幅员、人口和族群一样,也是在不断变化的。现在的人们已经习惯于用近代主权国家体系中的民族国家(nation state)观念,来理解中国,可中国以民族国家的面貌出现,也不过就是一百来年的事情。说“中国历史悠久”,当然没问题;但要注意,悠久的这个主体,其实在每个时期都有差异,不能拿现在我们有的(或没有的),去套这个不断演化中的主体,否则会时空错乱。同样的道理,对别的国家也是一样。

今天朝鲜半岛上有两个国家实体,朝鲜和韩国。“朝鲜”来自半岛上延续时间最长的王朝(1392—1897)的名字。开辟王朝的李成桂拟了两个国名,拿给明太祖朱元璋裁定,朱元璋选了“朝鲜”。而再往上追,则来自中国史书中记载的半岛北部国家“箕子朝鲜”及“卫满朝鲜”。一般认为“朝鲜”取“朝日鲜明”之意。“韩国”一名源自半岛南部、中国史书中统称为“三韩”的古代部落国家。中日甲午战争后,朝鲜王朝脱离了与清朝的宗藩关系,曾短暂改国名为“大韩帝国”。二战后南北分裂,两个国家都宣称是半岛唯一合法政权,互不承认。因此韩国称朝鲜为“北韩”,朝鲜称韩国为“南朝鲜”。是朝还是韩,有着强烈的政治含义,不能用错。汉语中有时会看到“北朝鲜”或者“南韩”的误用,其实无论南北都不这么说。

和半岛国家一样,早期日本的历史,是记载在中国史书上的。日本列岛政权和汉朝接触时,自称为Wa,汉廷以“倭”字表记。这个倭,只是当时列岛诸多小国之一。他们后来觉得“倭”字不雅,改为“和”(Wa),并以“大和”(Yamato)为名。大约7世纪前后,大和势力北扩至本州北部,改国名为“日本”(Nihon),即太阳升起之地。很明显,这样起名字,和“朝日鲜明”一样,是说给西边的人(也就是大陆上的人)听的。如果日本人碰到夏威夷人,当然不能说自己来自“日出之国”。可见,虽是自命名,视角却在中国,是在和东亚大陆的交往中产生的。早期日本人当然也有从自己视角出发书写的身份,比如成书于8世纪早期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历朝著史,都是为给政权找个神圣的权力来源,因而越溯到上古,就越是神话。据这两本书,大和政权的天皇家族一脉,源自天照大神。神话时代对日本的命名有很多种,比如“丰苇原中国”,或者“丰苇原千五百秋瑞穗国”。不过这些命名本是神话产物,也就不像“日本”那么被大家普遍接受。

前面谈到过,“东亚”(East Asia)是个外来概念,本地人很晚才接受这么一个分类,并加入自己的理解,塑造身份。同样,西欧语言中的“中国”“朝鲜/韩国”“日本”(以英语的China、Korea、Japan为代表),也都不纯是中日韩的本土概念。想想,中国人啥时候自称过“拆那人”?那么这些概念又是怎么来的呢?

“China”一词,目前较通行的说法是来自梵语中的“Cina”一词,可能是“秦”的音译。日本人有段时间称中国为“支那”,亦源于此,起初倒无贬义。欧洲与中原远隔万里,耳闻口传,一是通过印度-波斯带去的“Cina”,二是蒙古西征时带去的“Cathay”(契丹,后泛指中国,现通用于斯拉夫语系),两个信息来源不一,以致很长时间里,欧洲人不知道二者指的是一个国家。

Korea和Japan,传说都由马可·波罗最早记录。他到中国那会儿,半岛正是高丽(Koryo)王朝。Korea一词在演化过程中虽有不同拼写方式,发音倒近似。风云变幻,如今生活在朝韩的人都不自称高丽,而朝/韩语中的“高丽人”(고려사람)则成了一个特定名词,指的是苏联中亚地区的朝鲜移民后裔。当然,Korea的好处是不论朝韩,政治中性。日本在马可·波罗那里记为Cipangu。为啥这样拼?用上海话读“日本国”三个字就明白了。估计他是听当时和日本往来颇繁的江浙人聊起的。Cipangu转到葡萄牙语,就成了Jepang,再到英语,慢慢就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这个Japan,是欧洲语言多次转译的中国南方方言中汉字“日本”的读音,跟“霓虹”当然差得远。

字音、字义的转化从来不只是语言变化,背后必然带入新的认知框架和意识形态。当用“China”,特别是用其背后那套认知框架,来讨论“中国”的时候,“中国”自身的变动、杂糅和多元性,就被西欧现代国家体系所强调的那种界限感和同质性取消掉了。特别是在处理帝国(empire)、国族(nation)、族裔(ethnicity)这些议题的时候,China和“中国”之间往往显现巨大的裂痕。“中国”是个多语言、多族群的复合体,但Chinese仅指汉语、汉字,很多语境中仅指汉族人。

中国人,并不能等同于英语语境中的Chinese——即说着Chinese/汉语的汉族人。根据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非汉族中国人,占比已接近9%,达到12 547万人。这个数量,如果按照全世界人口排名,仅次于排第11位的埃塞俄比亚,而高于排第12位的日本。其中壮族、维吾尔族、回族、苗族、满族,人口都超过1 000万,从绝对数量上说,一点也不算是少数。

试图用语言文字、人种、宗教这些通行的现代标准来定义“中国”的努力变得无效:使用汉字和崇奉儒家的不一定是中国(比如朝鲜、越南、日本),而中国内部不都是传统的汉字儒教区(比如疆、藏、蒙)。域外学界会提出“清朝是否Chinese王朝”这类问题,作为学术讨论当然可以。但是20世纪以来,政治上操弄“满蒙非支那”“疆藏非中国”,亦屡见不鲜。

无奈在主权国家体系下,China所代表的话语逻辑是霸权性的逻辑,有一整套科学、法律、伦理、哲学理论作支撑。不要说域外人士,就是国人自己,在晚清到共和国这段动荡时期,在试图糅合China话语和“中国”经验时,也困惑于两者间既联结又矛盾的关系,很多人试图以现代西欧标准定义中国,总不得要领。当然,这绝不是说“中国”经验多么独特。正相反,变化、多元和交融杂糅,是所有国家、族群的共性。汉人、日本人也好,朝鲜/韩国人也罢,从来都不是同质的群体。明确的国族界限是近代西欧的产物,但它实际也掩盖了欧洲自身的杂糅性。西欧逻辑是在殖民扩张过程中,和殖民地社会相互碰撞冲击后逐渐塑造的,它当然吸纳了其他地区的经验,只不过最终还是要为霸权服务。同理,中国也吸纳、转化了许多西欧逻辑(比如民族主义),才成为现在的“中国”,只不过这套逻辑的局限性在21世纪日益凸显。

在这个意义上,如何超越China,把“中国”的经验汇聚成有普遍解释力的话语,实在是个大课题。把中国(以及日韩)放在区域和全球的框架中认识,是很多人正在尝试的一个方向。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说的“没有法国史,只有欧洲史;没有欧洲史,只有世界史”,或许就是这个道理吧。 J8j2WoQ9m5T7En2++MXaW4qYT3L9aqbs/xfuEwPnTpN/A/ZQMgZyHb73XNDNMS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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