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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反题

1885年,日本明治十八年。在3月16日这天,东京出版的政论新闻《时事新报》上,刊载了一篇没有署名的社论,题为《脱亚论》。文章提出,日本要与西洋文明国家共进退,要拒绝与中国(支那)、朝鲜这样愚昧落后的“恶邻”为伍。

这篇文章在今天广为人知,一般认为其作者是维新思想家福泽谕吉。不过关于这点,学界还有争议。更重要的是,和我们的想象相反,它发表后影响甚微:直到1933年收录于《续福泽全集》,它再没被人提起过。日本学者重新发现《脱亚论》,并且把这篇2 100余字的小文和近代日本的国家走向相互印证,是在二战结束后的20世纪50年代。而它成为讨论焦点,被普遍认定为日本走向近代、走向殖民侵略的先声,更晚至20世纪60年代。尽管文章被长期遗忘,但因“脱亚”二字形象地概括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某种心路历程,所以在沉睡近百年后幽灵般苏醒。它迅速成了一个符号,象征一个国家(日本)对其所置身的共同体(亚细亚,或者东亚)曾经的态度。而对《脱亚论》的重新“发现”和讨论,则表现了一种特定时空中的历史思考。

2015年,中国高调纪念了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此时距《脱亚论》发表,正好是130年。东亚近现代诸多转折性事件,在2015年都是整十年纪念:中日甲午战争结束120周年,日俄战争结束110周年,以及二战结束70周年。它们分别标志着东亚传统宗藩体系的崩溃、日本确立东亚霸权,以及此霸权的终结。对这几件事情的记忆,可以串联起一个半世纪以来的东亚历史。那么,我们对于自己所处身的国家和区域在这130年来的际遇,应该有怎样的理解呢?

我想从“脱亚”的“亚”字说开去,先看看我们和这个“亚”,或者具体说是“东亚世界”,是怎样一种联结。为什么我们是“东亚”?“东亚”对我们又意味着什么?

小时候学世界地理,都说世界有“七大洲”:亚、欧、非、大洋、南美、北美和南极洲。这貌似是个客观的自然地理描述,但是摊开一张世界地图,疑问就来了:其他大洲都边缘清晰、相对独立,为什么欧洲和亚洲明明属于一个大陆板块,却被分成两个“洲”?是,乌拉尔山脉、高加索山脉、黑海和土耳其海峡这些“天堑”,构成了欧亚的地貌分界,可第一,它们并不比喜马拉雅山更有地理分隔意义;第二,也并未成为东西交往的屏障,怎么就成了洲界呢?搞得今天“横跨欧亚”的大国——俄罗斯和土耳其——时常纠结:它们到底更“欧”还是更“亚”?

所以,与其说“亚洲”是一个天然的地理单位,不如说是人为的认知单位(当然严格说起来,其他“洲”也是)。制造这个亚洲概念的,是它的邻居——欧洲。

“亚细亚”(Asia)一词来自古希腊语,意思是东方。这个“东方”最早仅指希腊毗邻的所谓小亚细亚地区,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了涵盖地球上近30%陆地面积、超过60%人口的超大区域。在历史沿革中,“亚细亚”曾被分为“中东”(又叫近东)、“远东”等次区域,我们今天所说的“东亚”,就和“远东”有较大重叠。经过了20世纪后半期的去殖民化运动,“远东”这个明显带有欧洲中心主义色彩的概念,在创造它的欧美知识界,被逐渐抛弃,代以似乎更为中性的“东亚”一词。(今天“远东”大概只在俄罗斯还作为官方概念使用。)可是较真的话,东亚(East Asia)从词源上讲,就是“东方的东方”的意思,屁股还是坐在西边的。

住在东亚的人原本对“东亚”不明就里。尽管早在16世纪,欧洲传教士就带来“亚细亚”这个新鲜词,也没人说:好吧,咱是“亚洲人”或“东亚人”了。东亚人接受并自觉认同“东亚”标签,也就是从《脱亚论》发表的那个时代才开始的。而这种身份的逐渐清晰,正是形成于和“欧洲”的互动。

在19世纪的欧洲,“东亚”或者“亚洲”,已不再是个单纯的地理存在。伴随着资本和殖民扩张,这个地域被赋予时间性,成为一个历史和文明概念。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大概是最早把各大文明区域纳入时间序列的人之一。这位唯心论者把世界历史归拢到一个“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阶梯过程,而各大文明在这个过程中占有不同的位置。他认为,中国和印度文明就像心智未开的儿童;近东文明(埃及、叙利亚)则像刚刚成长的少年,而且它们因为先天缺乏“自由意志”,所以停滞了,再长不大;希腊文明算是青年;而罗马文明才标志人类历史的成年。接下来,“绝对精神”在日耳曼世界的基督教文明那里达到最高峰。黑格尔认为,最终所有人类历史都要沿着这个路径达致“自由”,无一例外。

马克思一生受黑格尔哲学影响,他继承了黑格尔历史哲学中的时间性,但对他来说,物质生产才是最本质的历史动力,因此人类历史是个生产力不断进化的过程。欧洲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迄今最先进的生产方式,虽然最终它会被消灭,但其他生产方式也必然先要被资本主义取代。马克思把最为典型的农业生产,命名为“亚细亚生产方式”,其中由大规模灌溉需要而产生的集权性统治模式,导致社会过于稳定而缺乏发展动力。相对于黑格尔的全然蔑视,马克思对亚洲的态度比较复杂。一方面他抨击欧洲资本主义对亚洲的残酷殖民,另一方面则认为亚洲只有借外在冲击才会发展出资本主义,并最终加速整个资本主义体系的灭亡。

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亚洲是专制、落后、愚昧、停滞的,反衬出欧洲的自由、先进、文明和进步。欧洲人对亚洲/中国从赞美转为批判,虽滥觞于法国的孟德斯鸠,但19世纪前,还没有谁把地理上的“亚洲”看作人类“大一统历史”中的初级阶段,一个时间性的存在。此后,社会学鼻祖马克斯·韦伯也分析了中国、印度等亚洲国家的宗教,以论证为什么“资本主义精神”只存在于奉行基督新教的社会。虽然韦伯没有把亚洲作为时间概念处理,但到了他的美国门徒帕森斯(Talcott Parsons)那里,亚洲实际上是作为欧洲的反题(antithesis)来提出的。也就是说,亚洲存在的意义,在于证明欧洲何以是欧洲。1885年的《脱亚论》,某种程度上体现着黑格尔以降欧洲思想中的这一“亚洲反题”。

从那时起,中国、日本、朝鲜、越南等一批接触欧洲思想的知识分子才开始明白:“哦,我们是亚洲人。”其实相对于“脱亚”之论,在明治中后期的日本,建构一个以日本为轴心的亚洲共同体,以拒斥欧洲殖民的呼声,倒是有着更大的市场。日本近代的“亚细亚主义”,以种族对抗、文明竞争为核心,勾勒出一个反东方主义的东方主义幻象。这一思潮随着日本国内国际局势的变化而逐渐走向政治舞台,最终演变成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扩张野心。但早期中国、朝鲜、印度的民族主义者,因其中鲜明的反抗意识,都曾受到过亚细亚主义的激励。

二战结束后,反殖民浪潮席卷全球。获得独立的新中国,坚定站在被侵害被压迫的国家一边,把自己的历史命运和责任,自觉放在“亚非拉”民族解放的大框架下。此时中国对“亚洲”的身份认同,既不是地理的、文明的、种族的,也不是意识形态的;“亚洲”是象征第三世界革命的政治标签。

“亚洲”本来是别人眼中的他者、反题。但东亚人拿来这个概念,反客为主,把他者变成主体认同了。日本近代的“亚细亚主义”和中国的“亚非拉”革命观,标志着东亚人对“亚洲”概念的转化和创造。在很大程度上,自我认定的“亚洲”也是以欧洲(或者“西方”)为反题的。当然这里的欧洲/西方同样不是地理概念:“亚细亚主义”中的西方是种族与文明,第三世界理论中的西方代表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

这个漫长的转化过程,在我看来,和所谓的“现代化”(日语中叫“近代化”)息息相关,它是内外合力的结果。不过,在欧洲中心视角的长期影响之下,《脱亚论》中“亚洲反题”式的自我认知,在所有东亚国家中都曾经很流行。有一种对《脱亚论》的简化解读,就是把“现代化”和脱亚等同起来。直到今天,很多人还习惯以“愚昧、封闭、野蛮、专制”这样大而无当的帽子来否定东亚的历史经验,其内在逻辑和“脱亚”一脉相承,甚至智识上更为懒惰粗暴。在今天,为数众多的中国、日本、韩国知识人已意识到,“东亚”这一蕴含丰富可能性的历史载体,应该超越和欧洲/西方相对的维度,超越《脱亚论》后130年的历史。我们需要在更长的时间段、更广阔的视野中,来检视东亚(以及东亚的每个国家和社群)何以成为自己。因此,探讨“发现”东亚的轨迹,就是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我们的现代命运是如何发生和展开的,今天的身份认同(不论是国家、民族,还是区域),又是如何在这个过程中被塑造的。

“东亚”的概念虽属外来,却嫁接在这个区域的内部资源上。而我们更熟悉的“中国”“日本”“朝鲜/韩国”的概念看似内生,其实有很强的外来性和互动性。下面就谈谈这些概念是怎么回事。 x1VtFAaBzadw0PmC/qUH7lTTHNLn7fL2r8//JexbtJSl5z6K46cCvLHHhUd0Ah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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