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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洋球池

我并不是这家店面的员工,给我发工资的不是他们。我是一家保安公司派遣来的,他们与这里签订了长期合同。这里是我主要的工作地点,也是我主要的社交场所。我在别的地方也当过保安——包括现在,偶尔有临时的活计,随叫随到——要不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一定会说这里是我工作过的最好的单位。在一个人们乐于前来的地方工作,感觉很不错。之前每每有人问我做什么工作,我就告诉他们,我在这家店上班。

店面位于市郊,是一座大型的钢结构仓库,隔出上百个小铺位,一条小道穿越其间,我们卖的全部家具都有样品摆出,向顾客展示外观。待售的同款产品没有组装,扁平封装着高高地堆积在仓库里,都不贵。

我知道,平常我来大多是走个过场。我穿着制服走来走去,手背在背后,给人们安全感,让人觉得那些货物的安全有保障。但这些东西并不是随手就能偷窃走的,基本上没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场合。

我上一次以保安身份出面,是在海洋球池。

到周末,这个地方门庭若市,顾客接踵摩肩,人多得难以前行,基本上都是情侣和刚有小孩的夫妻。我们努力为顾客提供更舒适的购物环境,建有平价咖啡厅和免费停车场,最主要的是设有托儿房,大门进来上一段楼梯就到。走出托儿房的侧门,就来到紧挨着它的海洋球池。

海洋球池的四墙几乎是全玻璃,逛店的人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所有顾客都喜欢看那些孩子:屋外总是有人开心地傻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里面。我时时留心那些看起来不像父母的家伙。

海洋球池并不大,其实只是个附属建筑而已,它已经有多年的历史了。里头有一个攀爬架,绳子都互相纠结,下面接了一张粗绳打成的救生网,旁边有座温蒂屋 。海洋球池四墙上贴了画,整间屋子五颜六色的,亮闪闪的塑胶球堆了两英尺深。

要是孩子们摔倒了,球池能给他们缓冲。海洋球齐他们的腰深,他们像涉过洪水一样蹚过这间屋子,捧起海洋球互相朝玩伴抛撒。每颗球约网球大小,中空,很轻,不会砸伤孩子。它们在墙面间和孩子们头上弹来弹去,发出轻柔的嘭嘭声,逗得他们咯咯直笑。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笑得如此卖力。我不知道海洋球有什么魔力,能比普通游戏屋给予他们多得多的欢乐,他们就是 喜欢 在这儿玩。一次只能进六个,而他们宁愿排老长老长的队等待一次机会。一次只能待二十分钟,看得出,他们为了多待一会儿宁愿付出任何代价。时间到的时候,他们有的会大哭大闹,把那些看见他们离开的伙伴也惹得嚎啕大哭。

那天我正趁着休班时间看书,突然接到通知去海洋球池。

半道上我就听见附近的叫喊和哭声,走过转角,看见一群人正站在巨大的窗前。一个人紧紧护着儿子,朝护理员助理和仓库经理大喊大叫。小男孩约摸五岁,正是刚允许进海洋球池的年龄。他紧抓着爸爸的裤腿在抽泣。

助理桑德拉正极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也才十九岁。

那人在大吼,骂她连该死的本职工作都做不好,说屋里的孩子太多太多,完全管不过来。他情绪非常激动,像旧时默片中的人物一样做着夸张的手势。要不是儿子紧抱着他的腿,他肯定会不停地来回走动。

经理在不卑不亢地同他交涉。我也闪身进去站到她身后,以防事态恶化,不过男人渐渐被她劝服。她干这行驾轻就熟。

“先生,我已经说过,您儿子受伤之后我们立即把所有人叫了出来,也和其他孩子谈过——”

“你就连是谁干的都查不出来。要是你真的 看着 他们点儿,我认为这是你他妈该尽的 本分, 你可能还稍微地不会……这么没用, 真该死 。”

说完这话,他突然顿住了,终于闭了口,而他的儿子也平静下来,抬头看着他,脸上带着迷惑而敬重的神情。

经理告诉他,她非常抱歉,并给了他儿子一个冰淇淋。事情逐渐平息,可我正准备离开时,却看见桑德拉在哭泣。男人好像有些内疚,打算向她道歉,但她心里正烦乱着,没有理他。

后来,桑德拉告诉我,那男孩一直在攀爬架后边靠近温蒂屋的角落里玩耍。他慢慢地钻到海洋球下面,直到自己被完全淹没,有些孩子就喜欢这样玩。桑德拉一直关注着那个小男孩,她看见他周围的海洋球随着他的动作纷纷跳起来,说明他平安无事。可最后他突然东倒西歪地尖叫着冒了出来。

店里到处都有孩子。小一点的,还不太会走路的孩子,都在托儿房主室里面打发时光。年龄大一点的,八到十岁的那些,通常都跟在父母屁股后面逛店,为自己选择被褥、窗帘、带抽屉的小书桌等商品。处于这两个阶段之间的孩子们通常会来海洋球池。

他们非常有意思,在攀爬架上爬来爬去,注意力完全集中。他们不停地开怀大笑,当然,也会把伙伴弄哭,但通常哭上几秒就止住了。我总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明明在放声大哭,却突然被别的什么吸引,就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他们有时几个人一起玩,但好像总会有一个人落单,心满意足地把一捧捧海洋球往球池里丢,从攀爬架的网眼里投下,或是像鸭子一样钻入海洋球中间,开心地独自玩耍。

桑德拉离职了。自那次口角之后已经过了快两周,但她还是心烦意乱。我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去找她聊天,她却好像总也听不进去。我想告诉她,是那个男人太过分了,她没有错,可她总不听。

“不是他的问题,”她说,“你不明白,我再也不会 那里了。”

我为她感到惋惜,她太过敏感了。针对这件事,她的反应太过激。她告诉我说自打小男孩被弄哭的那天起,她一进海洋球池神经就绷得紧紧的,总想每时每刻关注到所有的孩子,而且老像个偏执狂一样不时清点人数。

“我总觉得人多了,”她说,“我数一数,六个人,再数一遍,六个人,可总还是觉得人多了。”

也许她可以要求继续在这里,但只承担托儿房主室的工作,管理下姓名牌,检查下进出的孩子,替换下录像带什么的,但那些好像根本不是她想做的事。孩子们喜欢那个海洋球池,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嚷着要进去,她说,总是不停缠着她,让她放他们进去。

既然是孩子,就难免有失禁的时候。每到这时,就得有人把所有海洋球全铲出来,清洁地板,随后把所有海洋球浸到水里,掺上一点漂白剂。

这段时间,意外发生得特别频繁,基本上好像每天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小孩尿裤子。我们经常得把屋子清空,好处理那些小水洼。

“我每秒钟都得陪那些该死的小家伙玩,一个都不能漏掉,以免出岔子,”一个托儿房工作人员告诉我,“然而他们离开之后……又能闻到那味道。就在该死的温蒂屋旁边,我发誓没有一个小调皮蛋去过那儿。”

他名叫马修,在桑德拉辞职一个月之后也走了。我感到不可思议,我是说,看得出来他们有多喜欢小孩子,就是天生喜欢,即使工作包括擦口水和清理呕吐物之类的繁杂内容。看见他们离开,也证明了这项工作有多难。马修辞职时一副得了重病的样子,面如死灰。

我问过他出了什么事,但他不肯告诉我。说不准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得时时照管着那些孩子。我做不了,受不了那压力。孩子们都不服管教,又太小。我得一直提心吊胆,害怕少一两个,害怕他们受伤。

那之后,这个地方弥漫着不祥和的气氛。我们失去了两个员工,当然,主店面换人的速度跟发动机似的,但托儿房的情况通常好些。要在托儿房或海洋球池工作,都得有相应的资格证。他们的离开感觉不是个好兆头。

我很清楚自己想去照顾店里的小孩。巡逻时,我感到他们都在我身边。我总觉得自己得时刻准备着跳进去拯救他们。不管往哪里看,我都能看见孩子们。他们跟往常一样高兴,在铺位之间跑来跑去,跳上双层床,坐在摆出的样品桌旁。但现在他们到处奔跑的样子让我有些惧怕,我们那些符合最严格的国际安全标准,甚至做得比标准更到位的家具,似乎都在静静等待着伤害他们。我仿佛在每一张咖啡桌的角边都看到头部撞伤的场面,在每一盏灯上都看见烫伤的情景。

我巡视海洋球池的时间比以前频繁了。屋里总有个面色疲惫的年轻姑娘或小伙子试图把孩子们召到一起,而孩子们却在潮水般的鲜艳塑胶球中间奔跑,跃入温蒂屋中,把海洋球堆到屋顶上,海洋球朝四处弹开。孩子们还大笑着转圈圈,转到自己头晕。

他们喜欢待在里面,但出来时又都那么疲倦,脾气暴躁,眼泪汪汪。这样对他们不好。那些孩子呜呜咽咽的,到走的时候都扑到父母怀里,拽着他们的衣服啜泣。他们不想离开小伙伴。

有些孩子每周都来。我觉得他们的父母大概把该买的都买得差不多了。逛一会儿之后,他们会象征性地买点杯蜡之类的小东西,轮到他们的孩子进海洋球池时,他们便坐在咖啡厅里边喝茶边看窗外灰色的立交桥,脸上好像没有太多逛街该有的高兴神色。

这种情绪影响到了我们,店面里氛围不太好。有人说海洋球池太麻烦了,应该关掉,但管理层明确表态说不可能。

夜班早晚会轮到。

那晚我们有三个人值班,负责不同的区域。我们定时到各自负责的区域巡视,其余时间里就在值班室或者没亮灯的咖啡厅里小坐、聊天、打牌,静音的电视屏幕上闪过各种各样的垃圾节目。

又到执勤的时间,我出发来到前面的停车场,把手电光芒上下照过沥青路面和身后巨大的店面,店面周围黑黢黢的灌木丛似乎在窃窃私语。我把光束扫过栅栏、公路,以及从我身边掠过的夜班车。

我又回到店内,走过床品展室,走过所有的松木门框和隔墙。光线昏暗,所有大房间里只开一半的灯,摆满了从没人睡过的床和没接水管的洗脸池。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什么都没有,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有一次,我与在岗的其他保安商量好后,带女友去了店里。我们手牵手穿过舞台布景一般的格子间,手电的光芒拖曳在身后。我们像孩子一样玩着过家家,扮演生活的各个瞬间——她从淋浴间走出,接过我递出的毛巾,又在早餐吧台分纸巾。然后我们找到最大最昂贵的床,上面放置的特制床垫一侧能看见横切面的构造。

过了一会儿,她叫我别玩了。我问她出了什么问题,她却像是生气了,不肯解释。于是我带她出去,用磁卡刷开一扇扇闭锁的门,陪她走到车旁,看着她驾车离开。她开着停车场里唯一的这辆车,没有选择近路,而是沿着长长的单行斜坡和环形路面前行,很久以后终于走出了我的视线,我们再也看不见彼此了。

我走在仓库中,两旁的金属货架有三十英尺高。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感觉自己活像个狱监。我想象着那些扁平封装的家具在我周围自行组装起来的情景。

我沿着通往咖啡厅的路往回走,穿过橱柜展区,上楼走进没开灯的过道。同事们还没回来:沉寂的海洋球池正面大窗上没有映出一丁点亮光。

一团漆黑。我把脸贴上玻璃,看着里面一个黑乎乎的轮廓,我知道那是攀爬架,温蒂屋的颜色浅一些,是个小小的方块,漂在塑胶球中间。我打开手电照向屋子内部。光线触及的海洋球瞬间变回缤纷的色彩,光线移开,它们又转为黑色。

我坐在托儿房主室内助理的椅子上,面向摆成半圈形状的婴儿椅。我就这样在黑暗中坐着,四周鸦雀无声。窗外照进一点点橘黄色的灯光,每隔几秒,停车场外的那头就有一辆汽车开过,声音隐隐约约。

我拿起椅子旁的一本书,就着手电的光芒打开。童话故事集,《睡美人》《灰姑娘》什么的。

传来一个声音。

轻微的撞击声。

又听到一声。

海洋球池里的球在互相撞击。

我立即站起身来,透过玻璃望着隔壁黑暗的海洋球池。 嘭嘭, 声音又传来了。过了好几秒钟,我才挪动脚步,举起手电走近窗户。我屏住呼吸,感觉皮肤绷得很紧。

手电光芒缓缓地左右扫过攀爬架,扫过屋对面的玻璃窗,阴影投入走廊。然后我把光束往下,指向弹跳的球,就在光束触到它们之前,黑暗中分出一条细线,海洋球抖动着往两边滑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潜行。

我咬紧牙关。光线现在停到海洋球上,却没有东西在动。

我一直用手电照着那间小屋,直到自己的手不再颤抖。我小心地上下照过墙面,照过每一寸地方,最终看见攀爬架顶上堆了些海洋球,才放下心来,无声地长吁一口气。那些海洋球的位置非常靠边,我明白了,之前肯定是有一两个掉下来,撞上别的球,轻弹了几下。

我摇摇头,一摆手垂下手电,海洋球池又回到黑暗之中。就在黑暗降临,阴影蜂拥而入之时,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眼前的温蒂屋里分明出现了一个小女孩,她正抬头盯着我。

值班的另外两人怎么也没法让我冷静下来了。

他们发现我在海洋球池里,一边高喊快来人,一边把海洋球往洞开的两扇门里扔,海洋球被丢进托儿房和走廊里,在地上四处乱滚乱跳,跳下入口处的楼梯,跳到咖啡厅桌子底下。

起初我努力让自己放慢动作。我知道首要的是不再吓着那个女孩,她一定已经吓坏了。我进了海洋球池,本想笑容洋溢地打个招呼,声音却粗哑木讷。我把手电慢慢扫向温蒂屋,免得晃花她的眼睛,我嘴里嘟囔着零落的词句,想到什么说什么。

转念一想,她可能会又钻到了海洋球下面,于是我口气轻多了,尽量假装在和她捉迷藏。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块头和制服加上语调,会在她眼里营造出怎样的形象。

可我来到温蒂屋前,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被落下了!”我一直大喊着。他们听明白后,也和我一起钻到海洋球池里,捧起一把海洋球丢到一旁,但他俩很快就停下不干了,而我还一直在继续。我又一次转身去扔海洋球,突然注意到他俩光是站在一旁看我做这些。

他们不相信她曾经在里面,也不相信她已经跑出来了。他们告诉我,可能她从他们身边偷偷溜走了,所以他们没看见她。他们一直劝我说我在犯傻,却也没有上前阻止我,最终我清理完了屋子里所有的海洋球,而他们在替我报警之后,就站在原地等待警察的到来。

海洋球池空了。温蒂屋下有一块地板湿湿的,一定是助理疏忽了。

好几天里我都提不起劲去上班。我发烧了,不停地想起她。

我只是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很快黑暗就把她吞没了。她大约五六岁,面色苍白,衣服邋遢,整个人的颜色看上去惨淡又冰冷,好像我眼前隔了个玻璃水缸似的。她穿的T恤也脏兮兮的,上面有一幅卡通公主的画像。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小脸抽紧了,小手苍白,那胖乎乎的手指紧紧抓着温蒂屋的边缘。

警察没有找到任何人。他们帮忙把海洋球收拾起来放回球池后,送我回了家。

我总是禁不住想,要是有人相信我的话,事情会不会有什么改观。我也说不清楚会是怎样。好几天之后,我回到工作岗位上时,已经发生了太多事。

干这行一段时间之后,会有两种情形令人深为害怕。

一种是,来到工作地点时发现有一大群人,紧张又激动地大吵大嚷,一边推开碍事的旁人,一边互相叫对方冷静。你看不出他们心里所想,但你知道,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对坏事作出无助的回应。

另一种是,遇到一大群看不清心里想法的人,而他们基本上一动不动,也基本上不说话。这种情况少见些,可一旦遇上,往往更糟。

当事母女已经被带走了。我是后来才在监控录像带上看到了来龙去脉。

小女孩是几个小时内第二次进海洋球池了。她和前一次一样独自坐着,非常开心地唱歌,自言自语。时间结束,她妈妈也将新的园林家具装车完毕,过来带她回家。妈妈微笑着敲打玻璃,小女孩十分开心地蹚过来,终于意识到妈妈的意思是叫她走。

从录像上能看出,她整个的肢体动作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她生起闷气来,呜咽着,突然间转身跑回温蒂屋,一跃扑到海洋球中间。而她妈妈似乎很有耐心,站在门口向她招手。助理站在旁边,看得出来她俩在聊天。

小女孩一个人坐着,对着温蒂屋空荡荡的门口说话,背对大人固执地独自玩着最后的游戏。而其他孩子继续玩自己的,有的在朝这边望,看发生了什么事。

最终,她妈妈发火了,大声叫她过去。女孩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她,两人之间隔着那片彩球的海洋。她下垂的两手各拿了一颗海洋球,接着她抬起双手,盯着它们看了看,又看看妈妈。 我不走, 她说。过一会儿我听了出来。 我不想走,我们在玩呢。

她退回到温蒂屋里。她妈妈大步走过去,弯腰探身进门口,往里瞅了好一阵。她得四肢着地才能爬进去,双脚都伸在外面。

录像带没有声音,但看到所有孩子惊得浑身一颤,助理也跑了过来,立马就能明白,女人在尖叫。

后来,助理告诉我,她努力朝前跑,却好像无法涉过那些海洋球,它们像是变重了。孩子们都挡在她面前,其他大人跟在她身后,想走过温蒂屋前那几英尺的距离却仿佛难如登天,诡异得离谱。

没法把母亲弄出来,因此他们站到两旁,拆开温蒂屋的墙,把小屋从她身上抬起。

她的孩子快窒息了。

当然,当然,海洋球大小的设计是考虑到避免此类事故发生的,不知道她怎么能把球塞到喉咙里那么深的地方。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它卡得太深太紧,很难取出来。小女孩的眼睛睁得老大,双脚和膝盖不停往内侧屈。

能看见她妈妈抱起她来,用力拍她的背。孩子们站成一排靠在墙边看着这一切。

终于有个人拉开母亲,抱起女孩对她施行海姆利克急救。她的脸在录像带上看不太清楚,但看得出她现在脸色发黑,跟瘀青的颜色一样,头耷拉着。

就在急救者双手抱住她时,脚边发生了什么怪事,害得他抱着她滑倒在海洋球上,两人一起沉了下去。

他们把孩子们带进了另一间屋。当然,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店面,所有不在场的父母都跑来了。第一个到达的母亲看见那个见义勇为的男人正朝着孩子们大吼,而助理拼命地想尽办法让他平静下来。他要求孩子们交待另外那个小女孩在哪儿,就是之前一直挡在他面前,而在他正要救人时又跑到他身边叽叽喳喳的那个。

这是我们一遍遍播放录像带的原因之一,我们想看清楚这个小女孩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但怎么也找不着她的影子。

当然,我想过调动工作,但这段时间经济不景气,所有行业都是如此。我非常清楚,要保持不失业,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原地不动。

海洋球池关闭了,一开始说是要接受查验,接下来说是要“翻修”,时间越拖越久,关于它的去向进行了多次讨论。传来小道消息说它会永远关闭,最后是官方宣布了这个消息。

那些知道内幕的大人(我总是很惊诧怎么知道的人这么少)推着系在婴儿车中的小孩,大步流星地经过这里,眼神冷漠地扫过那一排样品陈列室,但孩子们仍旧想念海洋球池。那种神情,在他们随父母走上楼梯时全都清楚写在脸上。他们以为要去海洋球池了,激动地讨论起那个地方,高声讲述着攀爬架和缤纷的色彩,可接下来当他们看见巨大的窗玻璃覆上了牛皮纸,意识到海洋球池已经关闭的时候,总会流下泪来。

跟多数大人一样,我的视线会自动绕开那间锁起来的屋子。哪怕是在它还没从我的巡夜路线上抹去的时候,我也总是刻意避开它。既然都封了,还有什么必要去检查呢?尤其是它感觉仍旧那么阴森,那种毛骨悚然的气氛,好像一旦招惹就无法脱身,糟糕透顶。每巡完一个区域就得刷卡登入系统确认,但我刷海洋球池大门那处时总是不敢往里看,而是望着那些堆积在楼梯顶上的新品宣传册。有时候我想象自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轻柔的 嘭嘭 声,但我知道那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核实。

不过一想到海洋球池会永远关闭又觉得怪怪的,特别是想到再也没有孩子能去那里玩了。

有一天,公司以优厚补贴请我加班。店面经理介绍我认识了总店派来的盖恩斯伯先生。谁料想她说的不是英国总店,而是总的集团母公司。盖恩斯伯先生那天晚上打算在店里工作到很晚,得有人来照顾他的安全。

十一点过后好久,我正以为他要向时差屈服,让我轻松度过本夜的时候,他再次出现了。他有着古铜的肤色,衣着光鲜。他给我讲了一大堆公司的情况,一直对我以教名相称。我好几次想打断他,告诉他我真正属于哪个单位,是做什么的,但看得出他并不是故作亲切。不管怎样,我不想失去这个工作。

他叫我带他去海洋球池。

“一有问题就得尽早解决,”他说,“这是我所学会的首要准则,约翰,而且我一直都遵循这个原则。一事不顺,诸事不遂。如果放任一件小事不管,以为能够 蒙混过关, 那么,不知不觉中麻烦就会变成两个,如此往复。

“你在这里已经工作一段时间了,对吧约翰?你见过它关闭之前这个地方是什么样。这些大受欢迎的小屋可是孩子们朝思暮想的地方啊,现在我们所有的分店都建起这样的小屋了。你可能觉得它只是个附属设施,对吧?有它不多,无它不少。但我告诉你,约翰,孩子们喜欢这种地方,而且孩子们……唔,孩子对我们公司真的非常非常重要。”

现在门开了,还用东西撑着。他叫上我一起从展区里搬了张折叠桌进海洋球池。

“没有孩子,我们就不会 成功, 约翰。我们约40%的顾客都有小孩,其中大部分人正是因为我们店亲切对待儿童才来逛这里,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因素占到第二或第三位,重要性居于产品质量之上,居于 价格 之上。开车来这里,在这里吃饭,成了举家出游的选择。

“好的,这是一方面。另外,事实显示,给孩子购物的父母尤为注重安全和质量等问题。他们平均花在每件商品上的钱,比单身男女或丁克夫妻多得多,因为他们希望看到自己已为孩子做到最好。而且我们的高档商品比入门级产品利润可观多了。哪怕一对夫妇的收入不高,约翰,到妻子怀孕期间,他们用于家具和日用商品的支出比例也会飞涨。”

他看着温蒂屋四散的骨架,看着周围的海洋球,它们在数月没有打开过的顶灯照耀下鲜艳闪亮。

“那么,一旦店面开始出现问题,我们首要看的是什么呢?看附属设施,看托儿房,看托儿服务。好的,勾上。最近销售业绩非常不如人意。每家分店都有下滑,当然,不过这一家,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不只是收入下跌,就连人流量都下降了,那可说不过去啊。通常来讲,哪怕业绩在走下坡路,人流量也会有惊人的回弹力。就算买东西的人少了,逛店的仍有那么多。有时候,约翰,我们还会遇到不降 反升 的情况。

“可这里呢?整体光顾量都下降了。相应地,父母开车带孩子前来的访问量下降趋势更大,他们 再次 光临的频率,在所有展区都有所下跌。所以说这家分店的情况不对劲。

“那他们回来的频率为什么不如从前呢?这里有什么不一样了?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微微笑着,夸张地举目四望,然后视线回落到我身上。“明白了吧?父母仍然可以把孩子交给托儿房,但孩子们不会像以前那样,主动要求父母再来。这里缺了什么东西。故而,因此,我们得把它找回来。”

他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朝我苦笑一下。

“你明白这个道理。怪事发生后,你向他们报告情况,希望他们解决,但他们会听吗?毕竟解决这个问题不属于他们的工作范畴,对吧?所以,一个问题最后就拖成了两个,需要控制的麻烦加倍了。”他悲哀地摇摇头,在房间内东瞧瞧西看看,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所有的角落,做了几口深呼吸。

“好的,约翰,听我说,我很感谢你的帮助。现在我要在这儿待几分钟。你去看看电视,泡杯咖啡什么的好吧?我过一会儿来找你。”

我告诉他,我在值班室等他。我转过身,听见他打开了箱子。离开前,我透过玻璃墙偷瞄了一眼,想看看他在桌子上摆了些什么。一支蜡烛、一个酒瓶、一本黑皮的书、一个小铃铛。

顾客人数又回升了,我们异常坚强地挺住了经济衰退的打击。我们放弃了一些奢侈品,引进返璞归真的原松木系列。店面新进的员工实际上已经超过了之前辞职的人数。

孩子们又有乐子了,他们对海洋球池的迷恋经久不退。屋外离地三英尺高一点的地方贴了个小箭头,高于它的孩子都不得入内。我亲眼见过一些孩子飞奔上楼梯打算进屋,却发现自从上次来过以后,他们已经在几个月里长高了一大截,再也不能进去玩了。我亲眼见过他们得知再也不能进去时 大发脾气, 他们永远也进不去了。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他们愿意付出一切换得一次回味。其余那些只比他们略小的孩子望着他们,也巴不得不再长大,永远停留在眼下的模样。

看着他们玩耍的样子,我总觉得盖恩斯伯先生的介入也许没有起到众人期望的决定性效果。看着他们那么盼望重返海洋球池,回到伙伴的身旁,我有时候会想,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对于孩子们来说,海洋球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看得出他们不在这里时会想起它,睡觉会梦见它,他们恨不得一直待在这里。这是他们迷路时最希望能回到的地方。在温蒂屋和攀爬架上玩耍,安然无恙地摔到软软的塑胶球上面,捧起海洋球互相抛撒,不用担心砸伤对方,永远在童话世界般的海洋球池里嬉戏,一个人,或是与小伙伴一起。 N3KHJP35xGN+g3mK827wb5SF5doUxBMkGjrV6Zrst94pgCk4kJVhHSeqxefNPZ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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