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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基

你望着那人走来,对建筑物说话。他绕房屋转一圈,站在人行道上、站在混凝土花园里抬头仰望,又低头俯视夯进土里的支柱。他走进每一间屋,敲敲窗户,摇摇没装严实的窗玻璃,戳戳涂料,钻进阁楼。他在地下室倾听支柱的话语,自己也一直不停地低语。

他说,建筑会低声回应。他察看全城的褐石建筑、住宅、银行、仓库,它们会告诉他,自己身上哪里出现了裂纹。结束之后,他会告诉你为什么裂缝在延长,为什么墙壁是潮湿的,哪里腐朽了,花多少钱能修好,弃之不顾会有什么代价。他从不出错。

他是测量员吗?还是结构工程师?他没有正式的证书,但有厚厚一沓推荐信和十年的名声。他还收藏了全美各地有关他的剪报。人们叫他房语者,很多年前就凭这项才能出名了。

他说话时,脸上总有坚定爽朗的笑容。他总要笑着把话挤出来,语句简短,支离破碎。周围吵吵嚷嚷,但他知道你听不见那些声音,所以努力压低音量。

“嗯,没问题,只是那扇承重墙粉化了。”他说。近距离看他的话,你会发现他飞快地瞟着地下,一遍又一遍,看着建筑物下沉的地基。他往下走,去地下室时,神经紧张,语速加快。在下头,建筑物对他说话的声音最大,再上来时,他的笑脸上冷汗涔涔。

他开车时,会注意路的两边,视线掠过整片地基,脸上浮现出难以磨灭的深深震惊神色。经过建筑工地时,他会瞪着重型推土机。他看着它们缓慢行驶,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

每晚他都梦见自己身处险恶之地,空气似乎在肺里凝成块,天空像一团毒气四溢的泥浆,布满了大地呕出的乌云和暗红云朵,地面被烤炙成干粉,迷失的少年们满面惊愕,蜕下血迹斑斑的皮肉。他们与他擦肩而过,却看不见他,也互相视而不见。他们口中嚎着不成词句的声音,也许是由零碎的黑话、缩略词、简称构成的语言,曾经的含义现已失却,无异于猪猡的哼哼唧唧。

他住在城市边缘的一所小房子里,本想扩建一间屋,可地基尖叫得太响,只好半途而废。十年后,地层中还只留着一个坑,坑中露出管道,那是他打算立墙的选址,但是不会填上了。当时他挖着挖着,突然一股黑漆漆黏糊糊的浓稠液体从这块郊区的地皮下喷涌而出,糊上铁锹,甩也甩不掉,可除了他以外没人看得见。他只得住了手。就是在那时,他开始听见地基对他说话。

梦里,他也听见地基对他说话,像是很多人在一同咕咕哝哝。最后,他终于看见紧夯热土中的房基,他惊醒,干呕,良久才发现自己仍躺在家中床上,地基还在絮絮叨叨。

——我们待在这里

——我们好饿

每天清晨他都会吻别全家福。家人多年前弃他而去,被他吓跑了。地基向他讲述秘密时,他总是正色倾听。

城中心一幢公寓楼产生裂缝,直穿过两层,居民们想知道情况怎样。那人测量过后,把耳朵贴在墙上。他听到下面传来话语的回音,穿过建筑的骨架,传到上层来。没法再推诿了,他下楼来到地下室。

灰色四墙上渗出些许水点,画着一小片涂鸦。地基讲话的声音很清晰。它告诉他,它很饿,体内空空。它的声音由许多人的声音混合而成,保持着节拍,有气无力。

他看见了根基。他的视线穿过混凝土地板和大地,到桁梁深植的地方,又越过它们,抵达根基。

一堆死人。虬曲纠缠的尸首器官构成牢固的根基,他们被紧压成建筑的一部分,严严实实,为表面的规整而碎骨磨骸、姿势扭曲,拼得严丝合缝。他们烧焦的皮肤和褴褛的衣衫被碾得平平整整,活像盖了一块玻璃,不见一丝凹凸。他们延伸在公寓楼的墙垣之下,陷入地下六英尺深,这条由人体填筑平整的小沟,像混凝土地基那样支撑着其上的支柱和墙壁。

根基的无数双眼睛全看向他,所有人异口同声说起话。

——我们憋得难受

他们的声音里没有恐慌,只有死者绝望的忍耐。

——我们无法呼吸,我们支撑起你们,却只能吃沙子

他也低声回应,不让旁人听见。

“听我讲。”他说。他们的视线穿透泥土打量着他。“告诉我,”他说,“告诉我墙壁的情况。它建在你们身上,它的重量全压在你们身上。告诉我感觉如何。”

——很重,他们说,我们只能吃沙子。那人好说歹说,终于暂时让死者从绝望的自我世界中走了出来。他们抬头看看,又闭上眼睛,动作完全一致。他们嘈嘈杂杂地告诉他,我们身上这扇墙老化了,侧面半中间腐朽了一块,裂缝会扩张,两侧会沉降。

根基把墙壁的信息一五一十告诉了那人,他立时瞪大了眼睛,但很快明白了,没什么,没有危险。如果不加处理,只有一扇墙会倒塌,不过让房子更难看而已。房子不会垮的。听到这,他放松下来,起身退回,根基望着他离开。

“不必担心,”他对居委会说,“只需要修缮修缮,填平裂缝,这样就可以了。”

城郊一家商场肆无忌惮地向荒地扩张,私建小屋的楼梯俱已损毁,修造钟塔使用的全是劣质螺栓,公寓房的天花板未作防水处理。这些都是埋在地里的死人墙告诉他的。

每座房屋都建在他们身上,他们筑成连绵不绝的整块根基,位于他的城市下方。每扇墙的重量都压在尸身之上,他们向他低语,用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表情。他们衣衫褴褛,血迹早已干涸,大多肢体残缺,截下的部分用以填补身体间的空隙。他们的身体气鼓肿胀,体腔中漏出尘土,四肢和头颅整齐地掩在缝隙之中,一具具尸体联构成整片死亡之基。

在每条街道的每一座房屋,他聆听建筑的声音,聆听维系着它们的根基的声音。

梦中,他一步一陷地走在土地上。迷失的人们排成首尾相接的大圈,拖着沉重的腿脚,在焦急中举步循环。他经过他们身边,尘土底下溅起糖浆般浓稠的液体。他听到根基的声音,转身却发现它立在眼前。它升高了,突破了地表。这道死人筑成的墙高及大腿,边缘和顶端平坦无褶。墙内镶嵌了数以千计的眼睛和嘴,随着他走近,它们躁动起来,涕泗横流,表皮和泥沙簌簌下落。

——我们没有尽头,我们好饿,好热,好孤单

根基上方,增建不断。

多年来,小型建设时有开工,或是开发商的小盘策划,或是人们急于改善住家环境。他执着地让根基告诉他一切。哪里没有问题,哪里有点小问题,他都将消息一一传递。哪里问题太大需要及早停工,他也如实传达。

他聆听建筑的声音已经十来年了。许久以后,他才找到自己一直找寻的东西。

这栋大楼有数层高,竣工于三十年前,使用的是劣质混凝土和廉价钢筋,当年的包工头和政客借着这项豆腐渣工程赚得腰包鼓鼓。腐朽的遗迹随处可见。房屋大多在不经意间逐渐陷落,多年来,时有门扇湿粘,电梯故障,地基沉降。那人倾听根基的声音,得知这里出现了异样。

他警觉起来,呼吸急促。他对埋在地底的死者之墙低语,央求他们确认。

这块根基位于沼泽地中——死者能感觉到淤泥在上涨。地下室的墙体纷纷剥落,支柱表面渗出纤细的水纹。撑不了多久了,房子要塌了。

“你们确定吗?”他又低声问道,根基数不清的眼睛看着他,给出肯定的答案。那些眼睛嵌在血块之中,覆满厚厚的灰尘。他抖抖索索地站起来,转身面对负责人,物业经理。

“这些旧楼房,”他说,“外表不光鲜,里头也不是真材实料,没错,会受潮,但没什么可担心的。没事。墙壁很结实。”

他朝身边的柱子拍了一掌,感受那振动传到下方的水里,穿过侵蚀得窟窿遍布的房基,抵达众死者终日里咕咕哝哝的根基。

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跪在皮开肉绽的墙前。根基现在高及胸脯。它在生长,长成了一堵墙,一座庙宇。

他大叫着醒来,跌跌撞撞走进地下室。根基低声对他说着话,它现在已经高过地面,延伸到他家墙里。

那人等待了数周。根基在生长,虽然生长得极缓慢。它向上突入墙里,也往下扎进土地,它的根据地逐渐扩大,深入越来越多的建筑之下。

经他查验后的第三个月,那幢高楼上了当地新闻。电视上的它像个中风的老人,半身不遂,颤抖不已。它的南角塌陷,垮塌的梁石把剩余部分夹成一块肉饼,皮肉掀开,露出坍塌半边的凄惨内室,颤巍巍地立在半空外缘。担架上抬出男男女女。

屏幕上掠过人影,许多都已死去。有六个是孩子。那人把音量调大,盖过地基的低语。他大哭起来,接着开始抽噎。他双臂抱胸,发出悲伤的哀吟,又以手掩面。

“这就是你们要的,”他说,“我们两清了。求你们别再烦我了,已经完成了。”

他躺在地下室的泥地上哭泣,根基在他身下,仍旧摆着形态各异的扭曲姿势仰望他。它眨着死气沉沉的眼睛,赶出灰尘,继续凝望。它的凝视让他脸上发烧。

“你们有吃的了,”他低声说道,“上帝,求求你们了。已经完成了,完成了,别再烦我了。你们已经有吃的了,我们两清了,我给你们东西了。”

他在一个烟雾缭绕的梦里走着,听到迷失的孤独的战友一成不变的呼唤。根基从夷平的沙丘间延伸开去。从第一天起,它便一直声音哽咽地低语。

他曾参与根基的修筑。那是在万里之外,两个异国之间,国界尚未划定之处。十年前那个二月末的日子,他随第一(机械)步兵团抵达。敌军士兵伏在沙漠中的战壕里,手里的家伙从刺线网孔中探出,“突突突”地开火。

那人随队前来。他们干得热火朝天,备齐所有原料,像研磨机搅拌水泥砂浆一样,将水泥与榴弹炮、火箭炮混合在一起,掺上沙粒,以及低沟里的人群连同其持有物品,捣碾半小时,把最终产物糊成一块极厚的红色方基。坦克像玩具一样横冲直撞,高射机枪无声旋转。这些机械的任务别有新法,它们前方挂上犁,沿泥土中挖出的线条一路开过去。它们效率稳定地将热沙导入战壕,倾泻而下,倒出热羹一样浓稠的粗糙砂浆,人们四散逃跑,企图开火或投降,拼命尖叫,直到沙漠的尘土涌进,封住他们,严严实实,沙从嗓子眼漏进去,掩埋了他们的声音。他们先是疯狂挣扎,接着动作迟滞,最后静立不动,与上千个朋友及朋友的身体碎块挤在一起,待在各自的孔洞中,填满一条条几英里长的壕沟。

坦克后面,改装上拖拉机附件的M2布拉德利步兵战车横跨新堆起的沙垄驶过。修建尚未完成,下方屡见人们的臂腿伸出,有些仍像昆虫一样在抽搐。战车用口径7.62毫米的机枪扫射建筑工地,确定探出路表的所有材料均已扫平,确保扼杀了最后的一口活气,保证平整。

他和战友驾驶ACE(装甲战斗重型推土机)跟在后面,铲干净路面最后残留的细小胳膊。他的任务已告完成,用铲斗推平了一切。建筑工作剩下的零乱泥沙、木屑、枯枝、像枯枝一样塞满泥沙的步枪、如枯枝一般的手臂和腿、糊满沙尘的头颅,曾经随着泥土缓慢翻滚,冒出路面,此时已被他抹平。他把突出地表的东西往土里掖,也往坑洼里填补更多的泥土,把它们收拾整洁。

1991年2月25日,他出力修筑了根基。他眺望着绵亘数英亩的平坦地表,经过数小时的努力,沙漠已打扫、清理得干干净净。正在那时,他听到可怕的声音。他的视线突然穿透灼热的红沙和泥土,看到死者可怕的景象,他们在整洁的壕沟内,壕沟像墙壁一样线平角直,阡陌交错,向两方散布,延伸出好几英里,不像单栋房屋或宫殿,更像是一座城市的规划图。那时,他就见到活人被制成水泥砂浆,见到他们凝望的视线。

根基延伸到万物之下。它对他说话,无休无止,不管在梦里还是梦外。

他以为只要离开沙漠,离开那人为夷平的地段,就能将之抛在脑后。他以为到了数千英里之外,低语声会自然消散。他回到家,却开始做梦。梦里,牺牲的战友迷失在炼狱之中,凄苦伶仃,状如野人,周围井火熊熊,天空与沙丘俱是血红。还有其他人,根基,其他的死者,数目成千上万,无穷无尽。

——美好的清晨,他们低声对他说道,死者的声音干渴沙哑。光辉的清晨

——赞美上帝

——你把我们造成这副模样

——我们又热,又孤单,我们好饿,我们只能吃沙子,我们满肚都是沙子,肚里塞满了,可是很饿,我们只能吃沙子

他在夜里听到他们的声音,他努力想忘记,想忘记所见的景象。后来他在院子里挖坑,为房屋的扩建奠基,却发现根基已在土里。妻子听到他尖叫,赶紧跑出来,只见他两手扒着坑,挖得手指都渗出血来。他后来告诉她,虽然她听不明白:只要掘得够深,就能遇见它。

一年前,他修造了根基,并首次看穿了它,如今他再度与之接触。他周围的城市修建在那面深埋地底的死者之墙上。骸骨填满的壕沟延伸过海底,将他的家园与沙漠相连。

他想尽一切办法甩开他们的声音。他乞求死者,直面他们的目光。他祈祷他们闭嘴。他们只是等。他体会着他们承载的重压,倾听他们的饥饿的呼喊,最终确定了他们的渴望。

“这是给你们的。”他大喊,接着又哭了出来,为那多年的搜寻。他脑海中浮现出公寓楼里那些遇难的家庭,他们翻滚坠下,长眠在根基中间。“这是给你们的,可以结束了,别那样了,啊,别再烦我了。”

他倒地睡着了,睡在地下室的地板上,蜘蛛从他身上爬过。他走进梦里的沙漠,漫步沙中,听到迷失士兵的嚎叫。根基延伸到成千上万码之外,达数英里远。焦黑的天空下,它已变身为塔,通体是同样的材料,死人,但他们的眼睛和嘴还在动,一开口就飞散出小团的沙雾。他站在塔的阴影里。他受命修造那座塔,它的墙壁由军装布条、血肉和赭色皮肤筑成,垂下缕缕黑色或暗红色的头发。它周围的沙里渗出深色液体,和他在自家院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是血或者油。这座塔活像地狱里的宣礼塔 ,又像倒转的巴别塔,它触及天空,说着唯一的语言。所有声音依然讲着同样的话,多年来他一直听到的那些话语。

那人醒了。他倾听良久,一动不动,周围也没有任何动静。

他终于叫出声来,喊了很长时间,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持续了几十秒。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梦里那些迷失的美国士兵。

他一直喊个不停。因为这一天终于来临,这是他献祭的第二天。在他双手向根基奉上他认为对方渴望的东西之后,在他偿还血债之后,他仍能看见它的影像,听到它的声音,死者依然说着同样的话。

他们凝望着他。那人待在根基旁,形单影只。他知道他们不会消失。

他为倒塌公寓楼中的死难者哭泣,他们死得毫无意义。根基不要求他给予什么。他的献祭对整个世界上阡陌交错的壕沟里那些死者没有任何意义。他们无心嘲弄他,或惩罚他,或教育他,也无意复仇或讨还血债,他们没有怒意,也没有坐立不安。他们只是他周围一切的根基。没有他们,世界会崩塌。他们曾见过他,教会他如何看见他们,却没想从他手中得到什么。

所有建筑都传出同样的话语。根基在它们底下延伸,构筑根基的死者断骨裂骸,说着同样的话。

——我们好饿,我们好孤独,我们好热,我们肚里塞满了东西,可是好饿。

——你们修造了我们,你们在我们身上修房子,我们身下只有沙子。 9sZRXretbXHcUMH0F0JrnfFnkrOOjiw9MNuXy5fynxcI0PbBdsiZbVnfxPAWE/E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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