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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太爷的心事

方家老三方同卿此刻正带着族人匆忙赶往镇中央的戏台。

此时虽然已经夜深,戏台四周依然灯火通明,几个巨大的火盆照亮了夜空。力哥们像是工蚁一样,两人一组肩扛着条石赶来。石匠们正在噼里啪啦地敲掉多余的边角,以便于将条石卡在地上挖出来的凹槽里。众人正赶工赶得热火朝天。少有人发现从黑暗里几乎是一路小跑蹿出来的方同卿。

方同卿人刚站定,不等工长上来寒暄,就厉声喝道:“都给老子停了停了!莫要搞老!”他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蒙了,一时间都僵持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同卿也不多说,做了几个手势,跟随着他的族人们围上来开始收工具,并把石匠、力哥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到一起。不多时,热闹的工地就变成了气氛诡异的临时看押场。方同卿也不做停留,一言不发地又扭头朝家中走去。从方家老宅到戏台需要走过三条小巷,众人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了一片狗叫声。在快到家门口时,方家老二方同铜带领的族人从另外一条巷子里会合了过来。

“都办妥当了?”方同铜问道。

“办妥了。”方同卿回道。

方同铜不等方同卿开口,就说道:“大和尚不同意改名。只有明天再去磨他。”

“那等会儿怎么跟老爷子说?”

方同铜眉头紧皱着,叹了口气,他也无可奈何。

二人在族人的簇拥下走过了垂花门,方家老大方同海此刻正站在庭院里。

兄弟三个凑在一起之后开始犯了难,谁也不愿意去正房拜见方老太爷。

“有了!”老大方同海突然双手一拍。

兄弟二人被搞得莫名其妙。

“把定祥喊过来!”

两人顿时恍然大悟。

方老太爷是同治年间的举人出身,是方氏家族的大家长,学问阅历、道德人品历来受人景仰。为人断事、起讼判疑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公道。方家众多子弟基本上都是他亲自授业。方家三兄弟打小又没有母亲,既是父亲,又是母亲、老师的三重身份下,方老爷子是整个方家,也是整个方氏家族说一不二的存在。

众人在敬佩的同时也心生几分害怕,毕竟他长年不苟言笑,一本正经,仿佛一座山屹立在你面前,倍感压抑。

但凡事皆有例外,方老太爷的软肋便是自己的孙子方定祥,对他那是格外喜爱。他仿佛把自己除了严苛之外的疼爱都倾注在了这个最幼小的孙子身上。

和方家三兄弟不同,方定祥童年记忆中,瘦高如鹤般的爷爷是可以骑的高头大马,是可以揪胡子的仙人老爷爷,是可以翻遍古书寻求良方亲自为自己熬药的郎中爷爷。

尚在熟睡中的方定祥莫名其妙地被奶妈从被窝里薅了起来,迷迷糊糊地站在了方同卿的面前。

方同卿笑嘻嘻地问道:“幺儿,你去帮老汉看看爷爷醒了没得?”

方定祥睡眼惺忪,他此刻打着哈欠,正在酝酿着起床气。方同卿看他半天不动,伸手在他屁股蛋子上拧了一把,方定祥立刻来了精神,瞪了一眼父亲转身跑进了屋里,推开门冲着屋里就吼:“爷爷爷爷,老汉拧得我屁股痛!”

院子里的众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笑声还没停,一根拐杖就冲破了门帘飞了出来,吓得众人四散闪躲。甚至有人快速躲进了侧院,只探了个脑袋冲着院里张望着。

方氏三兄弟现在陷入了新一轮尴尬,不敢退也不敢进,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沉默了许久,方同海才敢慢慢地蹲下去试图捡起掉在脚边的拐杖。他刚小心翼翼地捡起拐杖,正房的门帘就掀开了,吓得他心头一紧,拐杖又掉在了地上。

门帘仅仅掀开了一个小口,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是方定祥。他手里端着洗脚盆,缓缓地走向父亲,方同卿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过来。方定祥顿时松了口气,欢快地转身捡起了拐杖,蹦蹦跳跳地向屋里跑去。

又是可怕的沉默,虽然短暂,方家兄弟却感觉无比难熬,随着时间的推移,仿佛逐渐变深的黑夜正在悄然吞噬着世间的一切。方同卿再次有了小时候背不下日课被罚站的体验。

那个时候的父亲年轻力壮,总是能从屋里准确地把自己的桌子椅子扔出来,他只需要默默地扶起来,等着父亲再把书本送出来。在这个家里,不仅仅书本要爱惜,字纸更需要爱惜。书本是禁止变卖的,字纸也不行,必须拿到凌烟阁寺在写有敬惜字纸的炉子里烧掉。

那是他小时候每次被罚时少有的温存,也是一个读书人对于书本的敬重。不允许他们兄弟三个对于课业存在马虎,也就意味着对于他们的人生更不能随性而为。

三兄弟中,除了老三方同卿课业稍好之外,老大老二都是能吃墨水但倒不出墨水的人。一度气得方老太爷打断了十几根戒尺。即便如此,老大老二想要经商的心愿还是从不被允许。

三教九流,士农工商,在方举人看来,从商是末流,简直是属于侮辱门庭,是断然不可能被允许的。兄弟三人中只有方同卿中了秀才,老大老二都是窝在家里的地主老财。等到老三准备继续考举人时,朝廷学洋人搞新政,又把科举给废除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方老太爷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却不知所措。仿佛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方同卿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光绪三十一年的那天晚上,科举被废除的上谕传到长生镇,方老太爷锁了房门之后半天没有动静。等到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方同卿看着灯影照出来的父亲在窗户上不断地举起东西又重重地摔下去,或清脆或沉闷伴随着哀叹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众人的耳膜。

等到砸累了,方同卿稍稍安下心来,一股火苗又在窗户上升起,等到众人冲进去的时候,方老太爷已经不断地往火盆里烧自己心爱的藏书,那些都是孤本典籍。方同卿拼尽了全力也没有抢下一套完整的书。

那一刻,方同卿终于懂了那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心死之后的方老太爷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银子,一声不响地转身从书斋走向了商海。兄弟三人从此也终于摆脱了束缚,犹如脱胎换骨一般,老大出去闯荡了半年,弄到了盐引,让这个家庭更加富足。老二在镇上开了第一家当铺,随后又兼并了米店酱油铺,方家一下子显赫了起来。镇上人称,“前脚到方家当了衣帽裤儿,后脚去买方家米面酱油”,反正横竖都是要靠方家活着。

只有方同卿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休地照顾着家里的田地和老爹。方老太爷只需要当好嘴巴上的账房先生,就能把老大、老二赚来的钱分给老三使用。方家的一切都让镇上所有的人艳羡。

伍家带头拆掉祖坟后,方家也跟着拆了祖坟。从那以后伍家走了下坡路,方家走了上坡路。方家在积攒够了银钱后开始了重修祖坟等一系列工程。只不过方老太爷的很多想法开始让众人都无法理解。譬如他要求所有的祖坟都要用最新潮的洋灰做材料。

长生镇从来没人用过这种东西,甚至整个巴县也找不到,只有跑到重庆府甚至川东道托人打听,一来一去花掉了不少银两不说,还被镇上的人说闲话。

方定祥亲眼目睹了爷爷这些奇奇怪怪的要求和父亲伯伯们忙前忙后的景象,多年之后,他再想起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原来那个时候的爷爷不是躺着在思考,而是看透了人间疾苦,看穿了蓝天白云和风霜雨露。他如同先知一般把族人带入到了可以暂且一避的港湾。他零碎的古怪的指示实际上撑起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间寥寥无几的死角。

方老太爷为数不多的社交活动除了应酬县衙和乡邻,就是去凌烟阁寺。一般是去烧掉字纸。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有个敬惜字纸的炉子。他曾经带着方定祥去过凌烟阁寺,他让方定祥自己随意玩,然后跟大和尚畅谈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跟大和尚说了什么。方定祥只是恍惚间似乎听到了爷爷爽朗的笑声。等到离开的时候,方老太爷都会看一眼早就火灭壁冷的敬惜字纸炉。

随着方同卿的回忆暂时中断,他又回归到了漫长的沉默中。兄弟三人依然无人敢去掀开那道帘子。旁观的人们早就三三两两地撤退了,只剩了孤零零的几个还在坚守。方同卿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问:“定祥,定祥,落屋睡觉了不?”

无人应答。当他准备再尝试一下的时候,院子外面突然传来了划破空气的声音:“王不该当年离龙朝,祸不寻王王自招。虎离深山难展爪,蛟龙出水凤凰离巢。狮子平地遭犬哮,大鹏展翅折翎毛。”这几句秦腔与其说是唱,倒不如说是吼。正是刚刚喝饱了酒准备打道回府的王铁匠吼出来的。方同海向旁边的人使了使眼色,立马有几个人跑了出去准备把铁匠轰走。

刚从得月楼后厨吃得酒足饭饱的铁匠此刻浑身充满了力气,看到几个人冲自己扑过来,扭头就跑,边跑边骂:“妈卖麻批,老子不得虚火!”

声音大得让三兄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或者趁机悄悄溜走好了。没想到正房里传来了方老太爷的声音:“下虎穴王把虎子找,蒯蒉剑斩了海底蛟。”

与铁匠酒足饭饱的嘶吼相比,方老太爷的秦腔更有底蕴味道,低沉有力。

“你们三个都进来吧。”

兄弟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挤了进来。方同卿明白,那是哥仨的暗号:“你不说我不说,老爷子问谁谁来说。”

方老太爷依旧平躺在躺椅上,宝贝孙子方定祥已经趴在旁边的凳子上睡着了。他并不正眼看站在旁边的兄弟三人,而是盯着房梁缓缓地说道:“你们三个不要以为找了些钱就能胡作非为。刚才那人只是兴致来了唱一唱戏,为什么要把别人追起走?”

不等三人回答,方老太爷又重复了下刚才那两句,只不过这次是以念白的方式。重复完了之后,说道:“你们仨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非要让你们修戏台。我也知道已经花了不少银子了。”

瞅着老爷子没说话的空当,方同海率先打破了三兄弟的默契:“是。每日光工钱都是四五十吊,这眼瞧着至少还要有月余才能完工,后头还要请戏班,都是不菲的开销。”

方老爷子并不理会:“咱们方家啊,其实是老秦人入川。所以刚才那一嗓子秦腔,把我的魂儿都给勾起来了。”说完方老爷子努力地想要欠起上半身,方同铜和同卿看了赶忙帮忙。等到老爷子坐稳了,他们才发现老人家原本黯淡的眼眸里充满了光。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过父亲眼中的光芒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人这寿数,都是有定数的。”老爷子缓缓说道,“你们哥仨,其实应该是哥四个。同海前面还有个同泗。你们四个啊,合在一起就是‘四海同卿’。”说到这里老爷子脸上挂满了自豪和满意的微笑。

“那个时候你们妈妈是大家闺秀,自打嫁到这长生镇来,我就许诺以后要带她周游四海。只可惜造化弄人,同泗早夭,你们妈妈也在生完同卿之后染了热病去了。”方老太爷面带悲伤地说,“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离开过长生镇半步。”

听到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三兄弟显然被眼前的父亲吓了一跳,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一面的父亲,也从没听过这一段家事。但接下来,方老太爷突然握起了拐杖,挨个在三兄弟身上打了一棍。这一下像是蓄力已久的猛然一击。打得三人发出了哎呀忽哟的怪叫。

“老子快要死的人了,让你们!让你们几个龟儿最后办件事情就恁个难迈?”敲打完之后方老太爷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打完依然不解气,拿着拐杖依次点名,“是哪个喊停的?老子是老了,但是耳朵没聋!”

方同海只好举着手承认:“老汉,是我的主意。还不是大和尚找了我,说你的梦是假的,他解错了,让我劝劝……”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记,闷声响得让屋外的人听了都觉得疼。

“放你妈的屁!”

如果刚才对于方老爷子的反常,还可以用动了思乡情来解释,这一句粗口则是兄弟三人完全没见过的阵仗。他们不能理解为何平时不会碰钱,连屙尿屙屎都要称为出虚出恭的父亲此时会粗野到如此。

接下来方老太爷更是犹如连珠炮一样地把中国语言的精髓倾倒在了他们身上,假如这些语言也有色彩的话,相信他们三人现在已经是一身的黄汤子颜色。

“你们晓得个锤子!你这些龟儿子,宝批龙!老子一抬手臂就能给你两耳屎。老子梦里就找啊找啊,梦里总是漆黑一片,远处有个丁丁大的光亮。老子就冲着那光跑过去,跑过去就被一个宝塔给压倒了,恰好压到我的半边身子。老子挣扎着要跑,有一把宝剑横空劈下,把我这半拉身子划了下来。老子立马身轻如燕,想要飞走。可是不能落下那半边身子,刚想伸手捞,一只老虎蹿出来叼走了。老子就急了,可是我只剩下了一条腿,一只胳膊,老子跑不动、跳不动。这时候光亮里出来个三身佛,告诉我吹吹打打可以吓跑老虎,找回我的身子。你们个哈皮,是不是想让老子拖着半拉身子去找你们妈妈、你们哥哥?”

方老太爷近乎癫狂的模样着实把三人吓了一跳。这副模样跟一开始温文尔雅、面带骄傲的父亲完全不同,兄弟三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发泄完毕后,方老太爷像是抽离了精气神的皮囊一样,开始喃喃自语。

方同海此时却还想再试一试,小心翼翼地说道:“吹吹打打好办,咱们办上一台被单戏不也一样?”

方老太爷听了猛然抬起头盯着他,盯得他脊背发凉。“要不,要不十几台?”他的声音已经全然泄露了胆怯的心理,声线都像是蚕丝一样在空气中柔弱无力地摆动着。

方同卿在后面拉了拉方同海:“要不这样子,老汉。我们去寺里捐个塔、重塑下三身佛泥胎,在寺里找个地方请戏班来唱戏行不行?”

此时方同铜蹲下来,抬着头看着低垂着头的方老太爷说:“老汉,不是儿子几个不孝。而是这钱咱花了就是听个响,还不如起个宗祠起个学堂。”

方同海、方同卿听了立马在旁边附和。他们以为这个理由足以说动举人父亲,毕竟也是为了自己的福报,宗祠或者学堂显然福报更大更持久。

“嗯。”方老太爷缓缓地说道,“也要得。戏台要修,宗祠或者学堂也要修。”说完他又开始哼唱那两句:“下虎穴王把虎子找,蒯蒉剑斩了海底蛟。”

这下可把三兄弟都气得无语了。看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又昏睡过去的父亲,三人只好慢慢地退了出来。抱着方定祥的方同卿在门外叹了口气说,“算了,老爷子就和老小孩一样。咱仨还是听他的吧,万一冲喜真冲好了呢?”

方同海听了也叹了口气说,“只有这样了,只是就这么把家底掏出去有点不甘心。”

“谁说不是呢。”方同铜说道,“现在米价贵,米店又不敢卖贵,本身就利润稀薄了。当铺也要银两周转。”

“我那里的钱可以全拿出来。”方同卿说道,“要搞就搞好点,秦腔、川剧、猴戏全给找来!”

方同海像看着傻子一样地看着方同卿说道:“你还嫌现在铺的摊子不够大啊?要不要把西太后老佛爷的戏班子请来啊?我怕是长生镇这小庙装不下这么多的佛。”

方同卿听了自知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说浮了话,只好赔着傻笑。方同铜却不这么认为,他思索了下说:“大哥,要不然我们去买点川汉铁路的股票,我听说一倒手里外里几十倍的利润。”

方同海听了连忙摇头:“要搞你搞,我们三兄弟还是莫一个锅里搅马勺。川汉铁路虽说是官家搞的,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官家的话可比不过洋人的枪。”老大不关心什么铁路、什么股票,还是为每天花几十吊工钱担忧,说罢摇着头背着手走了。走出了没几步,他又想到了什么,退过来吩咐道:“还是修书一封给徐知县,说一下。”

那晚,星月皎洁,月亮一直很亮很圆。

被追累了的铁匠还没回到窝棚就醉倒在路边的草丛里。他那个油光瓦亮的酒葫芦也碎裂成了几片。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盖了一层被子,风吹动着草,哗啦啦的仿佛哪个相好的在他耳边哼着小曲。 Y06t8Bv5U7DCeZyaPpAUeNPUvnkYqJipgKQuLk+I171yyoTa15pClE7FLGaQXA6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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