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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土重迁

起风了,可能会晴,可能会雨。可能是泽被万物,可能会天塌地陷。这也是祖祖辈辈传给农户刘宝根的至理名言。刘宝根到了当爷爷的岁数依然没能弄得懂摸得清老天爷的脾气。不仅仅是他,他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祖祖辈辈都没能摸得到老天爷的脉。上一刻还在地里挥汗如雨,下一刻枣子大小的雨滴就砸到了黝黑弯曲的脊背上。长生镇附近的地太薄,就靠着千百年来风化形成的土壤能打点粮食。再往下挖就是坚硬的巨石了。除了士绅富户,老百姓连挖个深坑埋葬先人都困难。前些年发山洪,有些祖上的尸骸直接从土里被冲了出来。

刘宝根显然也怕自家先人会是这种下场,更害怕自己百年之后或暴露荒野,或沉于嘉陵江底。于是,他费尽了周折把祖上几代人的坟全都迁到了本来就只能勉强糊口的口粮地里。

按照本地的习俗,入土迁坟可是不亚于白事的大动作,都是要请风水先生选风水宝地,确定吉日良辰的。每年祭祀的时候还要培新土垒新石。这些在能确定坟茔的情况下都不是难事。可是前些年闹过长毛和匪乱,剿匪修路的差事自然跑不掉,不产石头的长生镇为了缴上征派的石条,不得不把各家各户的石磨、石台、猪食槽都收敛了去。连镇子中心戏台前广场上铺的条石砖都悉数起走却依然不够。

万般无奈下还是镇上大户伍家带头捐了家族墓地的墓碑,随后方家人也悉数捐出了祖上的墓碑,这才凑够了数。伍家这一做法最终导致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戳他们的脊梁骨。说他们背弃了祖宗,把伍家最终的家道败落归咎于失了德行。这些说法最终压垮了伍家辩解的努力,他们像随着长毛冲击下彻底埋进黄土的八旗一样,打光了老本卖尽了祖产,成了破落户一样的存在。伍奎的爷爷临死的时候已经很难吃下东西,恨恨地流泪说道:“咱们伍家为保长生镇做了这么大牺牲,谁看见了?谁记着了?怎么能血干了命没了还被埋怨呢?”

这一句话深深地刻在了伍奎父亲心中。外加刺耳的流言——他们都说伍家老爷子是被祖宗封了喉管,说他害得祖宗们没了归宿。刘宝根没空理会这些。他整日忙于填饱肚子和安顿先人。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整个长生镇像是被里里外外剥掉了石头骨架,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木头竹子制成的简陋替代品。据说后来那些被拉走的墓碑还没有派上用场,匪患就因为内斗自行散了。收集起来的墓碑转而被拿来做了修补被匪徒破坏的桥梁、公所的材料。每每想到此,刘宝根就觉得不忿。当初就是因为不同意拿墓碑凑数,认为是有辱先人还闹过一场不小的民愤,他的父亲就是因为参与过深而被拿入了大狱,还没有熬过伏天的雨露就死在了狱中。

刘家不仅没能保住先人的墓碑,反而还多了个需要墓碑的死者。也是在那年连绵不绝的雨水冲刷下,很多刚换的木头竹子墓碑被冲倒了一次又一次。多年的坟茔也平白地低矮了许多。很多长生镇的人认为这是因为动了祖上的东西,是先人们发自心底的怒气。还有人庆幸当地并不流行石棺石椁,不然先人板板都保不住,怕是会有更大的灾殃。

为了平息先人们心底的怒气,重修甚至迁坟就成了很多家族的头等大事。这件大事大到虽然进入长生镇的官道、牌坊、镇门也在应差中被拆得一干二净,却根本不在人们恢复的念想里。在大家眼中,生人之事远不如死者之碑。刘宝根家没有方家和伍家等家族财大气粗。原本的祖坟又是选址于山坡坡上,为了一劳永逸,刘宝根连风水先生、道家天师都没请,自己就做主要把先人们请到自家地里来。

他的这一想法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刘家的地本来就是块洼地,下起雨来都能养鱼。平日收成也仅能供一家人喝粥而已,现在又要占去不小的面积,那岂不是饿死活人、水泡先人?刘宝根不得不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力量。

但沉默的力量他可不懂,他只知道不说话、不吭气、不言语就能躲避那些让人头疼的质问。经年的劳作也让他脸上的胶原蛋白早已经干瘪萎缩,甚至不用想就可以让表情也跟着沉默。他沉默地日出而出、日落而回。农活之余就是上山找坟。

被雨水劈削过的旧坟早已经无法辨认原来的位置。每年培土时人为的不经意偏移又总是让他白费力气地掘了半天都找不到先人的尸骨。有人说看到刘宝根像是孜孜不倦地在地里找寻虫子的老母鸡一样,手里的锤头铁锨就是这只老母鸡的喙。

坚硬的土壤老是让并不坚硬的喙碰上硬茬。隔三岔五地跑到铁匠棚棚去就成了新的功课。王铁匠的烂棚棚此时成了香饽饽,众多等着修理农具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各找各的地方蹲下来,彼此兑换着碎烟叶、卷烟纸、洋火等物件。

王铁匠在忙活之余会冷不丁地加入到他们的闲聊之中来。他的祖上倒是有先见之明,修墓的时候就用铁水把石块浇筑在了一起,像一个巨大的龟壳一样庇护着死者。对于这些满脑子先人坟茔的人而言,作为事外之人的铁匠却也能说出点让众人把注意力停留片刻的点子。

“你们啷个不用钉钉把棺材钉在地上呢?反正下面也都是硬的,钉住了就不得动了。”

铁匠的点子让听者都愣住了,有人不自主地抬起了屁股,似乎用屁股咂摸咂摸了他说的话,觉得还有几分道理。有人停住了手里的卷烟动作,呆滞地想着。

“倒是个主意。”有人小声地自言自语。

“是撒。”铁匠摆弄着手里刚打好的方家订做的铁钉,“最多四根钉钉,一劳永逸嘛。也不用你们整日挖啊挖的。”

看到众人仍有疑惑,铁匠补充道:“大不了六颗嘛,半中拦腰再来两颗,稳当些。”

刘宝根蹲在地上,抄着手摇着头念叨道:“不得行,这可不得行。”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投射到了刘宝根身上,铁匠右手里那根原本让他耍得虎虎生风的铁钉也慢慢停了下来。

“下葬的时候已经砸了‘子孙钉’了,再下钉子,不仅搅扰先人,也不合规矩。”

刘宝根闷声闷气的一句话给了刚才还无头苍蝇一样的众人十足的信心与理由。只需要相互间目光短暂的接触,这份信心就悄然在众人的心中生了根,爬上了一张张黝黑油光、布满了沟壑的脸,瞬间就改变了刚才还在的疑惧。听完刘宝根的话,仿佛从地上升腾起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带着原本或蹲或坐的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有些人连屁股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拔开步子就走了。刘宝根蹲在原地,抬着眼皮看着一个又一个屁股上沾着土的人走了,他也缓缓地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看也不看铁匠,背着手走了。

只留下了铁匠在后面鬼叫:“不识相!要是你们先人有能耐,早就飞黄腾达喽,还至于让你们操心?穷人该有穷人命,莫怪上天打瞌睡……”

没有人再理会他,只留下了他的声音被江风裹去了下游。除了草木怪石,没有人在意他在鬼叫什么。这些草木怪石平日听惯了断断续续的打铁淬火之声,现在又要听这些家长里短、插科打诨、咒爹骂娘闲话。有时候有些人总是在不如意的时候成了天生的哲人,他们总是能够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为自己在这世间稀薄到近似于无的自我存在感找到遮羞的衣物。

铁匠其实丝毫不介意众人的不辞而别,对于他们这些浑身冒着虱子,头发能拧出两斤油来的人来说,脸面只靠着叫嚣其实就能挽回。明天他们还会再来,取回要修理的农具,顺带蹭他的茶水和花生。

完成了最后一批铁钉,王铁匠准备去打酒。他喜欢深夜里醉醺醺地抡起铁锤打铁。在这个远离镇子的小窝棚里,万籁俱寂的时候,除了江水奔流、风吹万物的声音,就是他叮叮当当富有节奏的敲打声。

多年的劳作早就已经让他习惯了每一个流程,有节奏地拉动的风箱把火吹得拉长了尾焰,像极了飘出炉膛的红色、橙色绸布。他能匆匆一瞥就知道温度,能一把铁锤就把水火风林的能量恰到好处地锤进火红的铁块里。

偶尔他也会想起跟随着父亲一起打铁的年岁,大锤小锤的叮叮当当声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享受,那是另外一种语言体系,只有配合默契的铁匠才能听得懂、呼应得起。现在的王铁匠早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连年的战乱和疫病,父母老婆接连病死,几个徒弟先后逃了饥荒后,他早已经习惯了听天由命式的随波逐流。

其实,这何尝不是一种本事,一种生存的本事。

长生镇的人们也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偏安一隅的随遇而安。作为曾经的屯兵重镇,唯一的要求就是一成不变,这种观念甚至安常守故到从建镇开始这里的围墙就划定了城镇的外沿,像极了一条画歪了的一字,把一块伸向江中的地围成了世外桃源。

镇上的房子按照功能散落在了这块起起伏伏并不平整的土地上。穿行在镇子里,可能前脚闻到的是坡顶这家的饭菜香,后脚闻到的就是坡下那家的粪坑臭,行进间的五味杂陈像极了百年来积攒下来的发酵了的时光,亘古不变地陈述着无人问津的人间悲喜。

王铁匠此刻已经困乏不已,他草草地归拢了已经打好的铁钉,慢条斯理地封了炉子,在一堆杂物里翻找出已经油光锃亮的酒葫芦,又寻摸出了几个已经有包浆的铜钱,系紧了基本上已经快像是布条子的衣服,径直出了门。

此时月亮刚刚爬过树梢,照得整个山坡像是铺满了银两,明晃晃的闪人眼睛。铁匠通常都是慢悠悠地沿着一条经年日久人踩马踏形成的小路爬坡上坎而行。因为修戏台而点起的灯盏照亮了大半个小镇的街道,宛如飘浮在头顶上一般。

铁匠这类破落户居住的地界连整个“钟”的底沿都不算,那是被几百年的筛子筛遍了碎沙劣土落定之地,是岁月新陈代谢后抛弃不要的“死皮”。平日里镇子里的人极少往江边去,虽然江边也有水路可通四方,但在人们的心中,那曾经有着十二座牌坊的路上大道才是官道。

那些活在老人家以及人们口口相传中的牌坊、官道、城墙早就已经消失的消失,残破的残破。虽然破落户们连“梭叶子”都瞧不起,却为全镇的人充当着力夫、杂役、跑腿等。这种低三下四的日子过惯了,铁匠不免也总是会在心里咒骂上几句,说他们“屁眼长在了眼眶眶里”,骂他们“说人话不干人事”。

说归说,骂归骂。铁匠心知肚明咒骂改变不了现实。人有人道,鬼有鬼途。此刻悬在自己头顶的那个镇子,投下了庞大的阴影,阴影下的世界恰好为他这样的人提供了庇护。

此时能被照亮的,除了伍家和方家两大家族的独门大院,就是位于长生镇左边的凌烟阁寺。这个寺的名字看起来不伦不类,叫凌烟阁却一个亭台楼阁都没有,叫做寺却又只有正殿和几间僧房。

据说这寺在没有长生镇的时候就有了,之前是个道观。战乱的时候道士都跑光了。唐朝时,有当地人曾在此地看到过佛祖显迹,于是发愿重新修成了寺院,最初起名叫佛光寺。寺院建好后当地人还请来了不少大德高僧,再加上屡次出现祥瑞之事:一次是天空中出现了像一匹骏马的赤红色祥云,有人说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坐骑什伐赤;又有一年寺庙的后山上长出了硕大的灵芝;还有一年,清晨江边吹来了大雾,雾气里有一只银白色长着金色独角的怪兽从镇上跑过,径直跑入了寺院的山门,跳入了大殿前的水缸,虽然缸腹上留下了一道裂纹,却盛水不破、盛沙不漏。

诸多奇异之事令佛光寺名声大震,一时间香火鼎盛、声名远扬。据说鼎盛时期整个长生镇都只是它的一部分。整座寺庙的中轴线上坐落着巨大的照壁、天王殿、山门殿、藏经楼、舍利塔、七佛殿、大雄宝殿。两边依次分布着鼓楼、钟楼、客堂、罗汉堂、斋堂、戒堂、禅堂等建筑。佛像、罗汉像数不胜数。

安史之乱后,佛光寺算是彻底败落,因为香火旺盛,被外逃的乱兵抢了一轮又一轮。后来一部分害怕被秋后算账的残兵辗转回到此处,重修了大殿却没有再塑佛像,而是仿照唐太宗旧例,挂上了推选出来的“勤王功臣”像,更名为凌烟阁。希望后来的皇帝能够像唐太宗李世民一样驱驾英才,推心待士,带领凌烟阁功臣重振朝纲。这帮唐兵始终没等来皇帝的眷顾,最终和大殿一样消散在了战乱之中。

后人重修的时候,才在废墟中找到了幸存的匾额,名字就此沿用了下来,可是寺庙再也没能恢复到往昔的光荣。清朝划地屯兵之后,寺庙青黄不接的时候更多,逐渐成了四方云游僧的暂住之所。

前些年来了个叫正觉的僧人,说的是一口难懂的方言,自称是伏虎禅师。正觉一面为战乱死去的人们超度,一面主持各类丧葬仪式,逐渐地在这个满人为主的小镇里有了名望。寺庙不光重建了大殿和配房,起了个叫凌烟阁寺的名字,还神奇地成了既供奉佛祖观世音,又挂着功臣名将良相的地方。

这般古怪的存在自然引发了人们的非议,正觉大和尚的弟子们自然也认为不妥。对于这些疑问,正觉总是简单一笑。问的多了,他便吟诵起苏东坡的一首诗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众人自然不明所以,怎么还扯上了庐山?

对牛弹琴。于是他只能摇着头解释道:“寺院是修身之地,叫何名供奉何人都只是修行方式不同。成佛者杀生亦可得道,无缘人一心向善亦下地狱。”

这一惊世骇俗的说法不仅没能解除众人的疑惑,反而酿成了凌烟阁寺属于邪魔外道的传言。这些传言即使正觉和尚圆寂后成为肉身佛都没能止息。

谣言止于智者,可惜的是大部分人都是凡俗夫子,以讹传讹可是他们的拿手把戏。

现在的凌烟阁寺还有没有曾经的那些功臣名将,如今是否尚存肉身佛,王铁匠都不关心。他虽然不识字,但也知道铁匠的“匠”并非将军的“将”。此刻铁匠心情不错,哼唱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灭曹威鼎足三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实的杂草丛中,声音也跟着上下起伏跌宕,竟然略微有了那么一点味道。此时的铁匠有了点无酒自醉的劲头,连走路都有点踉踉跄跄。脚下的磕磕绊绊并没有阻碍他唱戏的兴致,依然咿咿呀呀地哼唱着:“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铁匠摇头晃脑的工夫间,殊不知一场风暴已经开始在方家祖宅里酝酿。 2DyxkGIpfTA8BJ+OgDN0gr4fyH9YEMprDg5eZOV14WU/jbDcUjA87h+q3ZOw5g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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