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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

又是一年盛夏,阳光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池塘边的榕树下,藏在枝杈的知了聒噪个不停。这让光阴显得格外久远而烦躁。扰得世道像快要沸腾的水,叫得讨生活的人们心烦意乱。

不知从何而起,亘古不变的长生镇也泛起了涟漪。这个拥有三街五市、十七条小巷的千年古镇早已经开始了暮年生活。但似乎又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古老的镇子焕发了青春。似乎人人都能觉察得到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但是却抓不着、挠不得,让人心生希望却又无可奈何。难以名状的困顿好似已经持续了多年的饥馑一般挥之不去,盘绕在这块狭长地界上。

长生镇位于巴县江边,地形像口铜钟。王铁匠的铺子就在这口“钟”的口沿中间,再往下走几步就是嘉陵江,位置极佳。但对王铁匠家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从他太爷爷辈就开启了麻袋换草袋的日子,一路从镇子最核心地带山甲街兵甲市搬到了这没名没号的江边烂棚棚。

烂棚棚早已经四面漏风,草草扎起的篾片还留着竹子的青色,透过那些拳头大的缝隙,不用进去就能把全屋的家伙什都看一遍——那已经是个耗子来了都嫌弃,小偷来了要留钱的破落户遮风蔽雨之所。饶是这般落魄,他却自得其乐,经常吹嘘祖上从多尔衮入关时就是吃皇粮的,专在此地为满八旗打制兵器,凭着手艺高超、做工精湛享誉本地。原本在兵甲市有大宅子,锻刀造枪都不在话下。兵甲市的皮匠、漆匠全都是靠他祖上养活的。

人一走下坡路就容易怀旧,过往的荣耀,成了落魄的王铁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

如今的长生镇早已经没有了军营,原本的山甲街早已为了求取功名改名成了三甲街,老王家的祖宅也早已经踪影无存,闲人们对王铁匠吹壳子的话从没有相信过。他们只是对于本地的深宅大院、床笫欢愉或是奇闻怪谈颇感兴趣。毕竟长生镇以前有着远近闻名、整日熙熙攘攘的水码头,有着十里八乡最大的和尚庙——也有人说那之前是道观——却不允许任何外地僧人挂单,从未在那里见过陌生面孔。水码头之前的繁荣让这座小城充斥着千里之外的稀罕玩意和天南海北的各路客商。他们有些人高马大、满脸胡须,有些又细皮嫩肉说着吴侬软语;有些人是来售卖山货,有些人是来寻找奇珍异药。这些外乡人随着水码头而来,自然也就随着水码头而去,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片段,残存在人们的脑海里,出现在茶余饭后中。时间越久越失去了丰富的细节,变得简单凝练,固化地成了人们心中的偏见。譬如,他们都相信和尚庙里的和尚都在修炼大力金刚功,早已经不生不死不病不灭。譬如,他们都相信瘟疫是外乡人和大黑耗子带来的,水码头没了,外乡人和大黑耗子也就没了,几十年间都没了瘟病。

他们不相信王铁匠吹壳子的话,是因为他的话从来没有进入过公共视野,不曾在大众记忆中刻下丁点痕迹——祖宗们没有说过的话,那就不是真实存在过的话。王铁匠显然对乡里乡亲信不信不以为意,过过嘴瘾幻想一把祖上也曾经阔过才是他的目的。现在他的铁匠铺——或者叫铁匠棚已经几十年没有打出过一把军刀了,连打菜刀都是稀罕事。在这个偏僻的小镇子里,依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兵器就足以应付几代人的菜刀需求。王铁匠十分不愿意接这些活计,不仅给的钱少,而且那些军刀马刀改起来费工费时还费力。他宁愿平日里能打点锄头钉耙——这些东西下了地之后日渐被土地舔舐,再好的材料也能被舔舐出一条一条的细痕,慢慢地消融在土里,一如人类自身,一如王铁匠跟他的万万千千的先祖。

每当遇到那些蹲在地上对他的吹嘘表示质疑的人,他总会搬出大人物来反击那些小人物:“张英、张廷玉父子晓得不?”在一群人迷茫地三三两两摇摇脑壳后,他更是自鸣得意,神气活现地说:“你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父子都是当年的大学士。大学士晓得是啥子不?那可是能在紫禁城骑马,给万岁爷当老师的大人物。”

说话间,他已习惯性地把手叉在腰间,将胸前已经黑得像是驴皮的围兜撑得板正地贴合在肚皮上——那是一个完全不像打铁的人该有的瘦弱的肚皮,倒像极了秋后已经甩子了的蚂蚱,仅剩了一块皮贴合在后膛上:“特别是这个张廷玉,雍正爷特许配享太庙!永享皇家香火,啧啧,放眼整个大清朝,唯一配享太庙的汉臣就是他啊!”

“那跟你有啥子关系耶?”蹲在地上的人一边躲着即将晒到自己的阳光,一边不屑地质疑,“你大字不识得一个,冒皮皮倒是把好手。”

“跟我有啥子关系?”王铁匠斜眼看了那人一眼,不屑地回道,“他的祖上也是打铁的。”他一边观望着众人的反应,一边说道:“要不是我祖上没落了,说不定我现在也能做个道台。”

听到这里,众人轰的一声,爆发出炸雷一样的笑声。王铁匠尴尬至极。只愣了一会儿便也跟着笑起来,他笑得胳肢窝都开始痒痒,沾满了铁锈、布满了裂口的粗糙的手胡乱地挠着。

“不跟你两个说了,”王铁匠等大家消停了,主动开始赶人,“懂都不㞗懂。整天就是跑我这里来找消遣。老子伺候完了还要干活路。”

蹲在地上的人自然都能听出来这是主人开始赶客了,开始七手八脚地收拾起茶碗来。

“二狗你不要到处甩撒。甩得到处是茶叶梗子,老子还要收拾。”

追完二狗他又变了一张脸似的讨好另外一人:“胖娃,花生壳壳给我了,吃剩的花生也给我撒。恁个点儿不值当得拿回去了。”

胖娃显然不愿意,使劲想要捂住怀里的花生:“花生壳壳你留到起顶炭用,花生给你做啥子?我还要拿回去吃。”

王铁匠趁着胖娃不注意,一把薅了过来:“你那花生壳壳烧不到几下子,拱火都虚。这花生我可以填五脏庙撒,顶饱。”

看着他笑嘻嘻的丑脸,胖娃只得摆摆手:“要得嘛,每次都要被你捡趴活,下回再也不得来了。老子听戏去了。”

王铁匠听了这话脸更是笑得灿烂:“那更要给我留到起了,老子不给你把这些钉钉、铁棍做好,你看的㞗的个戏!”

胖娃边哄着众人走边咒骂着:“我到城里去看!没得你这狗肉丸子还不开席了?我倒不信了。”

王铁匠也不反驳,他已经得到了精神上和物质上,还有嘴巴上和头脑上的多重满足。扯闲篇这段时间也让他暂时放松了一阵,接下来又是为镇上大户方家叮叮当当地忙一个下午。他还要费力地从江边提来一桶又一桶的江水。与刚才来访者们相比,烧得通红的铁需要的水显然要多得多。

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一直以来,看戏是长生镇人重要的文化生活。

但不知从何时起,长生镇中心的戏台便开始荒废了,戏台前面的广场也已经杂草丛生,里面空荡荡的。但牌楼、凉亭、回廊、照壁一应俱有。据说戏台对面的荒地就是康熙年间大名鼎鼎的魁星楼,传说里面住着文曲星,全重庆府,乃至西南诸省的举子进京赶考前,都要来魁星楼听一场戏,再到楼前题字,模仿唐代雁塔题名之典故沾沾仙气。

一阵风吹来,随风摇曳,恍惚间,似乎摇曳出这个戏台曾经的辉煌和气势夺人。

谁还曾记得它的雕梁画栋?抑或妙趣横生?

“戏台声高,簪粉胭淡,又诉旧事心殇;钟鼓楼喧,说书巷口,兀自晚秋花盏;春光难尽却不言,多少离殇复断肠。”方家的方老太爷眼神浑浊,忍不住喃喃自语。

“变天了!变天了……”

天空依旧碧空如洗,每天依旧日出日落。

在方老太爷看来,这镇子曾经的魁星楼、戏台和县城的城隍庙、财神庙一样,是这个古镇的魂魄,如果魂魄没了,那和行尸走肉有啥子区别?

想到这儿,方老太爷一阵后怕。

“重修魁星楼和戏台!”方老太爷突然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想。

他知道如今各地的魁星楼都是供奉魁星上仙的,是学子求功名的。学子们向神灵祈祷最大的心愿就是科举得中,不仅能光宗耀祖,而且可以享得荣华富贵。

虽然如今的世道已经变了,科举没了,但戏剧应该会传至后代。总要为后人保留一些东西吧。

站在方家气派的大门前,王铁匠不禁有一丝紧张,已经多少年没有接过这种活了,且不说活大能挣到银子,就方家在镇子上的地位就让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做得好还罢,要做不好,自己怕是烂棚子也别住了。

但是做了这么多年铁匠,基本的底气还是有的。现在方家要独自出钱修缮戏台,甚至要重修魁星楼。修建的要求还不低:烂了的木头要更换,除了按照原来的结构依样修复外,还要外加铁棍铁钉加固。对于这个外行的要求铁匠一开始就表达了质疑,他倒不是不想挣这个钱,而是铁木本来就不是一家,铁钉铁棍时间长了要锈蚀,会让木头反而烂得更快。

对于他的质疑,方家给出了更加财大气粗的回答:这个不用担心,后面还要刷漆施彩,保证铁器不外露。这个回答更是引发了铁匠的好奇,这么算下来,工程是很庞大的,花费肯定不少,难道方家就打算一家完成,不找乡绅募捐或者拉着高门大户的伍家一起?

铁匠的疑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倒是方家总是每日来催问进度。先是每日一次,后来每日两次甚至三次。问得烦了铁匠也冒火,方家来催问的族人就告诉了他实话,原来是方家老太爷自觉来日无多,看到镇上众人浑噩度日,想要在他死之前振奋下全镇人的精气神。

对于这个答案,铁匠先是觉得不可思议,心生敬佩,后又觉得方家老太爷肯定是老得不成样子,脑水都浑浊了——别个过得啥个卵形跟你有啥子关系?这读书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但是真当把现钱送到了眼前,他顿时觉得方家果然是书香门第,大户做派,特别是方家还先付了一半的工钱,连料都已经提前买好,还说好了不够再来补、多了不用退。

这么富裕的买卖,王铁匠打了半辈子锄头铁锅可都是头一遭。

王铁匠隐约地感觉,这戏台似乎成了方老太爷的心事,他自己估摸着时日无多了,怕是临终遗愿吧。

同样对方老太爷的决定感到不解的还有徐知县。他与方老太爷本就是故交好友。当年进京赶考时,他俩机缘巧合又投脾气对路子,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等到他迁任至此后,方家又是本地最大的乡绅氏族。但是人和人之间的热络总是会逐渐减淡的。

近些年来,他们之间几乎只剩下了书信往来。往常经常传送给方老太爷参阅的朝廷公文也逐渐变成了时有时无。方老太爷常常以身体不便为由拒绝老友的盛情邀请。徐知县虽然一如往常地可以从方家得到声望和金钱的帮助,但是力度和意愿都不如旧时。这一点就连宋师爷都有着切身的体会。

得知方家开始修缮戏台和魁星楼的时候,徐知县只是比王铁匠更早地得到了解释。对于这个解释,徐知县给了四个字的评价:冠冕堂皇。

在一旁的宋师爷立马建议徐知县亲自去了解一下详情。徐知县只是不动声色地将那纸书信烧了。眼下他正忙于完成朝廷的征税任务,还被考绩所纠缠,一时间抽不开身。但是他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毕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的变数都是不被允许的。

伴随着嘉陵江边叮叮当当的击打声和呼哧呼哧的风箱声,如椽的木头和各式泥瓦油彩也陆续运到了长生镇来,随之到来的工匠和器械也让封闭凝固了多年的长生镇顿时喧嚣起来。镇上的人似乎都感觉要起风了。 8NP/whhzS1qa9bWE61apXiAd2tyXcbzfGEFKrU9tJ5Wb2aAOC77ZMT8HQSFtv2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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