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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救徐知县

方老太爷总是内敛得不动声色,内敛得无声无息。他一贯信奉满招损、谦受益,中庸之道烂熟于胸。

这是典型的老式文人。他将行为法则融入了日常生活的规矩教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饭只吃八分饱,话说一半留一半,做事也总是模棱两可,可进可退,不是那么爽快,也不是硬生生地拒绝。这倒不是说虚假应付的那种推托,而仅仅是性格多变想法多样的中和。

为人处世上的不轻易显山露水,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生活方式,据说方老太爷连呼吸吐纳、喝茶漱口都讲究吐一半留一半。这些在外人看来是繁文缛节、迂腐陈旧的举动,在幼时的方氏三兄弟看来都是“静心”的必备。在分家不分院之后就成了孝道礼数之一。

那么大的家业,每日张口吃饭百十张嘴,用方同海的话来说就是“放屁吹凳子”的事情还是少做,“有等那个屁的功夫还不如手拂袖抹”。方同铜相对务实一些:“等到我跟老爷子一样不愁吃穿用度,我也修仙成神。”

久而久之,方同卿就成了用这些仪式来满足老爷子精神需求、生活方式认可的绝佳代言人。方定祥在父亲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低头,毕竟不能跟父亲给的压兜钱和爷爷给的好吃的点心过不去。也许是隔辈亲的缘故,有了方定祥的陪伴,方老太爷内敛的同时,每天似乎都很开心。

方老太爷内敛的性子几乎跟了他一辈子,长生镇尽人皆知。像徐县令、宋师爷,早早地就从属僚那里了解到方老太爷是个“会炸的闷葫芦”:平日里诸多事情从不积极表态,书信往来总是久久不见回音。一旦派人催促就肯定是被骂个狗血淋头,等到亲自登门拜访,又很难不被方老太爷扔出来的所谓“难言的隐情”说服。

徐县令、宋师爷总是在事后才醒过味来,意识到方老太爷实际上已经暗通款曲地做了很多工作,特别是在伍家衰败之后,方家早就已经拥有了左右乡里的绝对力量。方老太爷意志的生长阻碍了官老爷们势力的膨胀,撑起了可以讨价还价甚至平起平坐的空间。有些时候徐县令甚至有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徐知县念旧情,可是位置的微妙变化让他心中有了怨气。他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老友,但又想要维护着表面上的和平。

宋师爷是断然不会接受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他喜欢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感觉。为了这种快感,他打着为县太爷分忧的旗号,通过主动延揽各类看起来费心费力的差事,成了徐县令的“左膀右臂”。

士绅们心照不宣地默认,毕恭毕敬的态度更加让宋师爷飘飘然起来,与道台老爷曾经同署共事,与哪位巡抚曾经举杯共饮,哪位身在高位的还曾经是自己的小兄弟、是自己带出来的,都成为挂在他嘴边四处炫耀的资本。乃至于有好事者求证过几次,每次都换来当事人的茫然,甚至是鄙夷之声。哪怕是有些已经作古了的人,依然还是宋师爷嘴巴上的座上宾。

越是没有什么,越是炫耀什么。宋师爷的权力欲和表现欲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

狐假虎威。这是众人对他的一致评价。

纵使成了他人私底下嘲笑的对象,也并不妨碍宋师爷继续活在权力的空中楼阁中。

徐县令作为大印的主人、一县之长,却截然相反。作为一个父母官,他早就习惯了迎来送往中的趾高气昂与卑躬屈膝。经历过数个县令位子历练后的他,早就固化了丁是丁、卯是卯的处世规则。他更像是个提线木偶,必须应对着各种场景,早就练就了千人千面不留破绽的本事。

在他眼中,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含混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左右逢源永远要比固守一隅更加容易闪转腾挪。只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削成各种规制的榫子,时刻保证跟卯严丝合缝就是万事大吉。“俗话不说嘛,先出头的椽子先烂,榫卯合缝的才能使用上百年万年。”“你瞧古往今来屹立不倒的建筑,躲过了战火、躲过了王朝兴替,还是那木头疙瘩造的经事。但凡用点铁钉铁皮,一定是从内部生锈腐烂,木裂楼歪,最后不复存在。”

这是他经常开导身边人的话,也是他的人生格言。在他的眼中,所有的人都不可能与自己的利益完全一致,严格来讲所有的人都是敌人。那么跟所有的人都不对付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如此,还不如跟任何人都好说好聊,做个朋友。朋友的朋友自然就会更多,这样才能坐稳位子、挣得面子、有了里子、换得帽子。

徐县令的做派为很多儒生所不齿,骂他枉读圣贤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的都算是客气的,骂他墙头草、乞尾犬的也大有人在。三载考绩中也有过过于油滑、迂拘软弱的评语。可这并不妨碍他活在五行中、跳出三界外,试想对于一个无欲无求、甚少贪取的官员,平日里又小心谨慎镇得住乡绅,团结得了百姓,已经是殊为难得的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徐县令收获了威严的同时,那只无时无刻不按在印章上的手却日渐虚幻起来。在升迁无望,多次想要归乡养老之后,无为而治似乎成了他最后的精神追求。

“以水之柔,积久尚能穿石克刚。为人更应如此。”“无欲者无所求,必然为至刚。”纵使有人劝他、怂恿他,他也多以“朱子是大圣人,尚且要存天理、灭人欲,吾辈岂不是更要去除心底之欲望?”反驳。

看似豁达背后其实是无奈,无奈于仕途、无奈于世事。无奈久了就变成了百无聊赖,更加随遇而安于左右逢源的官场游戏。

一场游戏一场梦,徐县令近年来过得逍遥而洒脱。

特别是他与四方道士的往来紧密,更有不理人间琐碎、只求得道成仙的架势。只是信与不信、诚与不诚,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毕竟作为一个混迹官场许久的人,不显山不露水是基本,只有讲讲大道理、过好小日子才是人生的真谛。

有宋师爷蠢蠢欲动,有方老太爷这种乡绅可资遣用,有伍家这样的丘八世家襄助,剩下的就是躲在云雾之中遥指远控。当然,徐县令深知大道无形的道理。他深信遮掩起来的才是好东西,迫不及待想让别人瞧的都是兔子的尾巴。

秉持着这一理念,任谁想要在县衙内找到一尊塑像、一张符谶都是不可能的。那个坊间传闻“县太爷万事不决必相问”的牛鼻子老道谁也没见过。

然而这牛鼻子老道的轶闻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已经散播开来:考绩的官员收到了密报,举报徐县令豢养邪道。为了查证,考绩官故意拉着徐县令在内衙喝酒。等到二人都醉眼蒙眬,徐县令已经吐字不清了,考绩官方才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中四处探查。院子跟一般的府衙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略显寒酸,除了当地植物之外并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太湖石这些大型装饰的遮掩,整个院子一览无余。

“哎呀。”考绩官边笑边连连摇头,“没想到徐县令居然还是个两袖清风的大清官。”他一边笑着一边在院子里瞎逛,逛着逛着发现院子的角落里放着一块奇怪的石头,似乎在压着一块泛着微光的布角。他好奇地弯腰搬起了石头,抓住了那块布角。刚刚掀开一点,已经有轻盈之水流了出来,很快就淹没了脚背。

考绩官正在惊奇之际,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正在迅速变软下陷,原本轻盈透亮的水翻腾成为了黑恶之水。眼瞧着即将没过脖子,考绩官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焦躁之间,发不出声响的嘴巴里却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被徐县令拉拽了上来。他惊魂未定,徐县令已经飘然而去,留下了一句“未知之道,别有洞天”。

此事很快就被徐县令亲口否认,说当晚喝醉了,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只知道第二天考绩官人已不见,在院子里留了一摊呕吐秽物。说到此,徐县令还不忘自责几句:“都怪我那日把家丁都差遣了出去,家眷也不在家,导致如此狼狈,有失待客之道。”

考绩官则一口咬定当晚的确遇到了诡异之事,而且怀疑救自己的并非县令本人,据他回忆,拉他的那只手冰冷无比,那只手的主人面无表情,脸颊还像纸一样地卷起。“定是邪道妖人的纸人纸马术。”

只是毫无实证也无人证,很难让知府大人相信,反倒成了徐县令没有豢养妖僧邪道的佐证:倘若真有邪道存在,只需躲藏起来让人找不到就是了,为何犯险现身?

被知府训斥一番的考绩官并不服气,千方百计地想要寻找并拉拢一个人证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可他找了一圈才发现,徐县令以下几乎都是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县丞、主簿早就已经开缺许久,典史、巡检、驿丞、闸官、县仓大使等属官更是或因县内无坝无仓而未设。

长生镇虽然是因八旗始设,但现在早已无旗军驻扎,绿营武职更是无从设置。想要离间县衙里的属官看起来殊为不易,虽然宋师爷一直有着县令的梦,可他也精明地知道徐县令倒了未必自己的屁股能挪到那个位子上去。万一来个不如徐县令的,可能连手中这些权力都会被收走。

考绩官的四处游走最终惊动并惹恼了重庆知府,知府大人对这个外来的考绩官企图搅动治下的宁静感到莫名的愤怒。巴县作为重庆府治下十一县两州一厅之一,扼守两江交汇,尚武乐贫之风盛行。

本地居民与外来士人难以融合,几分薄地除了光景好的时候能够完粮够吃,其余年份都是饥一顿饱一顿。诸多捐官候缺的官员到任后都被满目的菜色所震惊,待不了几日就主动辞官而去,甚至有人宁愿前程尽毁也要选择不辞而别。还好徐县令如鱼得水般地坐稳了位子,治理出了些许成绩。不然就是一群饥民难民整日围着他的府邸,让他不得安生。与巴县比起来,其他几个州县已经足够他头疼的了,此时因为一个捕风捉影的由头就要换掉能挡事、能平事的干吏,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儿干么?

但是考绩官硬是一根筋地想要走到黑,还要联合几个官员上奏。无奈之下,知府只有亲自出马,企图说服考绩官。

“官员的绩廉一直都是国之大事,选贤任能、裁汰冗员都要靠考绩。刻功兄此番秉公处置,没有半点私心情谊,着实让人钦佩。”知府上来就是一番恭维的话语,让戴了高帽的考绩官有点飘飘然。

“府台大人过奖了。都是职责所系。仰仗府台大人深耕精育,下辖官员无不尽心用命。近些年来虽然世道不稳,灾荒连连,各地兵乱、匪乱、拳患此起彼伏。反观府台治下,各辖区内不仅没有发生大规模的饥荒、抛荒、逃难,还出了几位远近闻名的贞洁烈女,商贸农林更是所出丰盛,满足本地所需之余还能远销陕甘等地,可以说是街上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此番盛景全赖府台大人治理有方。”

“哎,”府台大人连忙摆手打断,“过誉了,过誉了。都是皇恩浩荡、同仁用命、百姓齐心,才有今日小成就。都是职责所系,职责所系。怎当得刻功兄如此谬赞。”

“府台大人太过自谦了!”考绩官突然话锋一转,“都说这考绩考绩,绩优者得意洋洋,劣等者怀恨在心。名义上外来和尚考核本地僧,实际上都成了无根之水、可恨之人。当年我从京察外放,没想到这一放就成了到哪儿哪儿不喜欢、人人不待见的主儿。”

府台大人没有想到考绩官开始大倒苦水,只有拿起酒壶给他倒上酒水,安慰道:“刻功兄从来都是秉公办事,既不向权贵低头,也不向下官索要好处。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口碑,他日归隐也能心安理得。不知所为何事,今日有此感慨?”

“哦,看来是卑职言语不当,让府台大人过虑了。”考绩官连忙起身作揖,吓得府台大人也只好屁股离凳、双重搀扶,等到二人都再次落座,考绩官才继续说道,“我只是感叹时光已逝,当年在京是个闲差,没有外放为官。后来得了考绩的机会,没承想接到了就离不了手。整日里都是研究信札人言,钻研考成之法。一直以来都是对他人指指点点,玩些文字游戏、酒桌空谈,现在须发花白了,才发现一无所成。此次考绩感触颇多,加倍感到羞愧。没承想被府台大人所误解了。”

这一番话说完,顿时让府台大人也摸不着他的脉,是褒是贬更是无从判断。只有将计就计:“刻功兄如此一说,倒是让我好奇万分,不知能否讲述一二?”

“哈哈哈,”考绩官爽朗一笑,连连摆手说,“我并非自怨自艾之人,也非乱嚼舌根、背后非议他人之人。若非府台大人说起,绝不会跟外人谈起。”说到这儿,他故意卖了个关子,不再说下去。

府台大人只得悻悻地端起酒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考绩官就好比是医官,总要在人身强力壮的时候发出几声警醒。多半还都是关乎生死的诤言。俗话说医官不医好,就是报丧鸟。”

说到这儿,二人相视一笑,举杯一碰,算是达成了酒桌上的第一个共识——不能断人仕途,只要能活下去,化敌为友也是可以考虑的选择。

考绩官缓缓地碰杯,却迟迟未喝,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知府大人已经开始夹菜:“尝尝樱桃肉,还有这西亭脆饼,都是我府上的厨子现学的。可能没有刻功兄家乡做的地道,但多少也是那么个意思。”

“知府大人费心了。这巴蜀大地气候潮湿闷热不说,菜品也是重盐偏麻,我都快受不了了。”喝完酒后,考绩官夹起一块脆饼,端详着,“西亭脆饼十八层,层层分明能照人。知府大人不仅懂我的乡愁,还懂我的心愁啊!”

当他说出那两句诗的时候,知府大人已经有点悔青了肠子,他知道这个人有点不好对付。

“这饼可是大费周章,光这做法都是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位曾经在复隆茂号当过学徒的人教授一二。材料选的是上等精白面粉,本地的灰面压根不能用,都是托大同号专门从上海购置的。前后经过揉、叠、压、烤二十八道工艺才做得。”说到这儿,知府大人得意地一笑,说道,“刻功兄对脆饼显然比我更加了解,我这都是班门弄斧。”

考绩官摆摆手道:“知府大人不仅会吃还懂吃,自愧不如。”说完他把手中的饼一掰为二,一半投入了茶杯之中,一半送入嘴中。待到咀嚼完毕,又端起已经泡软的脆饼:“脆饼一定要两吃。干吃松脆香酥,越嚼越香。软吃再配上一杯热茶,既鲜甜又有茶香。”

看着吃得有滋有味的考绩官,知府大人觉得川人形容此类人的那句话万分贴切。此人真的是宝得有盐有味的,前脚夸我会吃懂吃,后脚就示范干吃软吃。这不是明摆着端着碗筷吃饭,放下挥手打脸吗?假如这种怪人是自己的手下,一定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一时间让知府大人也没了主意,只得学着来了个一饼二吃。那摊外表软如泥、内里依然脆硬的饼着实说不上来是美味,倒像极了面前的这个人——藏着掖着的不过是些许小权力,却能发挥出掣肘掐喉的效果。被人掣肘掐喉总归是不爽的,毕竟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知府大人觉得有点羞辱,自己的一番好意成了他人羞辱自己的借口:一个饼老子还不会吃吗?就算是再怎么讲究,这终归也还是一块饼,也还是自己的地盘。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知府大人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筷子一松,只咬了一口的饼自由落体般地掉进了茶杯里,茶水溅湿了一小块桌面。他却不以为意,用食指蘸着水,画着圆圈将桌上的水越画越大。扩散的水圈很快就把掉在桌面上的饼渣渣圈了进去。那些饼渣渣一开始还倔强地站立着,很快就在水的湿润下趴了下来,晕染开来,碎裂成了面粉原有的形态。

“想来我那满口牙齿都掉光了的老母亲也能享用。之前老人家特别喜爱吃面食,像个山西人,顿顿离不开面条、面鱼、面疙瘩、面饼。哎哟那个喜欢哟,你可不知道。说出去都能让人笑死。你想那些死面的东西,年龄大了能消化吗?咬起来也费劲。有一年吃烩饼,许是厨师起得急了,饼夹生,里面有硬心子。愣是给崩掉了一颗牙齿。”

“哎哟。”听了知府大人这一描述,考绩官觉得自己的牙齿莫名开始痛楚起来。

知府大人没理他,继续往下说:“后来我说给老人家做副假牙,从成都府给请来的西洋大夫。拿着那小圆镜给照了半天,说是不用做假牙。”

“不用做假牙?难不成用真牙?”

“对啊,我也纳闷。不都是拿金拿银做假牙吗?没听说过还有不用做的。这要是用真牙,上哪儿弄去啊?找活人拔一个?您别说硌硬不硌硬,那被拔牙的人不就成豁口了吗?这要是找动物的,那岂不是挑战人伦?你说这人嘴里有个狗牙算怎么回事儿?”

考绩官显然被知府大人的故事迷住了,不自主地接话道:“是啊。难道西洋人还有其他法子?”

“有。”知府大人终于画完了桌子上的图案,确切地说是把桌子上的水给抹匀用干了,“洋人说老太太本身就多长了三颗智齿,两颗冲下,一颗横生。都没对着该对着的齿儿。这不刚好崩掉一个嘛,就用铁丝把牙齿箍紧,慢慢地把牙齿给收起来,既能把掉了的那颗牙的位置补上,又能把智齿错位的事情给解决了。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考绩官丝毫没有听出知府大人话中深意,仍然饶有兴趣地问道:“真有如此奇特的医术?这自体之物肯定比外来之物更易被接纳,可这牙齿自成年后就已经定型,可是几根铁丝可以轻易矫正移位的?”

“谁说不是啊。都是取之易,替之难。”知府大人略带深意地望了考绩官一眼,继续说道,“那个西洋医生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特意量身定做了一个石膏模型展示功效。还说什么背后有教会的医团当参谋,英吉利皇室都找他看牙。我也就信了,按照医生要求还专门请了堪舆师看了天气。”

“到了那天果然是晴空万里,太阳照得都晃眼睛。你说那西洋人,究竟是怎么想的,拿出来的那些工具啊,不是刀子就是叉子,还有斧头锯子。看得我哟,后来吃西餐的时候都害怕,总觉得洋人、厨子、医生不分家。反正他们那菜也都血呼啦差的,牛肉永远都带着血水,现从鱼肚子里取出来的籽籽就是一盘菜。喝的酒也跟血很像,说他们茹毛饮血一点儿也不过分……”

知府大人自顾自地说着,说到这儿才意识到怠慢了客人:“哎呀,你瞧你瞧。这年纪一大,说起事情来老是刹不住。莫要见怪。”得到客人礼貌的回应后,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说到……说到哪儿了?哦,对对对。说到阳光热烈了。那个西洋医生,叫啥皮尔斯,道格特·皮尔斯。”

显然,知府大人把医生的职业当成了他姓名的一部分。“拿着手钻就开始钻。你知道木匠钻木头吗?跟那动静差不多,但是尖锐了很多。听得家仆们都听不下去啦,都捂着耳朵躲清净去了。”

考绩官再也没有了之前听故事的兴致盎然,开始有了家仆们一样的煎熬之感。

“你说这怪不怪?牙齿。”知府大人举起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个牙齿的样子,“除了根部与血肉相连,其他部分都是死的。钻起来只有牵扯之感,本人无甚痛苦,旁人却备受煎熬。”

知府大人的手指停在了空中,目光中也没了之前的含糊混沌,犀利地看着考绩官。看得后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只在这一瞬间,知府大人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和蔼温柔。

“打完洞了再辅之以铁丝固定。说什么要逐步收紧,以达到紧固之效。西洋医生这一手术一做就到了日落。你还不得不承认洋人这花样是多,每用一样器具都要消毒。皮尔斯长了手却又像没长一样。所有的器械都是助手递给他,连擦汗都是。中间还嫌我这院子灰尘太大,家仆们不间断地泼水,泼得我这院子都成湖了。”

考绩官已经有点如坐针毡了,他已经忘不了知府大人举着手指盯着自己的样子。

“好在后来西洋医生说手术十分成功,老人家遭的那些罪也就不算啥了。我们家老太太后来埋怨了个把月,说她一直张着嘴,下巴都要脱臼了。说什么铁丝劳什子老磨嘴皮子,整得满嘴的小包。”

“本以为这下可以一劳永逸了,可没承想,这西医啊,始终是外来的和尚,经念得再花哨也不对付咱国人的耳朵。别说把牙齿排列整齐了,反而连累了好的牙齿,没几个月,老人家的牙齿就落光了。”知府大人说到这里开始面露痛苦之色,眼睛里开始闪着泪花。

考绩官这才明白,或者说是才确认知府大人这是在敲山震虎,话里话外看似在诉说尽孝不能,实际上是在告诫他不要做只会念歪经的外来和尚。

“更可气的是洋人最后说是老人体质不好,还拿出了新的解决方案。”知府大人叹了口气,“是一副假牙。说是玳瑁做的。戴上去才解决了问题。不然那人啊,没有牙齿撑着脸都是垮的,看不得、看不得啊。”

停顿了一会儿,知府大人又说道:“你看一个小小的牙齿,不痛不痒的时候,没有把舌头咬破的时候,你永远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可当它疼起来了那可真要命,牙齿没了更让人无法正常进食,时间一长人就软了废了。在四川待了这么久,几乎年年有涨水溃坝之事,所费颇多。每年征发劳力民工不计其数。可是无论再怎么认真仔细,严查贪污昏聩,永远都会出现堤毁人亡。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让我吃不下睡不着。你想想,花着民脂民膏修的大堤大坝,最终又冲了万千百姓的家,别说老百姓骂娘了,冲击府衙都是可以理解的。”

“按理说只要监工到位、工序合理、用料真实,是不会出现溃坝的。都江堰千年来定期疏浚,大修未曾中断,不也一样可以坚持使用至今?”考绩官心里松了口气,心想难熬的话题终于可以结束了。

“理是这么个理。可就算是拿蒸熟了的土盖坟,几年过后也保不了会长草。古人云,千里堤坝毁于蚁穴,这些年我是深有体会。”知府大人又把话绕回到了他想要说的领域,“很多时候你觉得安枕无忧了,半夜里就一定会被衙役们叫醒,告诉你又出事了。即使你阖夜不睡地在大堤上梭巡,看到万无一失了,也总会有泉涌在后方出现。简直是防不胜防。”

考绩官听明白了,知府大人所说的水患并非水患,堤坝也绝非沙石所筑:“这些倒是有所耳闻,每年朝廷为了兴修水利安置灾民都会拨出大量银两,倘若层层奉旨为民用心用命,想必不会出现知府大人所说的问题……”

话还没说完,知府大人就打断了他的话:“刻功兄的意思是我等有违圣恩尸位素餐喽?”

“知府大人误会了。”考绩官似乎在有意对着干一样,执意要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本朝以四柱册为考绩依据,目的就是考察官员操守、政事、才具、年力,我等考绩官员为……”

知府大人不耐烦地抢话道:“为国选仕,为民察情——哎呀,这些话、这些大道理谁不懂?老兄你这么多年辗转了这么多地,还不清楚下情?”

考绩官沉默了,似乎想起了之前在京城坐冷板凳,外放后遭人白眼的时光。作为一名读书人,从一名不入流京官转身一变成为考绩官之后,虽然品阶未变却已然是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寒酸宅院里开始车水马龙起来,各路人马接踵而至。很多时候甚至人未到,求情说请的先来了。来人所送金银财宝远超想象,据同僚指点,若是收下基本可保未来三年无虞。“那三年之后呢?”当时尚且不懂这些门道的他追问着,被同僚当作了怪物看待:“三年之后又是大考之年,你说呢?”

事后的诸多事实证明,他的确成为了有名的怪物。他在考绩路上执意住驿站、被地方官员唆使民众围堵,甚至于被沽名钓誉之徒欺骗玩弄,都成了圈内流传已久的事实。这些窘迫的过往不仅仅没有给他带来清廉的名声,反而成了迂腐不知变通的佐证。

“成天翻翻奏章、看看账簿、对对律例、升堂审案就能发现基层官员的问题啦?福建漳泉二府‘宰白鸭’刻功兄可听说过?”知府大人抿了一口酒,斜眼瞄了下茫然的客人。

考绩官像是入定了很久方才醒悟的僧人,连忙摇头:“‘宰白鸭’是何物?未曾听说。”

“哈哈哈。”知府大人长笑道,“这‘宰白鸭’可不是吃食,而是人!”

“人?”考绩官吓了一跳。

“对,是人。”知府大人平静地说道,“福建靠海,生计不唯农耕。下南洋或者出海行商的人极多。明朝时受到倭乱骚扰,崇尚武力,村与村之间械斗不断,邻与邻之间也多有罅隙。富裕人家寻仇,不小心把人打死了,就会出钱找穷困人家买一个身形差不多的男丁来顶罪。当地人称为‘宰白鸭’。”

“此等事情只要查问一二自能查明,有何困难?”考绩官不解地问道。

“是啊。你我都知道要人证、物证、口供吻合才行。可是被买来顶罪的压根不等你审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和盘托出。认罪认罚,以命相抵也甘愿。甚至有父母官看出猫腻想要为其洗冤都不愿意。”知府大人略微向前探了探身子,问道,“你说这是为何?”

考绩官仔细想了想,不自信地问道,“难道是为了钱?可跟钱相比,命更重要。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命,钱随时可以挣。想必没有谁会傻到以命换钱。”

知府大人听了这番书生气十足的话被逗笑了,他的笑让考绩官十分不解:“知府大人为何发笑?”

“当一个卫道士总是容易的,脱离了现实从纸张里获得的道德就是伪善。”知府大人用食指点着桌子说道,“苦主要求偿命,宗族想要袒护族人,杀人者想要保命,官府想要破案,百姓想要公平,你说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缉拿凶嫌从速审理,公开公正以正视听。”

“按道理应该是这样的。可有些时候,很多事情它并不讲理。”知府大人解释道,“譬如生苗熟苗、洋教红莲教,朝廷早有成例。一样会遇到法外之事,按照成例无法让各方满意,必然会导致祸乱。不按照成例吧,又常常会被弹劾。再说到这具体的地界上,那更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陋习败俗那是不胜枚举。想要改变就必须春风化雨持续改进,不是宣谕一番就能涤荡一空。”

知府大人的一番说教再一次离题万里,让考绩官听得云里雾里。他自然知道乡土中的宗族士绅是多么地强大与难缠,但他不信这些人是超越法律的存在。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实际上呢,皇权就是到不了县啊。万千读书人苦读圣人之书,考取了功名当了县令,可是除了那个衙门里面他说了算,出了大门可都是民风淳朴的百姓啊。那群人饿了知道要粮,遭灾了知道要钱,遇不平事知道吼三吼,可是把自己弄干净活明白却是难上加难。除了向别人倾倒苦水,就是胡乱嚼别人舌根子,看不得他人些许进步,在他们眼中,你就是拯救了天下苍生,也可能是个好色之徒。他们要求他人成圣成仙,却对自己说人无完人。一面说着钱财乃身外之物,一面只要有了丁点利益就要撕扯一番。”

“愚昧!”知府大人的话还没说完,考绩官就愤愤然地说道。

知府大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愚昧是会传染的,跟贫穷一样。”知府大人顿了一顿,“‘宰白鸭’早在圣祖康熙年间就已经有了,为何三令五申仍未禁绝?究其原因还是一个穷字。穷致困,困才绝。一旦遇到了顶替者一口咬定不肯翻案的情况,官府一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不可能全部满足的,现在就有了回转的余地。你瞧,有人偿命,苦主九泉之下可以安息。宗族保护了族人,以后族人更加听从族长号令。杀人者得以保命,官府破了案子,百姓得到了所谓的公平。”

“可顶替者却丢了性命,成了冤案!”考绩官依然固执地守护着身后想象出来的大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这些奇谈怪论都不存在,甚至人心也都是向好向善的。

“顶替者是丢了性命,可是得了一笔这辈子赚不来的银子。”知府大人再一次道出了个中奥秘,“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让活人闭嘴。这一笔银子可以给兄弟姐妹们读书穿衣,温饱无虞。再也不必卖儿卖女过活,岂不是一大好事?这么看来,官府看似糊涂,但是却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这……这实属是草菅人命。”考绩官死死守护着身后的理想世界,可他惊悚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表明那道防线正在不断地压缩。

“草菅人命?”知府大人略微坐直了下身子,“很多时候,顶替者的家庭还阻拦官府为其翻案,要求速判。只因为已经拿了别人家的银子。”

考绩官脸上的惊悚之色已经变成面无血色:“这……怎会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最多再给苦主家点银子,这事儿就了了。多么美妙的一个泡泡,可你非要戳破它。那就不美妙了,还会溅得到处是。”知府大人敲击着桌子上的水,激起了细微的水滴。

这番话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直白到就差指着鼻子说了。考绩官纵使再愚钝也能听得出来。就在他还想固执地守护自己身后的世界的时候,知府大人再一次敲击了他心理的边界:“你我这样的外来户,不拜码头、不敲山门是戴不稳这顶乌纱帽的。对于地方官员的考绩,不过八个字而已。与这人命相比,说小很小,不过是纸上游戏。说大也很大,毕竟干系到一地人民福祉。”

考绩官默然许久,起身拱手道:“今日受教良多,知府大人的话容我细细品味。”

知府大人起身拱手回应道:“只是几杯清茶,闲聊几句。”

“恕在下不胜酒力,告辞。”考绩官说完要走之间,发现衣袖已经被拉住。知府大人亲切地靠近来说:“那兄弟我送送你。”

两人相让间已经走到了院子里,月光如银线坠地,树叶随风摇摆间摩擦出窃窃私语之声。考绩官望了望十几步之外站岗的衙役,知府大人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眼,说道:“刻功兄放心,今日小院内只有咱俩对酌,再无他人。仅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考绩官听了微笑着回应道:“风也知道,月亦知晓。”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哈大笑。

知府大人一直相送出府,送至停在府前的一顶二人小轿前。考绩官突然回头,握着知府大人的手,全然不理会已经被掀起的轿帘和周边相送的随从:“此次考绩,重庆府治下巴县,徐知县政绩突出、治理有方、四下安宁、民望甚高,不过辖内有零星匪患需要铲除。不然我看举个卓异都是可以的。”

近乎一记冷箭的话语让知府大人有点不知所措,但对于他这种纵横官场多年的人而言,已经习惯了各类节外生枝、话里有话的场面,应对起来早就从容不迫:“刻功兄放心,剿匪是大事,本府一定亲自督阵。”

看着远去的轿子,知府大人长出了一口气:至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确保本次考绩不会出现岔子。至于所谓的“卓异”,他压根就没奢求。这个“卓异”不仅他说了不算,考绩官说了也不算。按照朝廷制度,必须由督抚考评鉴定,经吏部复核后安排引见,受皇帝召见后均加一级回任等候升迁。

大计考核为卓异是有定额的,川东道及下府州县官加总在内才十五选一,基本上是凤毛麟角。对于他而言,要的是一团和气,而不是一枝独秀。临别前考绩官指出的问题显然不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在场者都听见了,这是最麻烦的地方——不怕人忘记,就怕人惦记。倘若不做出点实质性举动,不剿灭几个匪首,断然是堵不住悠悠众口的。

当然,这个堵住悠悠众口的事情不会是知府大人亲自去做,也不会只有一个人去做。知府大人深知很多事情零敲碎打成不了气候,响鼓重锤才能声名远播。对于剿匪这一有点类似于捉老鼠的游戏,重点在于找到巢穴、煽风点火、四面围堵。

为了达到目的,正规军配合乡勇团练的组合刚好适用,既能让八旗老爷们活动活动腿脚,又能让乡勇团练们学会打仗放枪,顺道还能劫财充盈下府库,可谓一举多得。于是,经过春天的夜宴,夏天的筹备,秋天的操练,等到冬天的时候,一场大范围的剿匪大戏开演了。 yoPk4dsVSrIII+5Y6omz/ir2n2eM7y/YYb1u2Lf+9rAgU0aScElvQo3ClhBtRu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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