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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火不容

王铁匠在某日醒来的清晨,发现了水位退却后搁浅在江边的鱼,毫不犹豫地就饱餐了一顿。那些鱼还没在肚子里消化,他就开始诅咒上天,咒骂老天爷让大旱降临、江水退却,导致他提水都要多走很多冤枉路,要多费几尺布来做鞋——虽然他平常根本就不穿鞋。

王铁匠的咒骂显然没有什么效果,太阳依然毒辣地挂在天上,任性地晒着大地。晒得人们睁不开眼睛,时间长了都眯缝着,看上去眼睛全都小了一圈。毒辣的太阳晒得人们无心做工,连闲聊的心都给晒蒸发了。

燥热的天气让久居不出的方老爷子倍感压抑,于是便带着一家人准备去青城山下居住一段时间,他在那里置办过一处宅院。爷孙俩开始了马车上的游学,却刚好错过了宋师爷出征的大戏。

比干旱更可怕的是人心的躁动。有儒生趁着落日前的光亮四处游说,跟人们说是人道有失导致天道不彰,才降下此等灾祸。这种说法显然是在指责沉迷于道教修仙中的县太爷。有庄稼汉们晚上凑在寺院前的石阶上,嬉笑着讨论和尚和尼姑到底哪个法力更强。商人们则盘算着今年的收成,生怕颗粒无收后赊下的账款无法还清。

这些都被手下人听了几耳朵后报告给了宋师爷。宋师爷不想管这一摊子烂事儿,但又怕乱起来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灵机一动想出了个“新修缮”活动,把他那三百来人集结起来,人手一把铁锹或者铁镐,四五个人发一个石斧和竹筐,以军民互助的名义开始了浩大的修缮工作。具体而言就是拆掉旧城墙修建蓄水池,让一部分人四处打井寻找新的水源。

宋师爷的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算到了方方面面,却没有算到方老爷子一家人已经去了青城山。没有领头的方家,羸如蚊虫的伍家自然也榨不出几两油来。眼瞅着自己盘剥来的“军费”使用得所剩无几,蓄水池、水井却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宋师爷打上了沿路牌坊的主意。他听说这些牌坊在修建时都会把铜钱塞满砖与砖的缝隙,牌坊顶上还藏有宝贝。这一下就激起了他爱财的本能。

爱财归爱财,宋师爷毕竟是个读书人,懂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了解读书人的思想和行为。你可以让这些谦谦君子不吃不喝不睡,辱骂他们的娘亲妻儿,万万不可侮辱他们的至圣先师。作为圣人精神、万世伦理代表的牌坊,那更是动也动不得。

正当宋师爷一筹莫展的时候,不承想瞌睡碰到了枕头。长生镇一个醉汉吃多了酒,一路上走得尿胀。走到贞节牌坊的时候憋不住了,一泡尿全撒在了睡在地上的老乞丐身上。乞丐气不过便随即跳起来追打醉汉,醉汉一个没留神摔了个趔趄,不由得怒从心生,反过来追打起乞丐来。

乞丐哪里是吃醉了酒壮汉的对手,三两下就咽了气。乞丐的头上被砸了一个大窟窿,鲜血带着热气,呼呼地往外冒。醉汉酒都被吓醒了,突然感觉裤裆里冷飕飕的,低头一看,原来自己一直都光着下半截在与乞丐厮打。醉汉一看四下无人,准备把尸体拖到江边扔掉。正在挪动间被路过的人远远地看到了。慌忙之间醉汉只有光着屁股逃跑了。

第二天整个长生镇就炸了锅了。坊间都在传有个三条腿的妖怪杀人吸髓,身形似人又像鬼,逃遁的时候能走能跑还能滚。镇里的老人们根据当晚路人的描述,认为妖怪是傲因,山海经中有过记载。傲因喜欢袭击单独行动的旅人,抓到就会吃人脑。傲因的舌头非常长,能够卷出地面一丈多远。路人看到的第三条腿就是它的长舌。

宋师爷面对这些老人一板一眼的描述,心中疑惑但又不好明说,仵作的调查已经证明这就是一起凶杀案。现场的尿臊味和沾满了脑水的石头、多出来了的一条裤子都证明这是人而非妖所为。就算真如老者所言是傲因,那现场也应该留下虎爪,可现场除了纷乱的脚印,再无其他兽印。

宋师爷不动声色地安排衙役清理了现场,草草地埋了尸首,张贴了安民告示,等待着有人把此事往牌坊上联系。谁知当天晚上,一道红色的落雷击中了石牌坊,随即大雨倾盆。苦于干旱了许久的人们喜出望外,纷纷跑出家门在雨水中肆意地舒展着身体。这场雨的到来差点让宋师爷的“新修缮”活动半途而废,宋师爷还没等到那个能够点燃柴火的火星,柴火就被倾盆的大雨给浇了个透透的。

雨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干裂的土地再次吸饱了水,变得到处都是泥泞,一步一个黄脚印。铁匠坐在自己的烂棚棚里,眼瞅着江水就要冲进来。汹涌的江水还带走了堆在外面的煤块,腐蚀了尚未来得及炼化的铁矿石。遍布长生镇的一眼眼枯井一夜之间也还了魂,吐出了无数个被吞没的水桶,像一个个泉眼一样彻夜冒水,住在井边的人说晚上听到了井龙王摆龙门阵的声音。

已经修好的蓄水池早就已经吃饱喝足,再也容不下一尺水深。忧心这烂棚棚要遭冲垮的铁匠很快就不再忧心。大水在镇子里横冲直撞,肆意地敲开每一户的家门,带走了一切可以带走的物件。这些漂浮着的财富要么迅速地从铁匠门口闪过,要么就是撞到了棚子上被拦了下来。

铁匠不费力气地就得到了两把太师椅,三个水烟筒,五六把菜刀,还有若干个夜壶恭桶、肚兜裤衩和鞋子。铁匠对于一切能用的东西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十分耐心地把那些鞋子烘干了摆在一起,试图凑出几双能穿的鞋子出来。可后来发现这只是徒劳,那些鞋子有些是女眷的,有些又太小了,唯一能凑成一对的又是一双寿鞋。在放弃了努力之后,他又开始认真地观察那些漂来的夜壶和恭桶。

除了写有明显名字的之外,其他的都长得差不多。铁匠心想原来富人家也没富到夜壶恭桶上贴金用银。他还企图从残留的味道上来分辨哪个是富人家用的,哪个是穷人家用的。

一开始他觉得味道大的、臊的肯定是有钱人家的,毕竟他们吃肉、吃白面。后来又觉得不对:富人家肯定请了用人,为了钱不白花一定是下死力气使唤,说不定一天洗他娘的五六回,就是粪坑里的石头也早没了味儿。王铁匠就在自己的猜谜游戏中挨过了这场大雨。

在他猜谜的时候,宋师爷等待拆掉牌坊的机会兜兜转转又回来了。让人意外的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居然是以对他的不满为起点的。那天宋师爷委婉地拒绝了镇上老者抓傲因的建言,随后搁置了整个事件,这令老者十分不满。

回到家后,老者隔着空气把宋师爷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个遍。慷慨激昂地从三皇五帝一直扯到了康熙乾隆,从周公说到了海瑞田文镜。骂一班官员有眼无珠、尸位素餐,不懂得事态之严重,说得不去抓妖精就好像立马要亡国灭种一般。

越是慷慨激昂的陈词往往由滥调来充数,背后不是讲述者无能的愤怒就是无知的傲慢。老者的愤怒显然激起了众人的傲慢,纷纷表示必须拯救全镇人免遭妖精毒手。

老者对众人的表态十分满意,徐徐地讲出了自己的计划:古籍中记载傲因舌长。那么只要想方设法让它伸出舌头,再用烧红的铁块扔到它的舌头上必然会气绝而死。众人在老者的指挥下行动起来,没有入夜就在贞节牌坊下面搭起了临时的窝棚,为了抵挡贞洁烈女的阴气,在他人提议下还提前杀了一只黑色的公狗和红色的公鸡,把公狗血和公鸡血洒满了窝棚前的土地。

等到入夜时分,窝棚里生起了白色的炭火,为了方便击中傲因,有人提议将铁块变成铁条,这样只需要一端加热即可。同时为了防止妖精舌头被烫后拉扯,铁条的另一端绑在了牌坊的柱基上。

众人没有等来傲因,先等来了甘霖。没有风助力的雨直直地砸向地面的一切,临时搭起的窝棚很快就四处漏雨了。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者很快就以风寒入侵腿脚不灵为由想要撤退,可是外面的大雨完全挡死了回去的可能。

幸好准备的炭柴足够多,几个精壮点的开始不间断地往里续火,整个窝棚成为了方圆十里最亮眼的一个白点,烧得靠近炉火的铁条都已经通红发光。大雨带来的寒气被火焰的温度逼退,一层白雾笼罩在窝棚周边,虽然整个窝棚还是四处漏雨漏风,但温暖已然包围了众人。在火力的催动下,大家开始想象着大雨停了之后的生活,要抓紧救秧苗,要存水囤粮,还要接受百姓们迎接英雄般地迎接自己。

带头的老者被大家的畅想所激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慷慨激昂,历数了徐县令和宋师爷的诸多不足,把全县风气下滑、世风日下、民生凋敝、征伐不息等问题全都算到了他俩头上。众人在面面相觑中听出来老者是想要借着除掉傲因的机会向县令和师爷展现自身的能力,从而“救民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

就在老者口泛白沫说个不停的时候,齐刷刷的落雨声中传来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吓得听到的人鸡皮疙瘩起了一片,立马抱紧了双臂。老者的滔滔不绝也被打断了,正在迷茫间,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把窝棚边上的一个人当场砸成了肉泥。惊吓万分的众人慌乱中只能看清楚那是牌坊上的飞檐,它由巨大的整石雕刻而成。

还没等众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窝棚被砸塌后,雨水猛灌了进来,浇得火炉吱吱作响,升腾起的烟雾混合着炭尚未燃烧充分的刺鼻气味,白茫茫的一片又熏得人们睁不开眼睛。只听见有人带着惊恐的音调高喊了一声:“傲因把牌坊推倒了!”

这句话如同魔咒般,瞬间吓破了众人胆。有人为了自保直接抽出了滚烫的铁条胡乱地抡着,没几下就抡到了老者的头上,直接削掉了半拉脑袋。众人的慌乱并没有持续太久,随后倒下的整个牌坊掩埋了所有一切。

宋师爷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看到的是一堆乱石和红色的泥浆。他一言不发地扫视着现场,敏锐地发现了一枚铜钱。等他弯腰捡起才发现那不过是一枚雍正通宝。持续的大雨阻碍了现场的清理,除妖小分队的全军覆没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管家人们怎么哭闹,宋师爷都只是公事公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对于傲因这一荒诞的说法,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此时自然也不相信。相信的是永远没有到过现场的普罗大众。毕竟道听途说已经可以满足他们的渴望,添油加醋的流言更能激起公众的恐慌。只要留给几天的时间,乌合之众自己就能从冰冷加热到沸腾。到那个时候只需要适当的引导就能水到渠成。

等到雨停下来的时候,铁匠的烂棚棚像是开了染坊一样挂着他收捡来的裤子衣服,那些花花绿绿的肚兜和绣花鞋甚是惹眼。铁匠以暴雨中打捞抢救不易的名义想要向失主们讨要点钱财,可是他却忘了,公开展示他人肚兜内裤,往往会导致这些东西成为弃物,纵使金贵也不会有人来应声。

晾晒了半天,铁匠一文钱都没赚到,相反倒成了众人询问的对象。一上午的时间至少十数人来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先人的棺材或者尸骨。这让他觉得十分晦气。

同样觉得晦气的还有宋师爷。他一边要处理老者一群人被牌坊砸死的案子,一边还要被击鼓鸣冤要求帮忙寻找先人棺材尸骨的民众所打扰。事情多得起堆堆以后,他内心无比冒火:“嘿,下了一场雨,怎么都死到一块去了?”

表面上的怒火中烧并没能掩盖掉宋师爷内心的窃喜。此时的县令正在外与道士云游,自己主动请缨的剿匪大计已经准备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大雨成灾,只要再有三五回恫吓,士绅们的钱银就会源源不断地涌来。新娶的小妾粗懂诗文,温柔娇嫩更是让他受用不尽。只是好事不能一下子全得完。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他是懂的,凡事还是要留上一线的余地。

大好的局面让宋师爷在无人的时候恍如进入了仙境,走路都是迈着四方步,哼唱着随时浮现出来的戏词:“不提当初犹小可,提起当初怒火燃。持理执法行不变,纲纪严明辨忠奸。”“金梁玉柱能拔断,泰山依旧能凿翻。”

雨停之后,长生镇的人们都在拼命打捞残破的生活。王铁匠悬挂起来的花花绿绿始终无人认领,一个子都没有赚到不说,晚上还总会被奇奇怪怪的声音吵醒。等到第二天那些挂着的花花绿绿肯定会少上那么一两件。这让王铁匠大为光火,叉着腰在岸边漫无目的地骂了一个早上。

等到老者的尸体从一片泥浆中捞出来的时候,惨烈的模样让旁观的人都大惊失色。宋师爷敏锐觉察到了众人的神色变化,这些脸色煞白的人告诉他,旁边竖立着的断茬清晰的石柱础已经不足为虑。老者被削掉半拉的脑袋让众人充分相信傲因的存在。那只本来被用来驱赶傲因的黑狗此时成了“妖精无所不杀”的明证。

宋师爷故意不清场的做法既让恐惧传播,也让自己的英明远布。他看着尚且矗立着的贞节牌坊,以“莫要再为害生人”为由下令拆除。还没等衙役们动手,围观的人群就已经将恐惧幻化成了破坏力,七手八脚间上面贴着的瓷砖就被扒了个七零八落,贞节牌坊成了裸露在众人面前的丑陋石砌构造物。

零散着夹在石缝里的铜钱加速了牌坊的垮塌,随后发生的事情已经不用宋师爷再说一句话。人们接二连三地开始推倒其他依然矗立在大地上的牌坊。不管这些牌坊曾经多么辉煌,为他们提供了暂时的遮风蔽雨之处,此时都在人们亢奋的打击下逐个倒掉。

失去理智的人群是最具有破坏力的,也最贪婪。宋师爷此时只需要安排几名眼疾手快的手下盯着散落在地上的铜钱古玩即可。即便是这样,最终也没收集到什么宝贝,都是些书刻经文,还被杂乱的人们踩坏踩脏了不少。

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宋师爷轻松地处理完了两起死亡案,现在可以悠闲地回复徐县令的问询了。望着遍地的石块,宋师爷下令就地分割拿来铺路,“以震妖魔”。死去的老者属于“为民除害而力有不逮”,应当由官方旌表后厚葬。他的命令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哭哭啼啼的家属们便也不再说什么。

宋师爷继续乘胜追击,宣布“近日大雨诱发山洪,先民墓地多有损毁。官府将酌情异地重整安置”。听到这里,众人安静了,谁也不敢应声,毕竟是涉及自己先人的问题。面面相觑间有人怯生生地问道:“敢问大人如何安置?”

“能救则救,不能者另行安置。”

宋师爷的话说给死人或许不会有异议,只是活人总有千百种算计。有些人已经开始悄悄地离开了,有些儒生也开始缩头缩脑。宋师爷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一鼓作气的机会,缓缓地掏出了一封书信,扬起来给众人看:“这是宋某与方老太爷的往来书信。宋某告知了方家墓地被损毁的凄惨,建议方老太爷尽快处置。方老太爷体谅官府事项繁多,常遇众口难调之困,已经带头表示愿意由宋某人全权处置。还请大家放心。”

众人一听方老太爷都已经表态,便不再多言,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宋师爷露出了诡谲的笑容,此时的他已经是志得意满,宛如江山在握。 AjiwbSkR5Hhq6dW4DOa8czjNtqxhBGSzzkD5v2kxD/n1/2qTTOXOR0ROvGTHyx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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