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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人之危

等伍永昌接到噩耗赶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为了办丧事,伍永昌不得已找到方家卖掉了最后的祖产——位于长生镇中心的大戏楼。卖的时候戏楼早已破败不堪,说它是戏楼,其实就是个台子加了个盖。再早以前那也是兵丁集合、士绅宣谕、惩戒罚赏的地方。

方家一开始并不想要这块地方,虽然面积大还当道,但可以用来修房子的地界太小。即便是想要修个铺面,也要占掉很大一片广场,这样乡里乡亲走路要绕远,必然会骂娘。伍永昌被婉拒后并没有想太多,转身又去找了大和尚。

没想到大和尚反而劝伍永昌把老太太的骨灰拿到庙里来供奉。这对伍永昌来讲是不太可能接受的建议。虽然母亲大半辈子吃斋念佛,但从未皈依。只供奉骨灰不仅对母亲不孝,旁人知道了还会嘲笑伍家破落到一个棺材板都买不起。

这是他断然不能接受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和尚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大和尚看他立场坚决,又抛出了一个让他不能拒绝的条件:可以免费再为他的父亲做上一场超度法事。一边是死去多年的父亲,一边是等待下葬的母亲,这一下让伍永昌犯了难。

人总是在看似模棱两可的问题上拿捏不准,患得患失地想要左右逢源大小通吃。对于伍永昌这种活在冰与火之间的人来说,更是艰难无比。他已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无法分辨出他人的建议到底是真心实意的好还是陷阱密布的坏。

大和尚以沉默等待着他的沉默,最终等来的是入夜后冷漠地转身而去。等到伍永昌忧心忡忡地回到家时,方同卿父子早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方家父子甚至因为在湿冷的天里站了太久,已经开始原地踩起了小碎步。

伍永昌和方同卿是发小,光着屁股一起玩大的,看着日渐破落的自己和运气不错的方同卿,心里难免有些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儿时的玩伴此时来是何种目的,也没有心思想知道这些。他只是木讷地冲着方同卿点了点头,连请方氏父子进屋的意思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方同卿轻车熟路地跟在后面进了院子。这个伍家仅剩的自住的院子中间长了一棵庞然大物——枝叶十分繁茂的黄桷树,庞大茂盛到整个院子都已经装不下了。

这个黄桷树有些年头了,伍永昌小时候就记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也许从他祖辈盖伍家祖宅的时候就有了吧。

一定意义上,它也见证了伍家当年的繁盛。

而如今繁茂的黄桷树伸出的枝丫已经让院子的租客怨声载道。毕竟艰难求生的人们宁可风吹日晒也想要多一点能够摆下锅碗瓢盆的空间。原本就已经局促不堪的院子里,各种锻炼拳脚、练习射箭的铁拳、木桩、箭垛又瓜分走了一部分,让跟在伍永昌身后走进来的方同卿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该往哪里下脚。索性就停了下来,缓缓地说道:“永昌,你要是急用钱,我可以先借给你。”

伍永昌转过头来看着昔日的玩伴:“借了我也未必还得了。最终还是要拿地来抵债。”他顿了顿又说道:“真想要帮我,倒不如直接把地买了。”

方同卿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一样,脸一下子就红了。虽然他心里并非如伍永昌或者其他旁人所想的那样想要吃掉伍家最后的田产,但他今天却让他百口莫辩。

人们总是乐意对自己不了解、不熟知的事情评头论足,将一切高尚甚至是无意的行为视作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总是自己离做个好人都差上一大截,却容不得别人做个凡夫俗子。

伍永昌无意把方同卿置于尴尬的境地,甚至都没想过随口说的一句话会让方同卿进退两难。他只想尽快筹措到能解燃眉之急的钱。最好这钱来得省心、去得省心,不需要弯弯绕地考虑还钱以及孳息——这仿佛就是这一家人的秉性,直来直往、单刀直入地应对所有的麻烦。

方同卿此时进退维谷,可方老爷子突然变卦要买伍家那块地,甚至直接拟好了文书,伍永昌只需要签字画押就作数。

在来的路上,方同卿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开始就断然拒绝了的,结果突然变卦。更搞不清为何如此火急火燎地让他来把这件事情给办了。

而且还是指定要他来办这件事。

方同卿总觉得在这个时候,来办这件事,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甚至有点居心叵测。方同卿本来想把那份文书再掖回去,但伍永昌的话显然让这个想法变得十分不合时宜。

尴尬之间,方同卿从兜里掏出了文书,略微舒展递给了伍永昌:“文书都已经拟好了,你签字画押就行了。”

伍永昌盯着方同卿看了好一会儿,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复杂:似乎是对方同卿虚伪的厌恶,似乎是对伍家难以挽回的败落的无奈,似乎是对年轻时玩伴的重新审视,似乎是对即将可以解决心中难事的解脱。

很多事情就在两相误解中产生了隔阂,生命的乱流又从来不给人们再次重逢或者解释的机会。乱花渐欲迷人眼,在这个欲望擦着流火的岁月,友情与亲情不断凋零,剩下的就是在体面与不堪中企图保存着儿时些许的纯真和天真。

人啊,要是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这似乎是两人藏在心底共同的心声。

方同卿看着伍永昌咬破了手指按了手印,心里莫名升起了一阵愧疚感。这份愧疚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始终让他惴惴不安,方家其他人也都感受到了这份不安。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方老太爷什么想法,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

他当然不知道父亲的心思,方老太爷要给镇子上的人留下一座全新的魁星楼,而这个地方是不二之选。

只是方老太爷并没有顾及方同卿的感受,他和伍永昌可是儿时的玩伴啊。这种落井下石的感觉让他时时愧疚。

直到方定祥在某一天的傍晚,带着伍永昌的儿子伍奎来到了家里。

怯生生的伍奎从来没见过方家这样的大户大院,巧合的是,他与方定祥也是发小,似乎延续了方伍两家后辈交往的传统。但他那个极其有尊严的满族母亲受不得任何人可能的歧视。

有一次伍奎兴高采烈地掖着方定祥给的饽饽糕回家,一路上生怕磕坏了、碰坏了,又怕走得慢了糕点就冷了硬了。等到他满头大汗、满心欢喜地拿给母亲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训斥和毒打。随后彻夜的跪罚更是让他刻骨铭心。他始终想不通为何平日里慈眉善目、温柔怯懦的母亲会突然间暴跳如雷。

他只是想让母亲尝一下蜂蜜和砂糖的香甜,层层酥脆的口感,糯糯弹滑的内馅而已。毕竟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了。这些最终都化成了齑粉。

伍奎的到来让方同卿大喜过望,犹如一剂良药治愈了连日来的愧疚与闷闷不乐。方同卿拿出对待儿子一样的耐心来招呼伍奎。各类茶点、陈设古玩都无不应允,甚至连非请勿入的书房也拉着伍奎逛了一圈,还现场教伍奎写字。

这一切在伍奎看来都是浮于表面的新鲜。当小伙伴曾经描述过的东西一一变为现实的时候,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动。新鲜过多甚至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一时间只剩下了眼睛来看,双手去摸,机械地体验着每一样新鲜的东西。

但这些却让方同卿感到欣喜,他以长辈的心情偿赎着对伍家的愧疚。年少的方定祥显然还不能理解父亲的苦心,却也觉得父亲过分热情。直到多年以后,他才能理解其中的奥妙。

方同卿耐心地给伍奎展示着所有能想到的一切,急切地盼望着伍奎能提出拿走点什么。伍奎最终却把目光停留在一把三尖刀上——那是一把唱戏用的木制刀,精细地贴了铝箔,施上了油彩。方同卿看出来了伍奎的心思,大方地让伍奎喜欢就拿走。没想到伍奎却只是摇了摇头,闷声说了一句家里有,但不是这样的。方同卿这才想起来伍家的营生,解释说这是唱戏用的,天上的二郎神用的就是三尖刀。

在方家待了有小半日以后,方同卿把那把三尖刀硬塞给了伍奎,其实伍奎更想要方定祥手里的那个硕大的风筝。伍奎扛着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刀走街串巷,明明很近的路却被他绕出了两三倍远。直到确定方定祥看不见了,其他人也不注意了,才把刀丢在了路边的野草丛中,回家去了。

这场交易似乎成了一个累赘,一个负债。

其实,这也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没有输赢。只不过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合时宜。

无论怎么说,方同卿和伍永昌在彼此的心底保存的那份孩童的记忆渐行渐远。

伍永昌终于可以相对体面地让母亲入土为安,伍家也终于变成了无产可卖的穷困人家。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给他更多喘息的机会,为了活着,他不得不从悲伤中抓紧抽离出来,把祖上留下来的营生经营好——即便没有什么大的改观,也至少要止住江河日下的颓势。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英雄难挽暮年之颓。按照伍永昌的说法,他们伍家举荐过很多武举人,有些还曾经做到过总兵。昔日的辉煌映照在古老的时间长河中就是这片占地甚广、规模宏大的老宅,还有一品大员成都将军与伍家祖上推杯换盏、伍氏族人在平定苗疆等大小战役中风光无限的言子故事。伍家虽然没有什么“伍氏拳法”“伍氏刀法”流传下来,但也积累了众多应试应战的技法,正是这些技法让承平时代的满人新丁更加顺利地参军,也在动乱年代保全了性命。

家道中落之后,还干这一行的人很少了。很多人都改了行,有人发达、有人落魄。有人做了镖师保镖,或缺胳膊少腿,或命丧了黄泉。留下来的,大多是动也动弹不得的人,像是被捆死在了这一份祖传的买卖上。

伍家恰恰就是留下来不得志、活不好也死不了的典型。

伍永昌也知道众人背后都怎么评价伍家的。说伍家早年积了太多冤债,招来了上苍惩罚,人丁渐稀。也有人说伍家的运势都是他的名字起得不好,永昌永昌,本来是希望永远昌盛,加个伍字就变成“无永昌”,完全要不得了。也有人咒骂伍家祖上本身就是忘本的汉人,以为傍着满人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满人注定坐不了这汉人的江山。

纵使是这样,伍永昌也丝毫没有放松过对自己吃饭活路的要求。他甚至成为了干这个营生的人群中的另类: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数九寒冬,只要是物色到了合适的人手,必定要喊人来进行行伍训练。

家伙什虽然是木制的,但是大小跟真的一样,甚至还会配上铁块让重量也近乎一致。骑马射箭、臂力负重这些跟军营里的要求如出一辙,甚至比军营还要严格。这一点伍奎深有体会。作为伍永昌的儿子,伍奎一点儿也不魁梧,甚至是个柔弱的小白脸。

伍奎整日被父亲拉着按照军营的那一套方式作息生活。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练功,刮风下雨都不曾停止过。平日里修整洗刷武备弓箭这些更是常事。只有父亲要去成都或者其他村镇办事,他才能有肆意奔跑的童年时间。

伍永昌实际上也是这么长大的,他原原本本、一模一样地把父亲对待自己的那一套传给了伍奎。因此,伍奎从小对于各种兵器并不陌生,甚至有着天然的亲近感。舞枪弄棒的生活让他比同龄人更早对伤口的疼痛更有体会。有些时候,伤口几乎是每天且陆续又在愈合又在产生。

伍永昌总是一边在为儿子处理伤口,一边劝导他:“自古就是拿锄头拿刀枪的、拿锤子拿剪刀的,最容易受伤,手上都是口口,脸上都是疤疤。只有拿笔的、拿算盘的,才细皮嫩肉、白白嫩嫩。”

“老汉你这话不对!”有一次伍奎反驳了一句。倒把伍永昌逗笑了:“你说哪儿不对了?”

“当官的也要下田耕地。镇里每次传谕都说皇上会亲自播种……”小伍奎一本正经地回答着。

“你懂个锤子。”伍永昌回道,“那是做样子给老百姓看的,告诉老百姓要老老实实种地。”

“为啥要装样子呢?种就是种,不种就是不种。做样子又不当吃不当喝的。”小伍奎满心疑惑。

对于这个问题,伍永昌却没办法回答。自他接手以来,旗兵的招募也早就成了装装样子。不要说偏居西南的四川,就是直隶和北京都已经是纸面上的军队、数字里的将士。

日常的点卯已经无法把人头凑齐,训练更是无从谈起。不要说骑马,很多人连弓该朝哪边拉都已搞不清,火铳更是见都没见过。

有一年新来的将军动用了一切办法把八旗兵们凑到了一起,费了半日的工夫才能勉强把队列站齐。可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不是有人晒晕了,就是大烟瘾犯了。跑肚拉稀趁机溜号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人不惜在操练时砸断自己的腿,就为了能早日结束那要命的集训。

伍永昌就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个主儿,自身条件十分优秀,平日里的各项课目也完成得极好。等到上了沙场就自己掰折了小手指头。几天后伍永昌在市集上碰到了那人,他正被人围在中间,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的经验。在钱的面前,那些皮肉之苦仿佛也是另外一种甘甜。

只是这点儿钱也不断被压减、被克扣。克扣到有些人已经开始物色街头的乞丐,甚至是精神病人来滥竽充数。甚至曾经发生过一个女哑巴被人当作男人送进了兵营,只因为那个女哑巴五大三粗,像个男人一样。这些乱象都让伍永昌心痛不已,他倒不是痛心自己的营生毫无起色,而是痛心大家心知肚明下表现出来的心安理得。

这种心安理得却又无所畏惧,让他不明所以。但似乎人人都习以为常了。

更让伍永昌不能接受的是,很多兵油子也开始插足这一行当,靠着贿赂军官干起了倒卖人口的勾当。用他的话说这些人干的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下作买卖:只要有钱,人命都是可以拿铜钱来明码标价的。

所谓欲壑难填,乱象丛生。旗兵汉营里塞满了地方民团、富商打手的活路。咸丰年闹长毛的时候,有人一边接着湘军淮军的募兵生意,一边收了长毛的钱输送兵丁。战争胶着之时,征召利诱来的都是些刚放下锄头的农民,懵懂着就被胡乱塞上了不知前途的马车。很多人都是到了地方才知道自己成了兵还是勇,是官家还是匪人。

只是在这动荡的年月里,是官是匪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毕竟最终都会演变为寇,成为十里八乡痛恨的流寇,官府衙门告示悬赏的贼人。

落草为寇。伍永昌每每看到这等情形,都会想起这个词。

他知道,长此以往,会出大乱的。

但很多人不以为然,时间久了,他也就麻木了。 RDbCPECi+XyaclMU4T+MZ5FjmjkFgD11qO6R3VO266A/QtMRRpfSwM78fB3VeA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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