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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海洋的经络,在时间的面相下

近代诗人之善言潮者,无如龚定盦,像“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秋心如海复如潮”等皆以潮水譬喻心绪。我则另由海洋思维的路子,拟思潮于海潮,曾出版《汉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近代思潮与人物》等。

潮,是水的运动状态,有涨有退。

为何朝夕有潮?古人说是星斗的作用,如《春秋元命苞》说“牛女为江潮”。现代科学解释只说是太阳、月亮的缘故。中国天文学是星斗的体系,现代西方只说太阳系,故谓潮是海在月球引力作用下产生的周期性运动。

这种自然现象用在人文含义上,就是时尚的意思,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那种“正当时”的感觉。因此说某个人比较时尚,就说他很潮。

但是,这样理解潮,可能更多的是说汐。潮水晚涨称为“汐”。

因为潮汐是每天起落动荡的,宛如时尚。我们现在说的“潮流”“新潮”,即是这个意思。

1918年,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人成立了北京大学第一个学生社团——新潮社,与《新青年》桴鼓相应。此后,叫作“新潮流”的刊物、政团不计其数,可算是近百年最热门的词语之一(连台湾地区民进党最大的派系都叫作新潮流)。

而所谓新潮,在现代语境中,大家都知道它指的就是“西潮”。因为新跟旧是相对的,西方思想、文化、事物相对于中国老传统皆为时尚新衣。北大校长蒋梦麟后来就直接写了一本畅销书:《西潮》。

其实,潮讲的是水的动态状况,故《说文解字》说:“ ,水朝宗于海也。”万水朝宗,即是水的一种运动状态。而这又是一种大运动,非一朝一夕之潮汐可比。

潮汐,由于是日月星辰之牵引,故其运动是表面的,是波、是浪。看来“春江潮水连海平”,却只是“滟滟随波千万里”而已,水之本体固未动也。

那么,什么是水体之动呢?陆地之水,万水朝宗,皆汇于海;海水也动,以洋流的方式,大动特动。

洋流随风而动。在北半球,洋流围绕副热带高气压带作顺时针方向流动,在南半球作逆时针方向流动。东西方向流动的洋流遇到大陆地,便向南北分流,向高纬度流去的是暖流,向低纬度流去的是寒流。

跟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有两个。一是日本暖流,又叫“黑潮”,起于菲律宾的吕宋岛以东,流经中国台湾一带,到日本琉球群岛西侧与北太平洋暖流相接。二是千岛寒流,又称“亲潮”,源于白令海,自堪察加半岛沿千岛群岛南下,在北纬40°附近与黑潮相遇,汇入北太平洋暖流。

这些洋流像是大海的动脉,海面上看不出什么,它却在内里平稳而恒常地大动特动。

其运动,量甚巨大,非潮汐可比。例如墨西哥湾暖流从哈特勒斯角往下游处,流量竟相当于全世界河流流量总和的一百二十倍。

可是这么庞大的运动却又远比潮汐安静,在大海内部不动声色地进行着。全球气候、海陆生态、渔产,乃至一切人类活动,其实都深受其影响。

因此,“潮流”一词,若说有什么思想史意义,就是它本来兼含日日新、时时新的潮汐,和潜流暗动的大洋流两个方面。可是过去只从时尚新潮这一面来理解潮流,显然甚是偏颇。

目前我们讲晚清以来的思想,都认为是受西方之刺激后,逐渐由排斥、融合(洋务运动及中体西用等)到接受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对中国传统的逐步背离,渐趋于欧化(或称为现代化)。

如此说新潮,虽举出过无数个例子,证据也充斥我们身边(衣食住行),但终究讲的只是“潮汐”之“潮”。

一百多年来,日升月沉,潮起潮落,变了言说,换了花式,改了政权,修了口号,调来整去,反复折腾,把西潮学了个遍,好像什么都变了。可是说到许多人际关系、家庭伦理、思维方式、语言习惯、价值信仰、饮食口味等,你必然又会发现:中国人毕竟跟老外还不一样。

潮来潮去,而海之本体,到底动了没?

有些时候,我们把新潮看成时势,认为这是大势所趋,不可抵抗,也不会逆转。

例如从晚清到“五四”,古典语言体系逐渐瓦解常被看作是大趋势。传统的文言文系统,随着支撑它的科举制度之崩溃以及革命形势的需要(宣传、启迪民智等),逐步白话化,而趋近于西欧的语、文合一状态。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新民丛报体”,他与谭嗣同等人推动的“诗界革命”,裘廷梁、汪赞卿等人办无锡白话学会、发行《中国官音白话报》等白话报刊等现象,一直持续到“五四”。

诗。清朝乾嘉时期袁枚、赵翼、蒋心餘等人,还较为浅易。同治以后,则不论是王闿运所代表的湖湘派,专学六朝,抑或曾国藩所开启,而经陈三立、陈宝琛、郑孝胥、沈曾植、林旭等人所发扬的宋诗风气,都远较乾嘉艰僻。

词。王鹏运、朱彊村、郑文焯等人,也发展出一种接近南宋的词风——寻幽凿险,讲究“重、拙、大”。

文章。自魏源、龚自珍以降,文章都不是平实的,而是奇怪与艰涩的,佶屈聱牙。而在这种趋向之中,居然还有骈文的复兴以及魏晋文章的复兴。

书法嘛,碑刻的书风到康有为而发展成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力贬唐以下书风,而上溯南北朝,表现出一种“艰难的美”。

整体学术,魏源《刘礼部遗书·序》也讲得很清楚:“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此鲁一变至道也。”所以他称赞龚定盦,就因龚能复古,做学问须“大则复于古,古则复于本”。

换言之,在我们认为时代愈趋新潮之际,其实存在着一个完全相反的趋向:传统愈来愈巩固,且还不断在深化,就如当时的戏一样。学自西方的文明戏,声势浩大地被引入了,看来是打倒“野蛮的旧戏”了,可是这时旧戏最辉煌的时代才刚刚到来,生旦几大流派一时俱起,爨演争锋,甚至风靡世界(如梅兰芳之巡演于美、苏、日)。

故而,这两种趋势,首先就不能仅说其一,而假装没看到另一面。其次,还要分辨分辨哪个更主要。

新潮乃是变来变去的时尚,光鲜亮丽。但若要谈思想,则时尚能有什么思想性?

时尚会不断介绍思想,但绝不能让思想真住进你的脑子里,否则时尚就进行不下去了。所以那是波、是浪花,琐碎却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还带上一些枯枝败叶、浮沫、沙石和垃圾。

钻石般的光总是诱人的,有的人谈思想史,也以为就该看见每个时代的这些闪光点。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即说哲学史之任务,首在“明变”。

这不是哲学史的任务,是时尚观察者的。观乎海者不然,既要看钱塘潮,更要观大洋流,看变来变去的时尚之外,这个社会还有哪些比较定得住的东西。大洋流当然也动,但是深沉稳定的动,并不受潮汐影响。若说时代的动向,这才是,而非朝生夕死、变来变去的时尚碎花。

例如魏晋出现清谈,佛教也传进来了,时尚观察家讲思想史就都说这些。明变呀,兴奋呀,大谈特谈!其实这只是浪花,变不在这儿。

魏晋的清谈,东晋就受到大批判,改重“名教”;佛教短期跟老庄掺和了一阵,也融入儒家解经的大流中去了。故大流是什么?是东汉以来的经学礼法。士族社会靠这个建立,学术思想依这个发展。不知此大流,讲思想史、哲学史当然就脉络不清,只能逐潮拾贝,高举螺壳说大海。

脉络,就是大洋流的隐喻。人的头面,追逐时尚,日日打理,变化万千,不行还可以整容。肢体也可削骨截肢,五脏六腑亦不难改换。唯独这人身上气血流动运行的经络,抽不掉、拔不出、换不了,只能以针、灸、探、刺而知其意,以身体痹、麻、瘫、病而感其能。

治学,知历史之脉络,也是这样的。把不着脉,诊不对经络,只好把学治死了。

在我看,近代讲思想史的先生们,大多就是这等“庸医”,故把中国思想讲得经络错乱、面目扭曲。

像胡适那本书,原是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以当时时髦的进化论为脉络,大谈孔子如何比老子进化,庄子、墨子等人又如何发展了生物进化论。这不是经络完全搞错了吗?依此为之,仅能成为一册植物人制造手册吧!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用的则是更时髦的新实在论(Neorealism)。此派理论流行于20世纪初,不赞成唯心论,并把柏拉图式的讲法引进来,说理念或“共相”也和物理对象一样是独立的实在,认为世界的最根本的存在既不是物质也不是心,而是“中性实体”。所以冯先生也说“理”在逻辑上先于实际的物。例如“方”本身就是“理”。“实际底方底物”一定要依照“方”这个“理”而不能逃。我们言语中的普通名词如“人”“马”等,普通形容词如“红”“方”等所代表的,都是“理”,都是客观的有。

这样的“理”,很类似于柏拉图的理念(idea)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eidos)。可是冯先生又说“气”并不是一种物质实体。“气”本身没有什么性质。由于性质需依照“理”而有,而“气”并没这个“理”,因此我们并不能规定“气”是什么。“气”既“无名”,故被称为“无极”。

这样讲我国宋明理学家说的“理气”“无极”,你以为如何?会不会看得精神错乱?

进化论、新实在论等,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新潮。胡先生、冯先生是依附于这些新潮的弄潮儿,故在当时都成了时尚模特,领一代之风骚。但时尚也者,过时即不尚也。思想以及思想的脉络,不在这些浪花上,要从内里的洋流中求之。 nGAfz6fAt8NENfnCx2NRGhy9PJE35apSonAUAsoB1t/JsdT5BxGehvqX7OCozv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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