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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龚自珍到黄遵宪

2019年(己亥)是“龚自珍(号定盦)年”,有人仿作《己亥杂诗》,有人写书、发文或开会谈论他,好生热闹。

但熟题也不一定好作。刚上市的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译本中,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写的《晚期古典诗歌中的彻悟与忏心》就不免翻了车。他说晚清仕途很窄。1820年龚定盦落榜,1829年才进士及第,但由于殿试失利,只能闲置内阁,依存于此一无所事事之制度中。这都是开口即错的。清朝的进士考试就称为殿试。考上的,统称进士。内中又细分为: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所以没有宇文所安以为的进士及第后“尚须通过殿试”这回事。而龚定盦去内阁,也非殿试失利的缘故。进士只是入门资格,所有考上的进士还需要参加朝考,考做官所需的论、诏、奏、议等。其中,擅长文学、书法的,可留下备用,称庶吉士;其余分发为主事、知县等。庶吉士又要在翰林院教习馆接受培训,肄业三年;然后参加散馆考试,也就是毕业考。优良者,可授为编修、检讨等。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或各省知县等。那些原先就授任知县的,其实也还需要经过候补、候选等过程。制度很复杂,不是像现在人想象的进士一考上就能荣登大官的。龚是殿试三甲第十九名赐同进士出身,故也不是一甲那种“进士及第”。他殿试后参加朝考,奉旨以知县用,其实算是不错的待遇了,但他不愿离开京城权力中心,所以呈请仍归中书原班。至道光十五年(1835年)始擢宗人府主事。道光十七年宗人府京察一等引见,奉旨记名,充玉牒馆纂修。三月,改礼部主事,祠祭司行走。四月,补主客司主事,仍兼祠祭司行走。选湖北同知,不就,故仍还原官。研究龚定盦的人,当然都惋惜他职小俸薄,颇屈大才。可是你看我解释就知道当时常态如此,龚并非仕途特别不顺。而且,前面说过,朝考后分为主事、知县者,辄有候补、候选多年终不得一官的。终身不得官的,也大有人在。而朝考后以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的更多。散馆以后,其优等也不过为翰林院编修或检讨,或则再发入各部任主事。龚朝考后即得授知县,际遇已经很好了。他不愿去,仍请归中书原班,则可见在京优于外派。后来入宗人府、入玉牒馆、入祠祭司,更可看出他在做官这件事上另辟蹊径之巧。宇文所安不熟悉清朝制度,也不熟悉龚氏生平,故替人嗟惋,胡乱发挥啦!至于诗,宇文所安说定盦之诗已不是古典诗,具有现代性,因为传统语言与世界都崩塌了,古典诗文已经不能表达崭新的世界,所以即使定盦自己,道光二十年(1840年)以后的诗也多平庸云云。我当然也是不赞成的。底下,讲一点我对龚定盦和晚清维新人士关系的零碎意见。

(一)维新诗人与诗风

晚清民初,经定盦而入中晚唐者外,别有二派:一为南社诗人,一为黄遵宪、康有为等。梁任公《清代学术概论》尝曰,“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于诗尤然。汪方湖《近代诗派与地域》言:“当南海以新学奔走天下之时,文则尚连犿而崇实用,诗则弃格调而务权奇。其才高意广者,又喜摭拾西方史实、科学名词,融铸篇章,矜奇眩异。其造端则始定盦,其扩大则在康梁,其风靡乃及于全国。”盖当时不被风气者,仅张之洞及梁节庵、李详等寥寥数人而已。张之洞于庚子之乱后入京,作《学术》一诗,曰:“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麦,只恨荆榛满路栽。”自注:“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盦,经济讲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后风气也。遂有今日,伤哉!”此可证当时龚学之盛。江标任湖南学使,即以“龚学”名斋矣。吴雨僧《余生随笔》谓:“大家如梁任公,其三十以前作,……固系处处形似。即近年作,……皆定盦诗……之句法也。又集定盦句,互相赠答,亦成一时风尚。近经南社一流,用之过多,遂益觉其可厌。予旧年亦躬自蹈之。”可见其风会焉。然亦有反对者,如李详即特厌定盦,又薄江西,故云“道咸以降,涪翁派曼延天下,又以定盦恢奇鬼怪,殽乱聪明子弟,如聚一丘之貉,篝火妄鸣,为详为制,至于亡国”。其实清末之喜定盦者,乃维新一派及主革命之南社,曰以之亡国是也,曰以此而得维新与革命亦是也。

(二)黄公度学龚定盦

康梁学定盦,世甚稔之;黄公度学定盦,则或忽诸。然公度之学龚,痕迹未化,不难举似。如定盦有《己亥杂诗》三百一十五首,公度亦有之,略为一生小影。又有《岁暮怀人诗》《续怀人诗》及《己亥续怀人诗》,皆仿定盦《怀人馆词》之例,遍咏同时交游朋辈。且康梁与定盦皆今文家,公度亦主今文。《喜闻恪靖伯左公至官军收复嘉应贼尽灭》“终累吾民非敌国,又从据乱转升平”可证。尤炳圻所撰黄氏年谱,引《新民丛报》公度《壬寅论学笺》所谓“太平世必在民主”,以及丘逢甲《寄怀公度二首》之一“一卷《公羊》宜起疾,先春重与订王正”亦可证也。

(三)世人不解公度诗

今人喜张黄公度“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之说,又引其《人境庐诗草·自序》以自饰,奚止愦愦,直瞽说耳。《人境庐诗草·自序》曰,“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此光绪十七年(1891年)四十四岁时之说,后并不载于集中,盖宗旨已变也。吴雨僧搜求而得此文,录于《学衡》杂志中,世遂据此以论黄氏之自创诗界。其实此序所言,皆属旧法,乃同光体之蹊径,非自辟诗界之创说,故夏敬观《吷庵臆说》论之曰:“以文为诗,取材避熟就生,皆是旧法。即写目前之事、目前之名物,亦理所当然。”然同光体之为同光,又不止此而已。若伸缩离合等,概为语言形式及名物度数。言诗而津津以此为务,宁非舍本而逐末?如散原、海藏,甚至湘绮一叟之为诗,未尝不用此等法,然其勃郁清深之情、芬芳馨雅之怀,又岂仅所谓运单行于排偶,用伸缩离合之法,写眼前名物耶?公度以此言诗,适可以见其尚不知诗,而世乃据此以论誉之,谬哉!

(四)公度与散原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以郑珍、金和、黄公度为晚清诗之代表,谓其他作者仍不外陶写性情,自求典雅,唯三君能记社会之情状。此不知诗,尤不知晚清诗之说也。叶庆炳先生《中国文学史》更分三君与沈寐叟、陈散原为两派。其说亦误。《陈三立传》尝言散原“与鼎芬、遵宪及(范)当世论诗尤契”,而黄公度亦不讳言愿学散原,岂可区为二派?按,公度晚年曾语散原曰:“天假以年,必当敛才就范,更有进益也。”斯即《上海喜晤陈伯严》所谓“横流何处安身好,从子商量抱膝吟”之意。又《闰月饮集钟山送文芸阁学士(廷式)假归兼怀陈伯严吏部(三立)》云:“泼海红霞照我杯,江山如此故雄哉。马蹄蹴踏西江水,相约扶桑濯足来。”用《景德传灯录》六祖语马祖事,钦服之忱,亦可略见。至于郑珍,《石遗室诗话》卷三固尝云道光以来诗派之生涩奥衍者,以郑珍《巢经巢诗钞》为弁冕,乙庵、散原为其流派矣。别为二派,不知又何说也。

(五)郑珍与江湜诗

郑珍,字子尹,晚号柴翁,贵州遵义人,与莫友芝、江湜齐名。散原近于郑珍一路,江湜诗则海藏提倡尤力。周梅泉《今觉庵诗存》中有诗曰:“江西苦涩爱者谁?观楼斋头始见之。海藏扬挹溢齿颊,渐令举世惊瑰奇。诗以遭乱例穷蹇,善作苦语酸心脾。中兴开山几巨手,巢经秋蟪胥伦魁。伏敔幽潜今始襮,异军突起张偏师。”即指郑珍、金和及江湜诗,且谓江湜《伏敔堂集》乃海藏所揄扬也。苍虬《书江弢叔诗后》亦云:“苏堪苦说江弢叔,能表幽潜意自长。教外师传空倚著,卷中天地太悲凉。仲车狷介有深性,无己赓酬稀抗行。成就若为身世定,独行此士信堂堂。”自注:“后山自苏黄后,所与交游者,多悉平流,故其酬唱不能如苏黄之胜。弢叔所交,亦未能无所憾也。”意较周氏尤长。大抵江弢叔得力于昌黎、山谷与后山、宛陵,略异于郑子尹之早年胎息眉山,然规摹老杜,二氏所同。弢叔七绝,尤洒落可喜;而纵笔所之,或不免于伤粗伤浅伤近。虽以此为近时论家所赏,然终非其宝也。

(六)金和诗

金和《秋蟪吟馆诗钞》,近世亦有诗哲之目,胡适等或诧为五百年来之奇作。其实誉非其伦。金氏诗颇夹诽谐,于体稍卑;而遭逢乱世,特著悲愁,又过于酸苦,一蟪吟秋,其天下之哀音也。于洪杨乱前,所作多妩媚,如“榜边帘影低迎月,楼上箫声暗堕风”,绝不与乱后相似。其后身陷金陵,目击戮杀流离之痛,始为悯乱伤时之作。自题《椒雨集》谓:“是卷半同日记,不足言诗。如以诗论之,则军中诸作,语宗痛快,已失古人敦厚之风,尤非近贤排调之旨。”甘苦自知,胜似人间横论短长者多矣。

(七)金和诗集

金和诗集《秋蟪吟馆诗钞》,卷一名《然灰集》,二千余首 ,皆自道光戊戌(1838年)至咸丰壬子(1852年)作,自谓“皆寥寥短章,观听易尽;其在闳裁巨制,虽偶有还珠,大抵败鳞残羽,情事已远,歌泣俱非”。《椒雨集》上、下,一百五十余首,多作于椒陵听雨之际,故名,然其境遇格味则与《然灰集》无异。又《残冷集》,乃出馆于泰州、清河、松江间之作,名为人师,实同乞食,残杯冷炙,因以名集。又《壹弦集》,系佐厘捐局于常州、江北、东坝时作,事在簿书钱谷、驵侩吏胥之间,凡二百余首。又《南栖集》,收未至粤及在粤焚烬之余。《奇零集》,则自识云:“十余年中,来往吴会,九耕三俭,蕲免寒饿而已。生趣既尽,诗怀亦孤……即或结习未忘,偶有所作,要之变宫变徵,绝无家法。正如山中白云,止自怡悦,未可赠人。乃知穷而后工,古人自有诗福。大雅之林,非余望也。……余已年垂七十,其或天假之年,蚕丝未尽,此后亦不再编他集矣。”呜呼,此可以观金氏诗!而金诗之所以终非同光体者,傥在于此耶?

(八)诗人之穷

穷而后工,古无此说,乃起于唐末。残杯冷炙,古无此理,亦起于唐末。夫此可以知世变也。汉魏六朝,诗人多为朝官贵胄,从容风雅,裙屐相高,否则为俳优倡畜之弄臣。仕途或有通塞,穷达相去不远,才秀人微,小有悲慨而已。唐以科举选士,士非昔之贵胄矣。奋身钻求,冀博一科名,或十试廿试而不第,流连京师,奔走请谒;终不获隽,则徘徊权门,或栖为掾吏,或侧身清客,求其不穷者,百不得一。及至诸路断绝,无可寄望,乃退归乡里,为馆课老儒;或游幕四方,为刀笔钱谷师爷。盖士之出路甚隘,不过此数种而已,叹老嗟卑,正其本分。穷而后工,斯又百不得一也。故唐代中叶以后之诗,例不脱一种酸苦气,穷则为“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之诗囚;达则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大言。贫儿骤饱,鼓腹高歌,初无实际也。中有欢愉之言,则非“痴儿了却公家事”,则已为某公清客,可以闲看“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矣。黄茅白苇,一望靡余,至于金和,而为收束焉。金和之穷,等于孟郊;遭逢乱离,又同杜甫。所谓“东风用尽开花力,吹上侬衣只是寒”,九耕三俭,蕲免寒饿,虽肆吟咏,如燃死灰,惨淡阴黑,满地秋声,诚有如其集名所示者。《周还之葆淳作无题诗二十四首假以书愤同人多和之者余亦得四首》之一且云:“朱楼落尽万花枝,洗面朝朝泪眼宜。山欲望夫和土化,鸟休思妇觅巢痴。竟沉苦海终非计,便出愁城已不支。学得南朝无赖法,破家时节苦裁诗。”较黄仲则“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尤为痛切。此非金和独居苦海,盖唐宋以后诗人穷愁之通例也。若同光则不然,诗非一己之哀戚,乃时代之写照;国家不幸,赋到沧桑,亦非某氏之穷通;抒怀感愤,实有理想与办法指寓其间,更非空为大言者。故诗至同光,为一大变,犹时自唐代中叶至道咸,道咸以后亦为一大变也。

(九)诗界革命

诗至同光为一大变,其变以湘绮之复古始,终则必为黄公度、谭嗣同等之诗界维新与革命。即公度本人,亦以复古而至于革命也。然当时言诗界革命三杰,初不数公度,盖公度言诗之改革,时在返归嘉应以后,远较谭嗣同、蒋观云、夏曾佑为晚。谭、夏、蒋三氏皆公羊学者,章炳麟《自订年谱》尝云,“二十四岁,……与穗卿交。穗卿时张《公羊》《齐诗》之说”。穗卿即曾佑字也。所谓新诗,自彼发之,而谭嗣同附和最力。然谭嗣同《莽苍苍斋诗》二卷,题为“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第二种”,则其所谓新学之诗,面目如何,终不可得知。仅有《金陵听说法诗》,不载集中,或可见其端倪,其末数语云:“纲伦梏以喀私德,法会极于巴力门。大地山河今领取,庵摩罗果掌中论。”喀私德即Caste,指印度种姓制度;巴力门即parliament,指英国议会。此非佳作,尤非坦途,夫人人知之,然固有以见其求新求变之意也。

(十)诗咏新事物

谭嗣同之用新名词入诗,与黄公度主张用切今之事物名称,正相类似。唯此乃当时诗家之惯技,且谭之拙稚、黄之粗强,皆非此中当行。

钱默存《谈艺录》尝讥公度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不能如严复、王静安之深刻,然静安诗用新事理多,用新事物少。其有用新事物、新名词而能佳者,犹不在少数。如夏敬观《哥而夫球》诗曰:“一隅之地叠小邱,学作常山蛇势修。步驾桥屋施层楼,侏儒虽细不得游。曲柄倒置短竿头,持蹴弹丸通以沟。眼中儿戏行且休,英相老死谁复优。”谓英前首相张伯伦也。咏高尔夫球而一力白描。又《偕拔可直士悊维观制水泥》曰:“泥石入炉冶,齑粉才一瞥。大釜烧水浆,飞炭吹赤屑。鼓动陶铸之,意以补倾缺。突冒烟火中,盘旋穿凹凸。輘輷欲聋耳,轮轴累相啮。背汗浃重纩,得户即奔出。江光豁到眼,泠风已狂热。人力怪若此,乍见宜吐舌。机心固寻常,久惯破扃 。我身坐销磨,安得似精铁。矧将天眼观,此道诚大拙。初摧坚者败,终使散者结。是物聚如山,小比蚁营垤。俯视一莞然,吾语谅非谲。”警耸灵动,洵为奇作,非公度所能及矣。

(十一)公度诗之声价

近代论诗诸家最推公度者,为梁任公《饮冰室诗话》。斯乃乡谊与维新思想之契合使然。且任公得见公度之诗,始自光绪二十二至二十三年间(1896—1897年),其时于诗功力尚浅,故骤睹其作,惊为奇观。厥后虽未再读公度诗,然昔年触动之印象,常存脑际,笔之于诗话中,遂多尊美语。后辑得数十首,已觉其奇绝不如往日,然犹或以为此未必为公度得意之作也。成见误人,往往如是。且此亦犹任公早读定盦“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以为奇作,后始厌其浅近。读诗者与时俱进,亦往往如是也。至于其他各家,靡不竞收公度诗者,则以全集晚出,而公度诗又多刺时事之故,潘飞声《在山泉诗话》有说。

(十二)维新本于复古

公度论诗,以为无革命而只有维新,然其维新之法,实即由复古来。《在山泉诗话》卷一云公度论诗,有宋不如唐,唐不如六朝,六朝不如汉魏之说。如此持论,则势不推至三百篇不止。而考诸三百篇之所以为佳,又以其为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之故。此则又不能不放而为山歌之体,欲运天籁以变人籁,杂用方言口语,成新体以别出古体也。此所以公度诗实不同于《诗经》,而转有合于乐府。至于用功法门,则自《晞发集》出,非径学汉魏乐府者。盖我手写我口,我口中所言,但为诗料而已,要蕲能写,则恃其手腕如何。此其手段,遂不能不陶炼于古人。陈融《颙园诗话》谓其致力于古人处,功力甚深,正以此故。言诗者或扬创新而薄法古,或主习古而咎创新,以公度例之,则二者实一体之两面耳。

(十三)诗道之新旧

诗家搜罗物象,本无之而不可,所谓牛溲马勃,尽成雅言,岂有新材料、旧材料之说?自妄人不知谁何者,揭出此义,世遂哄哄,若诗果不宜于用新名词,果不能写当时事;偶或用之,则以为以新材料入旧体制,如于山水画中著一飞机轮船者然。于是为马远、夏珪、四王、八大,竟只能为马、夏、四王、八大,不可于其中入一今时衣冠人物矣。于是为唐、为宋、为汉魏六朝,遂竟只能为唐宋六朝,不得于其间著一时代语言事类矣。此弊自明人好用古官名地名始,以为用唐以下名物为不雅。夫雅俗自有品格,岂著一古衣冠即以为雅耶?唐宋人写秋千、写玻璃,又岂非当时事物耶?公度“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云云,盖即针对此弊而发。然以此为宗旨,亦不免为矫枉过正之谈,若散原、敬观等,则依仁义行,非行仁义,不揭此为标榜也。夏敬观《暑日斋居口占》之一:“电激风轮傍座隈,铿铿响似谷中雷。祛炎那有天然好? 末凉飔细细来。”咏电风扇,未尝不雅驯。《辛巳八月朔日食书感》:“地轮绕日若大舆,月轮乃似照乘珠。有时交会掩赤日,遂使下界盲惊呼。俦人预告八月朔,日被月蚀无有余。设台武彝地磁测,俯仰观察凭斯须。今兹研讨学有用,何止析破往说诬。或云众星可昼见,此语虽甚理则无。中天光气尚四射,岂彼一兔真吞乌?春秋大事日食书,是证周历多粗疏。五行立说始汉儒,持此匡主毋乃迂!牛酒赐相相自劾,何曾寅畏解修德?蠢蠢小民卫社稷,撞金伐鼓救不得。”写新学说,亦未尝无寄托。而散原《读侯官严氏所译〈社会通诠〉讫聊书其后》云:“悲哉天化之历史,虱于穹宙宁避此。图腾递入军国期,三世低昂见表里。我有圣人传作尸,功成者退恶可欺。蜕形范影视炉捶,持向神州呼吁之。”《次韵答黄小鲁观察见赠三首》之一云:“别髯逾一岁,只如隔旦暮。依然蛛丝窗,茶鼎药炉驻。抵几摅衷曲,持之或有故。穷老尽气力,笑致悠悠誉。孰怜耽荣华,转以废百务!圣文见道真,涂泽乃皮傅。髯传濂学说,宁无为此惧。方今六合外,未可寻常谕。主义侈帝国,人权拟天赋。懵腾杯酒间,姑就哦断句。沉沉万鼓乱,渺渺寸心赴。江南黄篾舫,幸髯有所遇。”言进化论、军国主义等,更无所难。《感春五首》,尤为公度所自出。特公度以此为标榜,且明而未融,世遂亦以此见公度;散原则取秫为酒,读者未易觉察。任公且云散原不用新异语,而醇深俊微,不独异于古人,亦与时流异。实则散原非不用新异语,用之妥帖,人不以为新异耳。公度之明而未融,又如《己亥杂诗》《不忍池晚游诗》《海行杂感》诸诗,风调全仿龚定盦。钱仲联《梦苕庵诗话》云公度濡染于龚定盦、黄仲则及其乡人宋芷湾甚深,又于其沿袭之故,一一发举于所著《人境庐诗草笺注》中,是也。 ARnCDQvlCD4u0qYPwfK2uPGUh+1JfzkI3tOORZKO9OolbpJnBxpPNuJk8SwhDg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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