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瓶醋谈文学,动不动就说唐诗宋词,不知清代才是高峰。
清代文学为什么是高峰?说情、说心、说道、说社会、说人生都可以,但此处先由文字技艺说。因为文学的基本性质就是文字之技艺,文字不过关、没魅力、没创新,说东道西都没意义。
对文字一道,古来文人不断从审美角度予以开发,形成了文学的传统。然而文字技艺尚钻研未尽,清人于此发皇之,遂致穷奢极侈,尽态极妍,其实是不可否认的。底下我以康雍乾为中心,略为上推下衍,以说明这贯穿整个朝代的特色。以诗为主,略及其他。
先讲集句。集句之法,古代早已有了。晋傅咸曾集《孝经》《论语》《毛诗》《周易》为诗,宋王安石亦集了几十首。可是这乃文人游戏,论者弗重,故黄山谷说它是百家衣。刘攽也不喜欢,批评晁端彦:“君高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何至作此等伎俩?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佳客,既无自己庖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饾饤,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苏轼也嘲孔毅父说:“羡君戏集他人诗,指呼市人如使儿。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退之惊笑子美泣,问君久假何时归。世间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所以集句成集者,最早只有宋葛次仲三卷;有总序的,则以文天祥集杜二百首为最早,在当时已称大观。
金有元好问集陶、高士俊集杜,元代有张雨集李白、王维,愈来愈盛。明代沈行《咏雪集句》二百余首、《集古梅花诗》三百六十首,又集古宫词、杜忠孝诗各若干首,编成《贯珠编贝集》。另有童琥《草窗梅花集句》三卷,李东阳《集句录》一卷、《集句后录》一卷,夏宏《联锦集》三卷等,规模及流行均盛于前。
元好问编《中州集》,钱谦益编《列朝诗集》,都把集句诗收入。朱彝尊《明诗综》不录。因此颇有人以为清代不重集句,实则集句诗十之八九均属清人作,盛况又非宋明所能及。例如张吴曼《梅花集句》二卷二百首;刘凤诰《存悔斋集杜》三卷三百四十余首;戚学标《鹤泉集唐》三卷三百四十首,《鹤泉集唐初编》二百六十首,《鹤泉集杜》千余首,《集李三百篇》二卷三百六十首;梁同书《旧绣集》二卷,集杜各体二百八十首;陈荣杰《集唐诗》五百余首;恭亲王奕䜣《萃锦吟》八卷,集唐千首;黄之隽《香屑集》十八卷九百四十二首……规模都吓煞人。
不只量多,质也极精。如刘凤诰集杜甫《北征》二百一十首,写北方边塞,不啻自撰,神采飞动。黄之隽集唐,不仅可以句不重出,其仿作韩偓香奁诗,每诗下注明原作者及篇名,写来竟胜似韩偓原作。他还能以次韵、倒押前韵、蝉联(衔尾)、辘轳诸法去集。且在这些方式之外,又增加月令、月日等集句形式,皆可谓穷极工巧。
集句词、集句文更是古代没有的。词,朱彝尊《蕃锦集》已极巧丽。陈朗作《六铢词》竟集古诗为之,较朱氏集唐人句为尤难。此后集者日多,至《麝尘莲寸集》而观止矣!
集句是不完全的创作,因每一句都是古人的。但集腋成裘、百衲成衣,组织的功夫也很可观。章法布局的考量,胜于练字度句。且原诗的句子、既有的语意脉络,经拆解后重新组合,整首诗却呈现出全新的意义。故每一句虽都是旧物,组构后却不折不扣是一篇新作品,表达一个新意思。集句作得好不好,就要看作者能否用那些旧材料盖出个新房子;而创作者的材料既是旧的,则又受材料之限制。若博采诸家,情况还好;若只限用一家诗词,作起来可就难了。这都考验创作者因难见巧的本领,捣麝成尘,集香屑而构楼台,功夫并不容易。
以上讲的是集诗词,集联则不可胜数。对联一体,起于五代,把原先挂在门上的桃符换成对联,一年一换,成了风俗,又渐渐成了文人雅玩,并作为学诗之阶梯。儿童学诗,辄令其由对对子开始。
宋代开始用于楹柱,但作者还不多。元明以后渐盛,清则大昌。梁章钜《楹联丛话》序说:
我朝圣学相嬗,念典日新,凡殿廷庙宇之间,各有御联悬挂。恭值翠华临莅,辄荷宸题;宠锡臣工,屡承吉语。天章稠叠,不啻云烂星敶;海内翕然向风,亦莫不缉颂剬诗,和声鸣盛。楹联之制,殆无有美富于此时者。
把文学之昌盛归功于帝王提倡,乃清代士大夫之惯技,实情当然未必。只因此体向无专著,故拉皇帝站台兼作挡箭牌罢了。
梁氏辑成十门十二卷。十门,分故事、应制、庙祀、廨宇、胜迹、格言、佳话、挽词、集句(附集字)、杂缀(附谐语)。所谓集字,是集碑帖文字,例如颜真卿《争座位帖》可以集成“校书长爱阶前月,品画微闻座右香”“畏友恨难终日对,异书喜有故人藏”等各种联。杂缀中则记了一些更奇巧的。例如联语多半写在纸上、贴于楹柱上或挂在厅堂上,但也不乏刻于竹木上,或用漆描在云母石上,或嵌牙镶玉。还有人出巧思,刻字在玻璃上。因玻璃两面透光,所以构字特令其正反两面看都一样,云“金简玉册自上古,青山白云同素心”,上制一横额,叫“幽兰小室”。凡此之类,不胜枚举。
不要以为这是小道,清人最看重它了。试人有才无才,总叫人对对联;文人谈掌故,也多集矢于此。若人过世了,挽联就代表了他一生的评价,死生交谊辄由此见之,写者与受者家属都极重视。因而后来曾国藩甚至自认为他最可传世的即是其联语。许多人的文集中也附收联语,成为清代特有的人文景观,一直延续到民国。许多文人,诗文皆无甚表现,仅以制联著称。
因作对联之风昌盛,反过来影响诗歌创作的,是诗钟之出现。
诗钟,嘉道间创于福建,本是一种文人雅戏。在文人聚会时,出两个字,让大家作对仗,也就是律诗中之一联,分别把两个字放在上下联中。如碧鸡二唱,就是将“碧”“鸡”分置每一句第二字中,作成“残碧殿秋如有恋,老鸡知曙耐无声”之类诗联,一唱至七唱均仿此。
在题目发下去,大家攒眉苦思之际,燃起一炷香,绑一条丝线,在线上挂一枚铜钱,底下则有个铜钵。待香烧完,把丝线烧断了,铜钱即掉了下来,当一声敲在钵盘上,表示时间到了。收卷,再开始评审。因有这敲钵盘的过程,所以叫作诗钟,也称折枝——用孟子“为长者折枝”之典故,意谓这是小玩意儿。这种清嘉道以后盛于闽台,流衍于各处的文字游戏,各诗社雅集时最喜玩之。玩法也很复杂,上述是最简单的一种,其他还有各种格。例如分咏格,宝剑、崔莺莺可作成“万里河山归赤帝,一生名节误红娘”,上句讲宝剑的事,下句讲莺莺。嵌字集句,则如女花二唱“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等,均集唐人语。另有卷帘格,由后面倒念回来等,不赘述,此风至今台湾诗社间还流行。
与诗钟近似而流行更早的是酒令。古代为禁止人酗酒,筵间设有“萍氏”,萍即浮萍,浮而不沉,不使人沉溺于酒。后来称为酒纠,意谓喝酒也是要讲规矩的,不准胡闹。但这只是禁止胡闹,尚不能创造出饮酒之愉悦来,文人酒令就是要既使饮酒有秩序,又要让它有美感、有情趣。
常见之法,最古为即席赋诗,始见《左传》昭公十二年齐景公入晋贺嗣君即位时。其次是联句,如汉武集群臣宴饮柏梁台联句作诗,皆为广义之酒令。后世则有酒筹,把诗句刻写在竹签上,大家拈筹看句子切合谁即由谁饮,《红楼梦》中“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所记行令就是拈筹。
其法,例如拈到“玉颜不及寒鸦色”,就让脸黑者喝;“却嫌脂粉污颜色”,则脸白的人喝;“世间怪事哪有此”,号称不怕老婆者喝;“莫道人间总不知”,怕老婆而不承认者喝;“隔篱呼取尽余杯”,自持筹者起,隔一人饮一杯;“寒夜客来茶当酒”,得此签者终席不能说酒字,每犯罚一杯;“福禄寿三星拱照”,年长者三人饮……花样千变万化,清俞敦培《酒令丛钞》辑有三百二十二种之多。
拈筹为酒令中一大类,其他还有拇战令、口述令、飞花令等。飞花令是主令官出某字为令,下一人就要马上想出古人诗句,句中要有那个字,然后看这个字在句中是第几字,即由出句人顺序往下数到第几人,那人就要赶紧再想出一句。时间可以燃香、刻烛计之,到时候还想不出则罚酒。
这些酒令均非创作,只是文人娴熟古诗文,借以玩耍,与诗钟不同。但也有半创作的,如曲直格,先歪曲古人诗一句,再以一句来解释。例如“少小离家老二回”,老大呢?“老大嫁作商人妇”;“劝君更尽一杯茶”,为何不喝酒?“寒夜客来茶当酒”。
另有近乎创作,与集句类似的,是联缀诗令,什么都可以组织贯串成句。例如把词牌联起来:长相思,十二时,烛影摇红,玉漏迟。曲牌加剧名加《诗经》加《西厢》,如“虞美人,小上坟,缟衣綦巾,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或“风流子,上天台,日之夕矣,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并头并蒂四书令,如“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并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并蒂。《千家诗》贯《千字文》:“云淡风轻近午天,天地玄黄,黄莺儿。”曲牌顶针令:“摘尽枇杷一树金,金生丽水,水仙子。”
如酒令般大盛于清的,还有灯谜。
民国九年王文濡序《春谜大观》时说,灯谜源于古之廋词、隐语。宋仁宗时,上元节拈诗作谜,粘在灯上让人来猜,遂有此风。但当时灯谜大都一句一谜,故有独脚虎之称,又把猜灯谜叫作文虎之戏或射虎。“自宋以下,元明无甚著闻。有清一代,取材广博,创格宏繁。名家笔记中往往见之。专书之刊,始自唐薇卿、俞曲园两先生。”
此文论灯谜至清大昌甚晰,但有可补充者二。一是灯谜盛行,早在明季。阮大铖的名剧,也是明末最好的戏曲,就叫《春灯谜》。二是所谓创格宏繁,指灯谜玩法奇多。清顾铁卿《清嘉录》记谜格廿四种,沈观格《拙庐谈虎集》载六十格,王武文《廋词百格》与《谜格释略》增到两百余格,清末民初大约达到四百多格(见韩英麟《增广隐格释略》)。
常见者,如秋千格,谜底限二字,倒读以扣谜面。如今天,打一国名,谜底是日本,倒读即本日。卷帘格,谜底三字以上,自后向前读。如总爱吃苦,打一成语,谜底是食不甘味,倒读即味甘不食。徐妃格,谜底两字以上,偏旁部首相同,去掉偏旁的一半,意思扣合谜面。如万绿丛中一点红,打一中药名,谜底是朱(硃)砂。诸如此类,不可殚述。
灯谜看来是雅俗共赏的,但事实上文人所作,不会像上面举例那么直白,都是就经史子集或古诗文中找谜题的。制题又颇见机巧,甚至还有整篇文章都由谜语构成的。
如编《橐园春灯话》的张起南,有征谜启事云:“昔《文心雕龙·谐讔》一篇,言谜之本末具备(刘全),所谓意生于权谲(局诈),而事出于机急(促织),非徒托遐想于五弦(鸿),作他人之三昧而已(戏术)。然而舌花散馥(莲香),汗简生新(竹青)。擅妙制于天衣(神女),裁缝灭迹(纫针);传全神于阿堵(画壁),绘画添毫(象)。既一一以如穿(珠儿),复丝丝而入扣(织成)……使搜罗无铁网之遗(珊瑚),俾组织焕锦裳之彩(瑞云)。”俪文制启,联缀成谜,窥此一斑,亦可知文人之狡狯矣!
王文濡说,直到清末民初,词人况蕙风等还在上海立“萍社”,专事谜语。可见此风在文人娱乐中占的分量。而其所以如此,他解释是“新旧党人奔走运动、争名夺利之日,而寒江伏处,数十穷措大之学问、之经济、之气概,日消磨于游戏文字中”云云,其实也可以解释整个清代的文人游戏风气。若说它有什么价值,则他也说了:“雕虫小技,虽不合乎大雅,而遁辞寓意,谲譬指事,要自寓乎弼违晓惑、警世讽时之旨。梓而行之,鸿爪雪泥,借此不没,亦以见繁华龌龊场中,尚有此韵人韵事之点缀也。”
接着我们不妨谈谈笺启尺牍。文人函札到了清朝,有更多游戏性,跟古代不尽相同。这些文字代有名家,清初李渔、陈维崧、毛奇龄、周亮工就都有声于时,后来袁枚《小仓山房尺牍》更为畅销。社会上流行的《秋水轩尺牍》《雪鸿轩尺牍》,大作文字套语,则几如画苑之《芥子园画谱》。其文体,除了骈散之外,还有一类似骈似散、非骈非散的,受八股制义影响而成,运用在公牍上,如《制义丛话》所说:“今日应制格式、奏议体裁以及官文书文字,若非以制义之法行之,鲜有能文从字顺各职其职者。”这种文体,当然抒情达意均无不可,但许多空套亦生乎其间。《制义丛话》举了个笑话,说有人作了两股文章,形容那些空话是这样说的:“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勿瞻黼座而登廊庙之朝廷。”这样的文章近乎耍嘴皮,兜来扯去,文字可能典雅矞皇,内中实空洞无物。但在考场上写惯了这类文章,做官写奏折办文书,跟同僚来往函牍,乃至审老百姓案子的判词,也往往落笔即成此调。
早在康熙二年,李渔就基于“以学术为治术,使理学、政治合为一编”的理想,编了一本《资治新书》,收罗清初明末诸公治狱之词。这令瞧不起他的人大吃一惊,说这才是经济实学。可是这时的判牍就已经非常卖弄了。一奸杀案,秦瑞寰的判词是这样的:“周卿礼法不闲,淫色是好。袁氏,卿之表妹也。玉镜之台未下,明珠之赠杳然。而深入孤闱,强偕鸳侣。氏之贞心匪石,卿之色胆如天。缚手逞强,喊声惊遁。踉跄失履,休云好事难成;踯躅悲鸣,自分投环一死。香云素纸,足以明氏之志矣。卿斩允当,监候。”这样的判牍,尚是讲经世之学时所作,虽用典、作对仗,却无空话废话,后则文华日盛,刀笔流行了。纵然如此,奏议判词中,好文章仍不少,也不可一律抹杀。过去论清代文学,没有人在意这类文字,当然是不对的。
再回到诗来看。文人应酬唱和之多,过去历代也无法跟清朝比。《石遗室诗话》卷十六说,“次韵叠韵之诗,一盛于元白,再盛于皮陆,三盛于苏黄,四盛于乾嘉……大抵承平无事,居台省清班,日以文酒过从。相聚不过此数人,出游不过此数处,或即景,或咏物,或展观书画,考订金石版本,摩挲古器物,于是争奇斗巧,竟委穷源,而次韵叠韵之作夥矣”,把乾嘉次韵叠韵的原因讲得非常清楚。若要补充,则当云清代士大夫标榜之风亦特甚。凡名家诗文集,序文往往多至十余篇,像王渔洋刻《阮亭诗选》,序文竟达廿七篇,古岂有此?
好事标榜、应酬唱和之外,清人又逞才出奇,凡古人所没尝试过的,都想试试。例如唐人诗,五十韵、一百韵已是不得了的巨制,清朝人却常把一整个韵部的字都用完。像斌良一首《旅次书怀》,用尽了八齐韵一百二十三韵;朱香初《华山怀古》更用完了四支韵四百六十二韵。用尽韵字,不唯篇幅宏巨,许多字极冷僻难认也都要用,正是刻意因难见巧。
题材。清人常作一些组诗,以题材奇异、组织庞大取胜。如写秋,彭泰来有《演骆丞秋晨九咏》,分咏屋、艇、竹、菜、灯、衫、被、女、士。唐恽宸《观秋九首》则咏空、露、岭、塘、香、柳、雁、瑟、梦。郭麐《九秋诗》,咏潮、林、烟、寺、灯、柝、衾、宾、蝶。陈訏《次韵钱欧舫秋吟十四首》,咏十四种:容、声、花、草、山、江、燕、露、水、鹰、云、虫、砧、柳。像这样的作品极多,咏雪就有雪案、雪几、雪屏、雪瓶、雪床、雪帽、雪裘、雪卷、雪笺、雪砚、雪笔、雪墨等等。咏船则有漕船、官船、酒船、渔船等几十种。咏枯也有枯寺、枯桐、枯砚、枯涧等几十类。黄族来咏秋多到六十一题,徐谦《秋兴杂诗》达到九十题,均洋洋巨观。咏月、咏山、咏声音、咏影子,都动辄数十题。
题材中亦颇多新事物,如烟草、眼镜、照相、洋酒等。有些从清初就有,后来愈来愈多。晚清梁启超、谭嗣同倡“诗界革命”时,误以为新名词入诗及以诗写新事物之议就叫革命。其实诸君当时太年轻,所见不广,不知清诗本来就是如此的。
或者题材未必新,但写法上创新。如梅,宋代以后多有写之者,那我就来写它几十上百首,集为百梅咏什么的。又如闺怨,唐以来写之已多,怎么办呢?平一贯作了十八首,限七律,再限溪、西、鸡、啼、齐五字为韵,再依次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两、半、双、丈、尺开头,再者每首中还要含此十八字。怎么样?李白复生,恐怕也作不来吧!诸如此等,不一而足。再就是由古人诗中生出题目来,随便找一首古人诗,每一句就做个题目,分而咏之。
诗体方面,变化也较多。一种是古有而作品较少者,清人大量创作;一种是尝试新体,如竹枝词、柳枝词。宋叶适曾作《橘枝词》,此外没什么太多变化。清人则不但郭麐、潘眉有《衢州橘枝词》,彭启丰有《洞庭橘枝词》,还有顾光《桃枝词》、王初桐《枣枝词》、任崧珠《岭南荔枝词》。朱彝尊作《鸳鸯湖棹歌》亦此体,旁及藏书纪事诗、外国竹枝词(从尤侗到清末黄遵宪等),发展成杂事诗一大门类,动辄数百首。记事、征地理、见风俗,成抒情言志之外一景,我另有专文介绍,此处就不多谈了。
宫词也是如此。古代不乏佳作,但作品最多却在清朝。顺治间陈孙蕙有宫词百首,其后如孟轩廿二首、唐宇昭四十首、庄师洛《十国宫词》一卷、秦兰征《天启宫词》百首、王誉昌《崇祯宫词》二卷、周季华《天启宫词》百首、高兆《启桢宫词》百首、赵士喆《辽宫词》百首,以及杨恩寿用词体作的历代宫词等均是。此类作品与古宫词,特别是与唐五代人所作不同处,在于古宫词以情思绵邈胜,清人之作则与竹枝词、杂事诗类似,兼有史乘之意。故往往自注详核,足备故实,考证亦可观。
另外就是以诗谈艺论学。古有杜甫论诗绝句之类,清人大力发展之,论诗、论画、论词、论曲、论印、论墨,无所不有。光是论诗绝句就超过万首,是一大谈艺数据库。论学尤普遍,康乾以后,博学的倾向不只表现于其经史考证著作中,更常体现于诗里。考据金石、版本、人物交往、流行端绪、史事关涉、地理辨讹等,无之不可。
杂体之盛,也属旷古所无。如魏禧有游仙诗三十二韵,自注:“偶与儿辈谈平字诗体,因随笔作此示之。”诗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种罕见的诗体:平字体,通篇平声字,不入仄声。他还有《赋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一诗,用四言、五言古、七言古、五律、七律、七绝各作一首,五绝四首。一题分用如此多诗体,古代似未见。其他如一首诗中一到七言都有的,元稹曾作过,清人也就有仿作,且更扩大到一至十言。
联句,韩愈、孟郊擅场,清人就作得更多。光方浚颐一个人就有《早春联句》用四豪全韵,《论文联句》用十四愿全韵,《杂兴联句》用十五合全韵等,逞才斗豪,古人无以加之。
又如十二生肖体,一诗中每句讲一个生肖。吴之振以下多有作者,甚至一首偶为之还不过瘾,会作成十二首组诗。九言诗、一字诗等亦不少见。所谓一字诗,是每句中都有个一字。若叠句诗,就是每句都用叠字。也有每句都用两个重复字,但不连绵成为叠字,必须分开。这本是古代所忌讳的重出,《文心雕龙》谈文章应“权重出”即指此,但现在就故意以重出为体。
还有叠韵。如清初赵吉士以楼游流留秋、尘真人伸绅、余居书疏鱼、论存孙樽墩为韵,作了四首律诗,然后叠韵到千首,编成《叠韵千律》,后又作了五百首,编为《千叠余波》,嗣后又陆续作了三千首。你说古人有这么搞的吗?
以上是对清人在文字上耍弄技巧的描述,限于篇幅,可说讲得极简极简了,但相信大家已看得目眩神迷,不知究竟还有多少花样。许多人说中国文学到清朝已经过于成熟,没什么创造性了,殊不知文字、题材、文体上的探索方兴未艾。大篇幅、大型组诗,以及数量庞大的作品,也显示了清人创作力之旺盛。至于结合文人诗酒雅集的各种文字游戏,更是发展蓬勃,难描难述。兼以女性大量加入文坛,满人参与汉文学创作,康乾嘉时期鬼狐诗人及道咸以后降乩的神仙诗人亦厕列其中,诚可谓异彩纷呈。不论我们对清人在思想上、抱负上有什么意见,其文字技艺研练至精是无疑的,不容抹杀。今后,中国文字要再开新境,这也是个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