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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文人书法

书法本来就是文人雅事。现代人凡事总爱反着来,书法界竟颇有人认为文人书法是业余的,缺乏专业性,振兴书法就要反对文人书法,并试图将书法与文人相剥离。他们所代表的是一种具有现代性的专业化分工态度。整个现代书法,也可说都建立在这种对文人书法的错误认识和批判上。

专业艺术家与业余游艺者的区分,并非当代才有,早在宋代即已出现了。张端义就有“戾家与行家”的分法。然而,自书法艺术初起,至文人篆刻之盛,这整个过程,书法与文人均是交汇融合的,书法史其实就是文人书法史。今天书坛的混乱、丑俗与粗鄙,不是文人书法造成的,反而是对文人书法认识不清,却又胡乱反抗使然。

亦因为如此,故不但书法界对文人书法或书法与文学之关系较少抉发,文学研究界大抵也因视野局限,只就文学史本身做探讨,很少触及书学与文学之相关性研究。近年略有改善,但整体说明文人书法之内涵及其与文学史之关联者尚少。

本文即欲整体说明文人书法之内涵及其与文学史之关联,厘清书法史之脉络,以匡正反对文人书法之偏见,再度提倡文人书法,回归正途。

黄宾虹《画谈》曾区分专业画家和文人画家的不同:

习画之徒,在士夫中,不少概见。诵读余闲,偶阅时流小笔,随意摹仿,毫端轻秀,便尔可观。……莘莘学子,奉为师资。试求前贤所谓十年面壁,朝夕研练之功,三担画稿,古今源流之格,一无所有。徒事声华标榜,自限樊篱。画非一途,各有其道,拘以己见,绳律艺事,岂不浅乎?(《章法因创之大旨》)

黄先生的主张并非孤例,书法方面,沈尹默的见解便与他相同。沈先生把写字的人分为两类:书家和善书者。善书者是会写字,字写得好看的人,但“它的点画,有时与笔法偶然暗合,有时则不然,尤其是不能各种皆工”。书家则精通八法:“点画使转,处处皆须合法,不能丝毫苟且从事。”两者相比:

书家的书,就好比精通六法的画师的画。善书者的书,就好比文人的写意画。善书者的书,正如文人画,也有它的风致可爱处。但不能学,只能参观,以博其趣。

沈先生是重法度的人,论书尤重执笔法,常批评苏东坡单钩执笔,且肆口“我书意造本无法”,往往为不讲究的人所借口。故他反对文人书法文人画,说:“自元以来,书画都江河日下。到了明清两代,可看的书画就越来越少了。”其实不只元以后可看的渐少,宋代苏黄便已入了文人书画的歧途。依他看,也是殊不足取的。书法的典范,遂仅能是“二王、欧、虞、褚、颜诸家遗留下来的成绩”。

黄宾虹、沈尹默所代表的,都是一种具有现代性的专业化分工态度,强调专业书家、专业画家。文人书文人画在其观念中,等于“业余”或“外行”。专业者才精通这一行所该具有的法度技艺;文人玩票,虽也偶有暗合处,毕竟非真积力久而得,故不牢靠;虽有趣,却不正规,不足为训。

此说却也不是现在才出现,推考起来,它还颇有古风呢!明沈颢《画麈》云:“今人见画之简洁高逸,曰士夫画也,以为无实诣也。实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维、李成、范宽、米氏父子、苏子瞻、晁无咎、李伯时辈,士夫也,无实诣乎?行家乎?”行家,指那些专业画师。士夫画,也就是文人画,则被认为是文人遣兴之作,虽有简逸之趣,却无实诣,少真实功夫。这行家与士夫之分,便是内行外行之别。

这种区分,早在宋代即已出现了。张端义《贵耳集》说:“两制皆不是当行,京谚云戾家是也。”戾家与行家相对,指不在行不当行的人。当行才能本色,不当行,则如宋人评东坡词,谓其“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受歧视的人自然要反抗,因此我们就会看到《太和正音谱》里赵子昂(孟 )的新说:“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倡优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他完全翻转定义,倒过来说那些勾栏优伶才叫戾家,良家子弟去唱戏反而才应称为行家。为什么?旁人当然会有这一问。他的回答是:“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辈所作,倡优岂能扮演乎?推其本而明其理,故以为戾家也。”

此说在明代,有不少呼应者,如顾曲散人(即冯梦龙)《太霞曲语》便径以文人剧为当行,臧晋叔《元曲选序》也有类似的看法。明代戏曲,文藻日盛,变伶工之曲为文人之曲,与此说大有干系。

无独有偶,画也如此。

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云:“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以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行家利家之分,仍沿用宋元行家戾家之说。利家,有时也称为隶家、逸家,都是戾家的同音之变。

行家戾家,谁比较好呢?这些文人异口同声说:当然文人较专业画师更胜一筹啦!于是这就出现了著名的董其昌南北分宗说。

所谓南北宗,其实就是文人画与专业画师画之分,故詹景凤跋《山水家法》云:“山水有二派,一为逸家,一为作家,又谓之行家、隶家。逸家始自王维……作家始自李思训……。若文人学画,须以荆关董巨为宗,如笔力不能到,即以元四大家为宗,虽落第二义,不失为正派也。若南宋画院及吾朝戴进辈,虽有生动,而气韵索然,非文人所当师也。”文人画是逸笔草草、气韵生动的南宗水墨。行家是北宗,是精细的青绿山水,但功力虽深,却以“板细乏士气”,为文人所轻。

宋元文人画作本已颇为发达,现在经这一番鼓吹,建立了南宗的谱系,当然声势大振,整个明末与清代,大体都笼罩在这种风气底下。黄宾虹之反对文人画、推崇切实用功的专业画师,乃是对清代画风的反抗,要把被扭转的行家戾家价值判断再扭回来。

沈尹默“书家”与“善书者”之分,显然也是比拟行家与戾家之分而来的。对清代书风不满,欲借此反拨文人书风,重返二王唐贤之法。沈氏这样的态度,自然是复古的,但复古之目的,殆在除弊,用以批判当世。

当世书风,被认为即是由文人书法所笼罩且无生气的,如姜寿田《现代书法家批评》就说:“传统文人书法,从二王、苏东坡、黄山谷的重韵、书卷气,到明代董其昌的重禅气、谈意,再到清代刘墉重庙堂气,以致最终形成帖派末流的馆阁体。由暗弱到死寂,传统文人书法可谓每况愈下。”

整个现代书法,可说都建立在这种对文人书法的认识和批判上。重返唐贤法度,乃其中之一端。另外还有不少更激进的想法,例如从文人气的反面——绿林气、工匠气、村野民间气等——各方面去发展书法。或更趋近现代艺术,摆脱诗文对书法的制约,单独写一个字、几个字,或俚俗语,回到线条本质及造型之美;或根本抽象化、拼贴组合化、观念艺术化等等。方法与方向十分分歧,但其基调,无不是反对文人书法的。有时则以文人书法来概括传统书风。凡将“传统书法”跟“现代书法艺术”对举起来说时,传统书法指的就是文人书法,是要被打倒的对象。

文人书法如此不堪吗?如今书坛之弊是文人书法造成的吗?要打倒或摆脱文人书法才能发展书法艺术吗?对这些问题,我的见解与沈尹默和倡言现代书法的朋友不同。

道理非常简单:当代书风,到底是文人气太重还是缺乏文人气?当代所谓“书法界”,无论各协会、学会、书法教室以及展售场所,参与者不都是勠力钻研笔法、苦练欧虞褚颜诸家遗迹,各体皆工的吗?书家仅以善书著称,文名则罕觏。故古人多写自己的文章诗歌,今人只能抄抄古人的诗文或节临古碑帖。诗文既非所长,文人气自然也就难得具备。古人批评专业书人画匠时所指摘的毛病,如“本色之弊,易流俚腐”“腔或近乎打油”“气韵索然”等倒是极为普遍常见。

在这样的现实状况中,救弊之道,理应是提倡文人书法,以药不学无文之病。焉能倒过来再批文人书法?这不仅是打已死之虎,非英雄手段;抑且开错了药方,会使时代病更入膏肓。前者叫作无的而放矢,后者是庸医误诊,不免害人性命。

现代艺术式的实验书法,又不仅脱离了文人传统,也试着脱离文字,以线条、色块、造型、创意为说。颠覆的,不只是文人书法,更是书法之法。如此一来,还能否仍称为书法,实在大有疑问。那些墨像、表现、拼贴或什么,观者迷茫。其美感到底在哪儿,往往从画面和线条中难以体会,需要创作者另用文字与言说去阐释说明。因而现代书法常变成了语言艺术或行动艺术,理论一套又一套,主义一堆又一堆,真要这些朋友写几个字来看看,恐怕是不成的。他们或许可称为文人,善于用文字言说编织论述,但是否为书家便难说。重提文人书法之概念,对此类人亦未必无益。

因此,无论从哪方面看,文人书法在今天,不是应被打倒,而是该再提倡。今天书坛的一些弊病,不是文人书法造成的,反而是对文人书法认识不清,却又胡乱反抗使然。

赵子昂在谈杂剧时,曾说好些杂剧剧本皆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之手,所以良人去扮演才合适,优伶扮演便成了戾家把戏。此说用在戏剧上,未尽适切,可是用在书法上,却再合理不过啦!

书法之本质是文字的艺术化。把字写得好看,从实用文书变成艺术欣赏对象,乃其形成之原理。脱离了这一点而去谈墨色、线条、抽象、构图,就都是胡扯。书法既是这样的一门艺术,其首要条件就是对文字的掌握。韩愈曾说“为文宜略识字”,书家与文人一样,需有此基本能力。

所谓识字,不是仅有字典上的知识,知道某个字该如何写,不致讹误便罢,更须对文字于组织运用上娴熟精能。因为我们平时看字,绝少孤立地看一个字,都是在一个语脉中辨识的,那就是文章。书家要能识字,自然便当擅长文章。

在这样一种结构性关系中,文字学家、文学家、书家,内在乃是关联为一体的。汉代司马相如编《凡将篇》、扬雄作《训纂篇》,都是文学家兼文字学家的例子,其书法虽不传,但同时代的另一识字之书——史游的《急就篇》,却为章草之祖。此篇与《凡将篇》都是七言诗的形式,为我国七言诗体之先声,比魏曹丕《燕歌行》还早得多。此外,汉代大书法家蔡邕,也是大学者、大文学家。其余班固、许慎、蔡琰等亦皆文人而有书名者。

这是由作者这方面说。若由作品看,石鼓大籀,小篆的泰山琅邪刻石,汉隶的史晨、曹全、张迁、石门,本身就都是纪功载德之文。后来钟繇《宣示表》,王羲之《曹娥碑》《乐毅论》《兰亭序》,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等等,或是自作文,或抄录文章,渐成定式;就是一些杂帖,随手文趣,亦多可观。而且文与书相发,文之风格跟书法风格是一致的。故刘熙载《艺概》云:“秦碑力劲、汉碑气厚,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

平时我们说碑说帖,因都就着书法说,所以常忘了它们本是文章。古人刻碑、志墓、铭功、记事、题名,或抄录值得珍藏的美文,都是极慎重的事。对此类大事,必求宏文巨制或赏心惬意之篇,并请著名书家书之,如此才能相衬,有兼得益彰之效。因而著名碑帖,多是文书双美的。文的艺术性与字的艺术性互为映发,合为一体,这才是书法之令人着迷处。后世书家作字,大抵也都以写诗、抄文、录经、作对联、撰题跋等方式出之,绝少有人孤立地写一两个字,或写些杂乱不成句读之语、俚鄙不文之句,正因此故。

书法的这个性质与传统,是与绘画不同的。画本来是独立的,后来才与诗文书法结合,更晚则加上了印章,于是出现了文人画。文人画是画史之变,故崛起时颇贻“戾家”“不当行”“非本色”之讥,书法却不然。若附和文人画这个词,说文人书法,则书法本来就是文人的。文字、文学与书艺,从来结合为一体,不可析分,不是单纯的笔墨线条而已。套用赵孟 的话来说,叫:“书法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非文人岂能从事乎?”

由于书法讲究的不只是那些笔墨点画线条,书法艺术打一开始就不是由技术上说。赵壹《非草书》批评汉代社会上苦练书法的风气,说如此苦练只是徒劳:“凡人各殊血气、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这跟曹丕《典论·论文》说文章“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是一样的。写文章,谁都晓得必要条件是才华,充分条件才是学习。才若真大,学不学其实也无甚要紧,此所以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反之就不然。没才华,再怎么苦学,亦只如赵壹所云,乃是徒劳。这种创造性能力的差距,赵壹以心之疏密、手之巧拙来形容,曹丕以气之清浊来表示,道理都是一样的。其他人或说是灵感、是神遇、是妙手偶得,总之非由技术之揣摩研练能得。

除了诗和书法,什么技艺敢如此申言天才的必要性呢?柏拉图曾区分诗和技术之不同,谓技术传承,可资学习;诗人则是天生的。诗人之所以常是预言家,诗歌所以常成为诗谶,即因诗人特膺神庥,获得了上天的眷顾,被视为神的使者或代言人。这类说法在中国也多得很,书法中尤然。

这当然也不完全是天才决定论,人力之巧在此中并非全然用不上。但诗书一道,其“学”与寻常技艺毕竟不同。一般工匠式技艺只是“技”,诗书却是要“技进于道”的。要学的,不是技术,而是创造技术的那种心灵、那种创造性。

若诗书创作的源头确在心、在气,那么创作者该练习的就是去培养、锻炼心气,而不是去苦苦钻研技法,功夫应着在创作主体上。

蔡邕所作《笔论》《九势》虽若讨论笔势,却已说到作书须“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这就表明了:笔势要好,须有内在之功夫,才能得势。此与司马相如论作赋相似。司马相如说赋应“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讲的是文章的组织、声律、辞采,可是这些形式却有个本源,那就是赋家之心:“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西京杂记》载他作《子虚赋》《上林赋》时,“意思萧散,忽然如睡,焕然而兴”,跟《新论》说扬雄作赋时:“困倦小卧,梦五脏出,以手内之。及觉,大小气,病一岁”一样,都形容他们在创作时进入一种不与外物相关的“凝神”状态。唯其如此,才能得赋家之心。蔡邕所说,则类似庄子所云“解衣盘礴”,亦与司马相如、扬雄相仿佛。

换言之,从事诗书创作者都明白:形式上的一切技艺,诸如线条、结构、笔势、笔法、辞采、音韵、布局等,皆只是“迹”;心才是“所以迹”。“迹”可以学习,可以传授,有法度规则可循;“所以迹”才是创造性的本源,而那是不可传的,唯有天才,或透过类似庄子所说“丧我”“心斋”“坐忘”“冥合”之类修养功夫才能获致。

因此我们便可发现:在汉魏南北朝前期,书法理论以体势论为主,齐梁以后笔法论渐兴,其内容与当时在文学上讲文体、讲格法相同。然而,无论如何讲法,讲形势,这种技进于道的形态是不变的。不断有人要提醒学书者:“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王僧虔《笔意赞》);“字外之奇,文所不书”(萧衍《观钟繇书法十二意》);“欲书之际,当收视返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虞世南《笔髓论》);“心悟手从,言忘意得”,“意先笔后,潇洒流落”(孙过庭《书谱》);“以风神骨气为上,妍美功用居下”(张怀瓘《书议》);“深识书者,唯观神彩,不见字形”(张怀瓘《文字论》);等等。在这方面,书法家强调心、强调意在笔先、强调技进于道、强调风神力度,甚至还在文学家之前。

沈先生等人以为文人书法是宋元以后才兴起的,不知书法本来就属于文人,本来就具文学性,本来就与文学发展相协相发,甚且比文学更具典型作用,故而竟欲上溯二王欧虞,以法自矜,岂不谬哉?虞世南论书,辄言:“假笔传心,非毫端之妙。”二王嘛,张怀瓘云“逸少天质自然”,庾肩吾称献之“早验天骨”,哪里是只讲笔法笔势就能成为欧虞二王呢?

唐代欧虞褚颜柳并未明确说是宗法二王,特宗王羲之的,是孙过庭。但孙颇不以六朝之论笔势为然,谓其“尚可启发童蒙”而已,真正的书法,不应于此求之。那要怎么求呢?他说:“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写字被视为是一种抒情的活动,所以像王羲之写字,就是“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令后人见之,可以目击道存。这种见解,显然是把书法视同抒情言志的诗,故说:“书表情性,技进于道。”

一般人总说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可是看看孙过庭此说,便知唐人尚法云云,乃皮相之见;宋人尚意,则自孙氏说“技进于道”“意在笔先”衍出。宋人若苏黄等,不过综括昔贤所强调者再予强调之而已,其特色并不在说意、说字外之奇,而在于把书法与诗更紧密地结合起来说。如东坡云:

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至于诗亦然。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书黄子思诗集后》)

把书法史跟诗歌史直接对比,且明说书法之妙本来是在笔墨之外,犹如古诗之美,难以句摘;后来颜柳重笔法而古道衰,则如唐诗律法大备而古意遂漓。

明白了苏东坡此说乃是归本于诗书老传统,才能明白他为何说:“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之坏,自鲁公始。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诗人玉屑》卷十五,又,东坡更常拿来跟颜真卿对比的诗人,是杜甫)。据他看,颜鲁公代表专力笔法的书家,和古代书法重神采不重笔墨形质者迥异,故曰钟王之法益微。

按理说,专业书家应以智永为代表。永禅师四体兼擅,写《千字文》遍散诸寺院,住在永欣寺阁楼上临写书法,数十年间写秃了五石竹簏,集为笔冢。精勤可佩,乃后世学书人强调字须苦练的典范。后世的许多勤学故事,大抵均以他为模型,如说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墨,王献之又写尽了多少缸水之类,恼得真懂书法的人不得不说“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自通神”,对他不甚以为然。《书后品》云:“智永精熟过人,惜无奇态。”项穆《书法雅言》云彼:“专范右军,精熟无奇”者,均指此。

东坡却对智永有较高的评价,原因是他认为智永还保持了“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的特点。故曰“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书唐氏六家书后》),又说他“举用旧法,非不能出新意求变态也,然其意已逸于绳墨之外”(《跋叶致远所藏永禅师千文》)。

之所以对智永有这样的评价,除了他对之别有会心外,我以为这是与他的文学史观相关联着的。东坡把诗史的古今界限,断在唐代中期,因此他有时说杜甫,有时说李杜,有时说韩愈,总之在这批人的这个阶段,诗史有了个大转折,古意衰废,下开新局。对此新局,他也颇为赞叹,但私心祈向,终究要以古为依归。本着这样的诗史观,在书法上遂亦不能将古今断限放在智永那儿,而只能以颜或颜柳为代表。这是他把诗书合论时必然或不得已的处理。

在这种情况下,东坡于书,重意不重法,也是必然的。《石苍舒醉墨堂》诗自述曰:“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黄山谷则为他辩护道:“士大夫多讥东坡用笔不合古法,彼盖不知古法从何出尔!”(《跋东坡水陆赞》)强调的,都是我在前面说过的:创作的本源。

山谷也是个自称“老夫之书,本无法也”的人,别人当然也批评他笔法不合古,而他当然也不在意:“晁美叔尝背议予书唯有韵耳,至于右军波戈点画,一笔无也。……予笑之曰:若美叔则与右军合者。优孟抵掌谈说,乃是孙叔敖邪?”(《论作字》)这句话,若倒过来正面说,就是“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故学者要先以识为主,如禅家所谓正法眼者,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潜溪诗眼》引山谷语)。见解与东坡若合符契。

山谷也与东坡一样,称赏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的作品。例如颜鲁公书,山谷是欣赏的,此似与东坡异,然其所以称赏者不在法,而在法之外,故曰:“鲁公此帖,奇伟秀拔,奄有魏晋隋唐以来风流气骨。回视欧虞褚薛徐沈辈,皆为法度所窘,岂如鲁公萧然出于绳墨之外,而卒与之合哉?”(《题颜鲁公帖》)何汶《竹庄诗话》卷十四又载:“黄鲁直尤喜沈传师《岳麓寺诗碑》,尝为之说曰:沈传师字画皆遒劲,真楷笔势可学,唯《道林岳麓诗》殊不相类,似有神助。其间架纵夺偏正、肥瘦长短各有体。忽若龙起沧溟,凤翔青汉;又如花开秀谷,松偃幽岑。……千变万态,冥发天机,与其诗之气焰,往往勍敌。”这也同样是在描述他所欣赏的诗与书都是法度不那么严谨,但具有天机、风流气骨,令人别有感受者。

这种令人别有感受的笔画之外的东西,他称为韵,并以此衡鉴诸艺。如云:“魏晋间人论事,皆语少而意密。……论人物,要是韵胜为尤难得。蓄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题绛本法帖》)“往时在都下,驸马都尉王晋卿时时送书画来作题品,辄贬剥令一钱不值,晋卿以为过。某曰:‘书画以韵为主。足下囊中物,无不以千金购取,所病者韵耳。’收书画者观余此语,三十年后当少识书画矣。”(《题北齐校书图后》)前一则,从论事论人物讲到论书法,说应当看是否有韵。其中“语少意密”一句,正是讲韵之所以为韵。韵是含蓄的、意余言外的,故语简而意远,山谷《跋法帖》“今人作字,大概笔多而意不足”,指的就是时人用笔虽精能,却乏韵致。后一则,也讲收藏书画应以韵为标准。

韵,不但是山谷论人物书画的标准,对他自己的字,其自负也在此。故引晁美叔语,说自己书法波戈点画均未必佳,只是有韵味而已。那么,要怎样才能有韵呢?山谷说:“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盖美而病韵者王著、劲而病韵者周越,皆渠侬胸次之罪,非学者不尽功也。”(《跋周子发帖》)也就是从本源、心气修养、读书、厚植胸襟、变化气质等处入手。

山谷这些意见,与其诗论之关系密切,是不用说的,书论完全可以移去说明其诗论。他本人也有意如此以书道喻诗。观上文所引各段,即可见到他这种论叙方式,而这种方式及其观念又对诗学深具影响。

让我先引钱锺书一段话,略做考辨,以说明这一点。钱先生《管锥编》:

吾国首拈“韵”以通论书画诗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温著《潜溪诗眼》……因书画之韵,推及诗文之韵,洋洋千数百言。匪特为神韵说之弘纲要领,抑且为由画韵而及诗韵之转捩进阶。……融贯综赅,不特严羽所不逮,即陆时雍、王士祯辈似难继美也。

“神韵说”在中国诗学里的位置及重要性,似不用多作介绍了。而此说之谱系,钱先生认为即起于范温之论韵。而范温之所以能有此见识,则是因他由书画推及诗文之故。不过,在书与画间,钱先生似较重画,故云此乃由画韵及于诗韵之转折点。

这两点都是错的。首拈韵以通论诗文书画者,非范温,乃山谷。范温“从山谷学诗”,其论韵亦明确表示是阐发山谷之说,书名《诗眼》更由山谷来。前文引山谷曰诗家“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云云,便又见于《潜溪诗眼》。其次,山谷范温论韵,都以诗书并举为说,画只是附及。山谷本人不擅长作画,其体会均自诗与画来。范温则明说:“自三代秦汉,非声不言韵。舍声言韵,自晋人始。唐人言韵者亦不多见,惟论书画者颇及之。至近代先达,始推尊之以为极至。”这先达就是指山谷。

韵本来是个音乐上的概念,但范温已排除了它跟音乐的渊源,只说晋人之论韵、唐人之论书画。钱锺书先生因此想到南朝画论里说到的“气韵生动”。范温谈的确实不是音韵而是气韵,但他自己认为六朝及唐人说的,跟他所说并不相同:“‘古人谓气韵生动,若吴生笔势飞动,可以为韵乎?’予曰:‘夫生动者,是得其神。曰神则尽之,不必谓之韵也。’”别人又或以陆探微简逸的画法为韵,他也不以为然:“‘飞口陆探微数笔作狻猊,可以为韵乎?’予曰:‘夫数笔作狻猊,是简而穷其理,曰理则尽之,亦不必谓之韵也。’”可见他的说法非由画论来。

然则其说究竟从何而来?韵,据他说,乃是“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但此处他并未举例。接着说:“其次,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故巧丽者发之于平澹,奇伟有余者行之于简易,如此之类是也。”这里便举了《论语》、六经、《左传》《史记》《汉书》等例。再者,就说到山谷书法了:“至于山谷书,气骨法度皆有可议,惟偏得兰亭之韵”云云。如此这般,范温论韵与山谷书法的关系还不明白吗?何需再去六朝找画论当祖宗?

其实整个《潜溪诗眼》都是如此,不只释韵这一节。以诗和书法并论来说意说韵,如“是以古今诗人,唯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书之韵,二王独尊。……夫惟曲尽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其韵自远”之类均是。

诗文与书法并论,或以书道喻诗,且特重其韵,事实上亦不只范温一人如此。正如钱锺书所说,诗的神韵一派,即由此导出。其余以书喻诗者,不可胜数,乃后世论诗论书之通套。如王穉登跋《祝京兆张体自诗卷》云“祝先生诗法奇矫,大类其书”,沈德潜跋云“枝山草书,人赏其豪纵,我爱其谨严。如太白古乐府,错综变化,随意所之,无笔不入规矩”等,不胜枚举,此处不一一缕叙了。

重意重韵的理论,通贯着书法与诗法,已如上述。但书法与诗法的关联岂仅限于此乎?

一般书法史,都说苏黄下开文人意趣,至明末而极,乃生变态,因此清代遂有别求另一“美典”的运动或趋向。此亦不通之论,怎么说?

明清之际,傅山已提出救弊之说,谓:“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霜红龛集》卷四《作字示儿孙》)把丑拙支离和巧媚轻滑对举着说,欲以前者救后者之失。清人则以此为南北书派之殊,说北朝碑版“入目初似丑拙,然不衫不履,意象开阔,唐人终莫能及,未可概以北体少之也。六朝长处在落落自得,不为法度拘局。欧虞既出,始有一定之绳尺,而古韵微矣。宋人欲矫之,然所师承者皆不越唐代,恣睢自便,亦岂复能近古乎?”(何焯《义门先生集》卷八《北魏营州刺史崔敬邕志跋》)或说欧虞颜均出于北碑,与六朝姿媚者不同:“鲁公楷法,亦从欧褚北派而来,其源皆出于北朝,而非南朝二王派也。……夫不复以姿媚为念者,其品乃高。”(阮元《研经室三集》卷一《颜鲁公争坐位帖跋》)对于唐贤的看法,虽不一致,或云唐代欧虞褚颜拘于法度,或云彼等出于北派,但提出一个“北派”的概念来,想在二王或整个南朝姿媚书风之外另寻出路,却是十分明显的。

而南北书风的审美差异,即是拙朴与巧媚之分。阮元《南北书派论》有云:“北朝族望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惟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然其笔法劲正遒秀,往往画石出锋,犹如汉隶。”北派是朴拙中见出遒秀,南派则是巧媚,为了改革这种巧媚之风,所以才要提倡北碑,甚或以丑为美,打破旧时典范。

这种变局,近人论之已多,且大抵均如何焯般指出这是为了打破唐宋以后流行的帖学传统,故上溯汉魏。可是,上溯汉魏,求诸北朝碑版,不过是“宁拙毋巧,宁丑毋媚”等观念的实践性活动。上溯汉魏,求诸北碑,只是观念导引下的表现,并非本质,因此每个人所溯求的、取法的并不一样;对于北碑和二王、和欧虞褚颜的渊源关系也各说各话。我们不能只看到他们谈汉魏、谈碑碣、谈欧虞,更应注意的乃是那个观念。

而这个观念最直接的来源是什么呢?那恐怕还是苏黄!

郑板桥《范县寄朱文震》说:“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四字可谓尽石之妙。而东坡乃曰:‘石文而丑。’一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处。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予今画之石,丑石也。”自述画作渊源,推本东坡。而所谓文而丑之妙,刘熙载则用以论书,曰:“怪石以丑为美,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一丑字中,丘壑未易尽言。”(《艺概·书概》)以丑为美,本是宋人论韩愈诗时所开发出来的论旨,梅圣俞诗即以“老树着花无丑枝”著名,清人论书画讲的文而丑、以丑为美,渊源即本于此,东坡语尤其影响深远。

山谷论书则说过,“凡字要拙多于巧”,又说作字须无意于俗人之爱好,“往时作草,殊不称意,人甚爱之,惟钱穆父、苏子瞻以为笔俗。……数年百忧所集,不复玩思于笔墨,试以作草,乃能蝉蜕于尘埃之外。然自此人当不爱耳”(《漫叟诗话》)。凡在意别人称赏的、别人看着喜欢的,都叫作俗。其说诗,亦以此为言:“谢康乐、庾义成之于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谢、庾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论诗论字,宗旨攸同,所以后来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三重申其意,曰:“作诗必以巧进、以拙成。故作字惟拙笔最难,作诗惟拙句最难。至于拙,则浑然天全,工巧不足言矣。”傅青主所云宁拙毋巧、宁丑毋媚,所直接承继的就是这一思路。

这一思路,下开清人去巧媚而求拙朴的书风,是无疑的。纯从书迹上看,此一进路仿学碑碣,用笔拙重,或旁求简牍,奇奇怪怪,与文人诗书所强调的疏淡简远、风流韵趣,有迥异之美感。实则内里潜通,正相一贯,如傅青主就曾说过:“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吾家为此者,一连六七代矣,然皆不为人役。至我始苦应接。俗物每逼面书,以为得真,其实对人作者,无一可观。且先有愤懑于中,大违心手造适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然此中亦有不传之秘。”

书家不传之秘,不就是山谷所说要无意于俗人赞毁,或更早孙过庭所说要技进于道吗?故知此为中国书学之秘要,观者以皮相见之,乃以为清代书学变古,不知体貌之殊,岂足以征神理之别也哉?谓清人书学,力反文人书法,更是妄说。于山谷、范温、罗大经等人并论诗文书法理趣处,未尝探究,故扣盘扪烛云云。

自书法艺术初起,其实也就是文人书法史。不能掌握这个脉络,并体会其中蕴涵的道理,对中国书法,终归是门外汉,是站在场边子上说话。企图打倒文人书法以振兴中国书法,也是不知从何说起! DdJkZUSQG784xqVgqCI/F6RFr5hopNIFjuNCL4t0H3wnYpYDsDP15dhFwS5//z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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