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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我的父亲是个老实人,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至少在我印象中是这样。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双眼皮,笑起来很慈祥,他留着小平头和八字胡,身高一米六左右。他喜欢打麻将,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麻将”,叫我“小麻将”。

从小到大他没有对我大声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动手打我了。他喜欢抽烟,我最早听到“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这句话,就是从他嘴里。工地没活的时候,他爱拉二胡,总是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叼根儿烟,摇头晃脑地拉出一些我听不懂的旋律。据说,他以前也在做红白喜事的戏班子里唱过戏。

父亲和别人打过几次架,原因不详,说是打架,其实是别人打他。他个子不高,很敦厚,没有杀伤力。我很小的时候,亲眼看到堂哥把父亲骑在身下打,我心里急啊、气啊,光着屁股就去隔壁找帮手。我大声对着邻居喊:“有人打我爸,你们快去帮忙啊!”一直到现在,那种憋闷的感觉还在我胸口堵着,恨不得给堂哥两拳。后来我再大一点,父亲又和别人打起来了,一看到他吃亏,我就捂着胸口大声喊心脏疼,同时假装晕倒。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演技很差,但我想尽可能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好让他们不要再打了。我心疼父亲。

我总觉得父亲很笨,因为村里人他打不过,继母他也让着,甚至连我他都说不过。可是大爷说,父亲是个极度聪明的人。父亲是最早来北京打工的,可以说是给村里的人开拓了市场。他对大爷说,在老家种地一年的收入可能都抵不上在北京打工一个月的。于是他在北京安顿好住的地方,买了马和车架子,大爷就跟来了,后来村里人也都跟来了。那时候没有电子导航设备,但父亲赶着马车哪里都能去,他似乎对城市的每一块砖瓦都很熟悉,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抵达了目的地。父亲带着村里人一起帮别人拆房子、收集旧砖,刮干净砖头上残余的水泥就可以拿去卖钱了。那些即将拆除的房子,父亲只要看一眼,用手指量一量,就知道大概能拆下多少块砖,误差不超过五百块。这样一来,利润和工期也都可以比较精确地提前推算出来。

父亲的口才也很好,他很会说话,同样是卖旧砖,父亲总能把价格谈得更高,还能把人家谈得很高兴。继母没来之前,父亲非常受人尊重,他一个人干活,能够分到两个人的钱,他们那帮人里,只有父亲有手机,负责对外联系、接活儿。他不是个吝啬的人,有活儿总是叫着大家一起干。可是继母来了之后,一有活儿,就让父亲自己偷偷干,不告诉大家,渐渐地,他和乡里乡亲也就疏远了。我以前还以为自己的聪明是遗传自生母的,现在看来应该是父亲,惭愧的是我数学并不好。

那会儿,就连很有本事的二哥,遇到事的时候也愿意和我父亲商量。他经常拿张纸问:“叔,你看看这写的啥。”

二十九岁那年我回过村里一次,那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虽然我戴着口罩和帽子,但村里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们,还是仅凭露出的眼睛就认出了我。她们涌到我面前,盯着我,七嘴八舌地说:

“你是不是小小,你回来了?”

“这孩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是和你们一起捡砖的啊,你不记得了吗?”

“可怜的孩子……”

“孩子晃晃荡荡自己长大了,长得真不错。”

……

这种体验对我来说也很新奇,因为当很多年轻人吐槽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时,我都无法理解,被那么多人关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今,我知道了,在农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紧密的,就算你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大家也会记得你。更重要的是,父亲早年种下的那些善果,让他们记住了父亲,并且尊重和惦念他,于是他们也记住了我。

话说回来,不管父亲再怎么聪明,他也不知道怎么照顾我,或者说照顾一个女孩儿。他只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我好。继母没来的时候,他经常给我五块十块的零花钱;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会在小摊上给我买一份两块五的炸鸡排;他纵容我偷他藏在柜子里的硬币。

继母来了之后,我的整个童年几乎只剩下幻想。我每天六点多就起床去学校,有时太早了学校还没开门,我就绕道走很远,只为了能在路上消磨时间。晚上放学,如果不需要做家务,我也是最晚回家的。来去学校的路上,是我最轻松的时刻,因为我可以选择往哪儿走。

叛逆期,我曾经好几天不回家,和班里的坏学生去网吧刷夜,或者去同学家过夜。我不知道别的父母会怎么处理这种状况,但那时父亲没有多问过我一句话。在他眼里,这些都不算什么,没有少吃少穿就够了,他很少会关注我心里的想法。对我来说,父亲的爱是无形的、沉默的,我几乎感受不到。我觉得他并不在乎我回不回家,甚至不在乎我过得怎么样。但有一次,我又是好几天不回家,回去之后父亲笑嘻嘻地问我去哪了,我说去同学家住了,他说:“锅里还有给你剩的饭,你吃吧。”简单的一句话我记了很久,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像也不是完全不在乎我。感动的同时,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可怜。

那个时候,父亲的快乐与我无关,我的痛苦也与他无关。我是个心很软的人,有时候好几天不回家,回去一趟,看到他的脏衣服堆了一堆,会给他洗干净再走。那是一种自发性的、没有经过任何雕琢和训练的情感,它驱使着我去做这些事。

那时父亲买不起机动车,就靠着一辆马车养活了我们全家人。一个院子里住的通常都是我们这样的人,别人也受不了,因为院子里拴着很多马,整日弥漫着臭臭的马粪味。我们的马儿,好像是父亲花两三千块钱买的,很能干,也很凶悍,记忆中,有一次它咬了我父亲的肩膀,整个肩膀都瘀青了,父亲也舍不得去医院,只是对付着吃了几片止痛药。从那以后我就很怕马儿,生怕离得近了它会给我一脚或者咬我一口。

但是怕归怕,我还是会经常去菜市场捡烂菜叶子回来喂它,为此我还学会了骑自行车。说来也奇怪,原本我都做好摔跤的准备了,没想到一只脚刚蹬到自行车的脚蹬,即刻就能骑上走了。从那以后,一放学我就会骑着自行车,去散摊儿后的菜市场,用蛇皮袋装很多玉米皮或菜叶子,拉回来喂马儿。我总觉得,全家人都靠它,得让它多吃点儿,吃好点儿。我小时候经常好奇,这么小的一匹马,怎么能够扛起这么多块砖?有时候跟着家人去干活,干完一天回家的路上,坐在高高的、摆满砖头的马车上往下看,我都害怕,生怕掉下去。

我的童年时期,印象最深刻的声音不是汽车声、摩托车声,而是马车“嘚嘚嘚嘚”的声音。那辆马车,也带给我和父亲一些难得的甜蜜回忆。父亲有时候会赶着马车去见客户,我也跟着一起去,那是我童年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父亲叼着烟,眼神放松,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我就坐在马车上面,晒着太阳,听着马蹄“嘚儿”“嘚儿”“嘚儿”的声响,心里有种莫名的平静和舒适,尽管来往的路人可能会对我们投来异样的眼神,但我并不在意。

父亲累的时候,会躺在马车上,跷着二郎腿看天空,不一会儿就会传来打呼的声音。这时马车就完全由我控制了,用两根绳子一左一右掌握马车行进的方向,不时发出“驾”“驾”的吆喝声来控制马儿的行进速度,不听话了就给它屁股上来一鞭子,它便又跑起来了。这让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虽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成就感”这个词的含义。这个世界很大,我控制不了,但至少我能控制马儿,连周围人看我的眼神都变成了羡慕和赞许。

马车的速度很慢,所以路上的时间很长,我负责赶车的时候,父亲可以得空在车上躺着睡一会儿,我想,这也是他的惬意时光。回想起来,那是我和父亲难得的相处时刻。

我们平时很少吃肉,偶尔吃一次,也是父亲赶着马车、带着我,花一个多小时到新发地批发市场去买一些扇骨和碎骨头,回家生火煮一大锅骨头汤。那些骨头很便宜,几块钱一斤,我们可以买一麻袋。扇骨上面的肉少得可怜,但父亲吃得很开心,还会买一点便宜的白酒一起喝,并招呼我多吃一点。我们吃的时候恨不得把整块骨头都啃干净,吞下去。

一个冬天的深夜,虽然被子可以蒙上我的眼睛,包裹住我小小的身体,但是捂不住我的耳朵,我不仅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听到了继母和父亲嘀嘀咕咕的声音。继母说她丢了一百块钱,怀疑是我偷的。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北方冬夜,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从被窝里钻出来,找了一张纸写上“我走了,我没偷。”然后快速地穿好衣服,打算就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家,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从小就是个很会盘算的人,因为没有人为我盘算。虽然当时才十岁左右,但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活下去。我要走最明亮的大马路,要等天亮后去找理发店或饭店收留我,总好过在家里受气。在空空荡荡、看不到终点的大马路上,我边走边哭,那个我唯一爱的人,不帮我辩解,也没有替我说过一句话。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被无限压缩,只剩下了我。

我走得越来越远,回头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可能是注定的吧,父亲找到了我。他穿着一件匆忙中翻出的红色灯芯绒西服外套,骑着邻居家的破自行车,从后面叫住了我。我扭头看到他的那个瞬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他慌张地从自行车上下来,一把推开车子,胡乱地甩在电线杆上,便急匆匆地向我跑来,用力地一把抱住我,收到怀里。然后,我们就一起坐在马路边哭了起来。路灯把他的脸照得很清晰,他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很浑浊。

他抱着我,声音沙哑地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亲情,他是唯一为我哭的人,也是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了,也许我这次激烈的反抗,唤起了他心里对我隐藏很深的爱,以及对失去我的恐惧。那一刻他真正成了我的父亲。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心中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在那一场泪雨中得到了宣泄。父亲用手背轻轻地给我擦眼泪,因为他常年做苦力,手掌全是茧子。我们就这样在马路边哭了很久,我不知道父亲的眼泪有多少是为我流,又有多少是为他自己而流。

那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父亲强烈的爱和情感。每次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我很愧疚,为什么要让父亲伤心,我原本可以更懂事一点。但,有些眼泪是好的,它把无数个碎片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完整的我。

我上到初一时,继母认为我没必要再继续读书了,便和父亲商量决定送我出去打工。对他们来说,拿一张奖状还不如拿一百块钱回来有用。当时我的成绩不错,老师对我很关注,他们觉得我是个好苗子,希望我能好好学习。我不确定是我的幻想,还是真实发生的,那就是班主任曾联系过我的父亲,希望让我继续上学。或许是潜意识在告诉我,离开学校是不正常的。

可父亲和继母觉得,身边的人都没怎么读过书,反而出去打工还能给家里挣钱,他们认识的女孩子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当时年纪太小,没有能力反抗,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父亲联系了远在山西太原的三大爷,在那里给我找到了一份饭店服务员的工作。

家里没有太多我的东西,离开家之前,我几乎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简单打包了几件衣服就准备出发了。父亲把马车套好,招呼我坐上去,我俩分别坐在马车的一侧,慢慢驶向木樨园汽车站,虽然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交谈,但我对未来满怀期待,我终于可以离开家、离开继母了。我不知道父亲当时在想什么,虽然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即将离开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我似乎依然无法从他眼中读到不舍的感情。

到了车站,父亲给我买了票,送我上了车。他没走,站在窗外,仰着脖子看着我。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对他说“你回去吧”。

在必须分别的时刻,我终于看到了父亲眼睛里的不舍。他的眼眶湿润了,伸手从外套里面的兜里掏出了两百块钱,递给我,说:“你把这个钱拿好,到那边给自己买点衣服。”我很意外,因为我知道这笔钱肯定是他瞒着继母偷偷给我的。我倔强地说:“我不要,你留着。”他踮着脚尖,探着脑袋,把手从车窗外伸进来,直接把钱塞到我的背包里。车开动了,但他一直没走,就那么看着我。车越开越快,我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小。

那时我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我们会迎来真正的诀别。

从北京到太原的大巴车开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坐大巴车,第一次远离北京,连汽车在高速上行驶的声音都是那么的悦耳。在车上,我舍不得闭上眼睛,眼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越来越模糊。这一次是真的,不是幻想,我真的离开了家,我再也不用害怕继母,不用小心翼翼地生活了。我收获了生命中的第一份礼物:独立。

到太原后,因为没有手机,我几乎没有和父亲联系过。后来我再回到北京,通过打工攒了一点钱,给自己买了一个时髦的手机。放假时我回了一趟家,继母看到了我的新手机,于是连手机带电话卡一起抢走了。我心里很委屈,一边哭一边走到当时相距不远的大爷家。堂姐也在,她本来很为我高兴,自己赚钱买了新手机,没想到会被继母抢走,她也被气哭了。因为堂姐之前和继母打过架,父亲当时并不想让我和大爷、堂姐一家联系。他跟在我后面凶狠地说:

“你再去他们家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不来这儿,还能去哪儿?”我愤怒地反驳。

虽然父亲这么说,但我从小到大他都很少大声和我说话,更别提打我了,所以我一点儿都不怕他的故作凶狠。说完之后,他就蹲在门外墙角的阴影下,他的裤子因为不合身而紧紧地挤在一起。他忧心忡忡地看向地面,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用眼角瞄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头顶好像突然多了很多白头发。我对堂姐说:

“有一天他死了,我可能不会掉眼泪。”

记忆中他笑眯眯地、慈祥地看着我的样子早就消失了,只剩下了继母虐待我时他那无奈和躲避的眼神。我带着一种审判的眼光去看他,我恨他背叛了我们的父女感情,只选择做别人的丈夫。

2009 年的一天,我在北京通州工作,下班后突然接到了许久不联系的曹大娘的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无比焦躁:

“你怎么才接电话?你爸快不行了,快去医院!”

“怎么了?”我平静地问。

“被车撞了,在 301 医院。他们都联系不上你,很着急。”

据堂姐说,那时父亲已经进医院三四天了。我当时的行踪飘忽不定,他们联系不上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我。那时候我的手机时常关机,或者欠费停机很多天,因为平时也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反而在网络上聊天会比较多,我隐约记得,也是看到二姐姐在网上给我发的留言,才打开了手机,即刻就接到了曹大娘的电话。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情绪反应是滞后的,但是原本往出租屋走的我,下意识地去了地铁站,坐上地铁直接去了 301 医院。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去医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的人生会不会就是一部电视剧,我是其中的一个小角色,专门负责演绎那些绝望的情节。又或者,这就是现实,上天已经完全放弃给我爱,他要把一份名叫孤独的礼物送给我。

我到医院时,父亲已经进ICU(重症监护室)了,他当时才四十岁出头,我十六岁。

出车祸那天,他赶着马车,为了节省时间多干活,他装了满满一大车砖块,经过一个T字形路口时,被一辆加速行驶的货车拦腰撞倒。继母当时在旁边走路,不在马车上,而父亲就坐在马车上控制方向,货车冲出来的一刹那,他被堆积如山的砖块重重砸倒,同时还被车撞击。我不敢想象他有多痛,我可怜的父亲啊,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这样突然离开了我,离开了他唯一的最爱的人,没留下一句话。

出车祸之前,临近中秋,在那之前的几天他还给我打了电话,带着商量和讨好的口气,问我中秋要不要回来。我说:“不回,她们都在,我回去干什么?”其实我只是赌气而已,我想让他知道我怨恨那个家庭,我要走得远远的。之后,我确实攀登过高山,潜入过大海,在星光闪烁的地方停留,仰望头顶上的苍穹。而他,则一直停留在了原地,隆起了一座少有人去祭奠的土堆。

我到医院时,继母也在,我们无言以对。父亲在ICU,不能探视,于是我就在外面的大厅坐着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医院的灯是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不分昼夜。医院的椅子没法睡觉,很多ICU病人的家属就在地上打地铺。我没有任何准备,只能在医院外面走来走去,好像回到了以前上学的时候,那时我也早起,走来走去,我在家外面,父亲在家里面。我打电话给一个网友,向他求助,他是天津的一个大学生。我问:“我怎么才能弄到很多钱,他生病住院治疗需要钱。”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理智地说:“你们要抓住肇事司机,让他赔钱。”

第二天,探视时间到了,每个家庭只能探视十分钟。原来在这种时刻,亲情是要倒计时的。继母让我先进去,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和父亲见面了。我站在ICU门口,戴上白色的脚套,护士把门打开,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躺在病床上的他,白头发好像变得更多了。他身上插着很多管子,喉咙里的、肺里的、嘴巴上的,他还是一样的慈眉善目,我甚至觉得他在笑,他看上去并不痛苦。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会自然卷曲,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静静地看着他安详地睡觉。我觉得他很快就会醒来,我甚至开始盘算,我需要挣很多钱,因为他可能要一直用药,需要人照顾。我在心里喊了一声爸爸,我不好意思喊出声,因为旁边有别的家属,但我知道他能听到。我在心里喊:

“爸爸,你快醒来吧,我们一起过中秋节。”

我心中一边祈祷,一边计算时间还有多少,我是个时间观念特别强的人,待得差不多了我便走出了ICU,此时的继母站在门外,还是像往常一样,指责我:“你磨叽这么长时间,就剩下两分钟给我。”她脸上露出了我所熟悉的嫌弃的神色。那一刻,我好像突然就不怕她了,躺在ICU的父亲就像一把刀,砍断了我和继母的一切关联。

除了我和继母,大爷、二大爷、三大爷还有二哥的弟弟也都过来探视。村里人就是这样,虽然自顾不暇,但别家出了大事都还是愿意过来看一眼的。二大爷当时在内蒙古干体力活,吃了上顿没下顿。堂姐告诉我,他以为兄弟也能分到赔偿款,所以很积极地来了。真相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也帮忙操办了丧事,然后才离开。

曹大娘的三儿子三愣也过来探视了,他没有进去看父亲,只是过来和我聊了聊,其实我之前没怎么和他说过话,也不太熟悉。我把他的热情当作长辈的关爱。他邀请我一起去吃晚饭,我接受了,因为我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他带我去了一家包子肉饼店,我们也没有聊什么,快吃完的时候他说开车送我,于是我上了他那辆黑色的车,坐在副驾驶座。

车子发动了,那里很繁华,周围有很多车。他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夹着烟,漫不经心地说:

“咱们兄妹俩找个酒店好好聊聊吧。”

我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我对世界的信任似乎在那一刻坍塌了。那年我十六岁,他三十岁左右,已婚,孩子比我小几岁。来不及思考,出于本能,我干脆利落地回答:“太晚了,我要回去。”

“那好吧。”他的口气难掩失落。

那一刻的记忆很清晰:黑色的轿车、周围闪烁的霓虹、车内狭窄的空间、皮革的味道,以及他漫不经心说出的话背后的险恶用心。我当时甚至已经在考虑,他会不会不让我下车,会不会非要带我去酒店,我又该怎么反抗。我只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女孩,身材甚至可以说是有缺陷的,在医院好几天我一直穿着第一天来医院时穿的衣服:一条白色的碎花裙子、一件白色的半袖上衣和一双厚底凉鞋,虽然穿着厚底鞋,但一米四六的身高让我看上去还是像个孩子。他是在狩猎,猎物是我。在父亲奄奄一息的时刻,在我失去所有保护的时刻,张牙舞爪的怪物现身了。

后来我在医院徘徊了几天,每天吃最便宜的面包,也没怎么睡觉,我幻想中的父亲醒来的情节也并没有发生。终于有一天,穿着白大褂的医院领导把我和继母叫到一起,在一个干净宽敞的大办公室里,很正式地对我们说:

“没救了,放弃吧。”

“你们每天都在烧钱。”

我们不知道真实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但专家们都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是事实。当然,也没有人问我的意见。从法律层面说,配偶才是有发言权的人。

父亲伤得很重,车祸发生之后,他就陷入严重昏迷,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的整个肺都被撞碎了,没有办法自主呼吸,五脏六腑都在漏血,全身的血管都开始阻塞,很难用药治疗,因为一边要疏通,一边要止血,也不能做手术。在ICU住一天要花七八千块钱,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我可怜的父亲一个月都没赚过这么多钱,却在奄奄一息、失去意识的时候住进这么贵的地方。

老天啊,哪怕让他再和我多说一句话也好,只需要一句话,我不贪心。让我和他好好地告个别吧,算是给我这个苦命人的一丝丝甜。 rfArza0oGxZWvkZJeJJQHmn5zG8MddMuXmKXccLweqCl0pQnMv19jBLPzUiEdQ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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