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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

每个人都会有一个生母,这可能是我和其他孩子少有的共同点之一。很多人对母亲的记忆是具体的,或爱或恨,会有鲜明的面孔。而我,连生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个在我出生时仿佛就已经死去的女人,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中游荡了二十多年。

我出生在张家口市康保县的一个荒凉的穷山沟。康保县在 2020 年曾被新闻媒体称为“贫中之贫”。那里的土地是贫瘠的,连草都很难长出来。幼时,我听过这样一句歌谣来描述那儿的穷:“舅娘舅娘你莫愁,不吃你的饭,不喝你的酒,当天来了当天走……”穷人总要挣扎着生存下去,生活在那儿的人是彪悍的。听我大爷讲,他小时候,做生意的人路过张家口都不敢久留,因为太穷了,穷得让人看了害怕。

年轻人在大城市打工,留下来的都是不想折腾的老人,他们只能养牛养羊,所以村里的路上到处都是牛粪和羊粪。牛粪还好,人们会回收当柴火用来烧炕,它们很扛烧。但羊粪蛋就没什么价值了,它们散落在村里各处。有时候我会在路上数羊粪蛋玩儿,或者把它们按照大小排列整齐。我也经常坐在墙根底下发呆,和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一样,晒着太阳,消磨时间。

大人们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跟去,当时身边都有谁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黄土地被炙热的太阳烤着,妇女们都戴着头巾,拿着镰刀。我就在田地里踩着土,四处去找一种叫作“酸溜溜”的植物,那是当地农村特有的野果,吃到嘴里酸甜酸甜的,很可口。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他去世很早。而奶奶,我记得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就像被太阳烤过的土地,黝黑黝黑的。她向我走过来的样子,很像一团缓缓移动的影子。

关于姥姥和姥爷,我有一些碎片式的记忆。他们是内蒙古人,生活在距离我们村不远的内蒙古的村子。姥爷是个大舌头,吃饭的时候总是吧唧吧唧的;姥姥高高瘦瘦的,精气神儿很好。有一次,我跟他们要钱,说我要买作业本,但是拿到钱之后我去买了一包糖。回去的时候正好赶上吃饭,姥姥问我本子买了没有,我说买糖了。她并没有说什么苛责的话,我自己倒莫名其妙开始赌气,坐在炕的一角,窝成一团不说话,也不吃饭。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拿我一丁点儿办法都没有。我还跟着堂哥在没盖好的房子里拿硬纸壳搭屋子;一起在下雪的冬天,坐着铁锨、扶着把手、就着雪,从很高的坡上一出溜滑下来,栽进雪里;我还跟着他们一起偷过地里的玉米和豆角……所有这些画面里,都没有生母的面孔。

农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有一次我睡觉起来,发现屋里屋外一个人都没有,顿时吓坏了。小时候的我总认为“鬼”就在身边,像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感觉到寒气在呼呼地吹着。这导致我直到现在都很怕黑。

我应该没有在这个叫作家乡的地方停留太久,可能去上过一两天的学,背着一个比我还大的书包,留下了一丁点儿的记忆。有一次父亲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坐着,笑眯眯地看着我从大门外向他走过来,然后亲切地抱住我问:

“今天在学校学什么了?”

“就写了一个字。”

我把作业本拿出来给他看,田字格本的第一页第一行只写了一个字:“我”。那应该是我人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字,甚至早于我的名字。可这个字所包含的意义,我走了将近三十年才懂。

父亲很少提生母,所以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婚姻怎么结成又如何终结。我唯一有印象的是他们打的一场架。父亲当时在北京打工,母亲曾短暂地独自在家带过我。父亲回来的时候碰见另一个男人也在。那男人跑了,父亲和母亲却从屋子里、院子里一直打到村里的路上。父亲手里提着一把菜刀,几乎把母亲的厚底塑料拖鞋砍断。周围的邻居们在尖叫。我看着这些大人的下巴,灵魂就像出了窍。他们打架的时候,面目变得狰狞。我觉得恐惧,地上的母亲,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到她的哭声。那个被愤怒填满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了那双似断非断的拖鞋。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是一场战争,我不是主角,却是被牵连最深的人。从此我的人生转了向。

之后,父亲把我带到北京。听说他和生母很快就办理了离婚手续。我隐约听到亲戚们在讨论:

“不要让她见到孩子。”

我不知道离婚是谁先提出的,会是父亲吗?因为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伤?还是生母已经对这段婚姻,或者对我,都没有了丝毫眷恋,所以毅然决然地离开?父亲把我带到北京是因为他爱我,想留住我,还是想借此让生母妥协,放弃离婚?这些都没有答案,因为这两个人都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tQ7jWaaB03WiJRENW+Ov6kCFDSxhbeRuyYsIzXZUbS1Psx3qII2R+i+c8HPo5K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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