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弋把车停在蒲河小学门口,外面下着雪,没多会,玻璃上又被覆了一层,他开了雨刷器,又开了音乐,眼睛看着学校门口的方向,嘴里随意地轻轻哼着歌。
赵大乐一出来就认出耿弋的车,他哥经常没事就开这辆车来接他。
他小胖腿跑得飞快,一溜烟就窜到车门跟前:“大哥!”
耿弋开了车门让他上来,见他书包都没背,便问:“书包呢?”
“在学校,老重了,每天背来背去的多累啊。”赵大乐窜到副驾驶稳稳坐好,还给自己扣上安全带。
耿弋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倒是开车时,眉眼一抬,又看见了熟人。
明珠打着伞站在人群里,正护着明宝往外走,那把透明伞盛不下两个人,她半边肩膀都落了雪,头发也湿了一半。
侧转过来的面庞上却隐隐带着笑意,她笑起来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烁。
唇角印出浅浅的两个梨涡。
“那是明宝的姐姐。”赵大乐看向窗外:“我们老师都说她长得好漂亮。”
耿弋收回视线:“你们老师?”
“是啊,我们数学老师和体育老师聊天说她好看,又说她可怜。”赵大乐一脸求表扬的自豪神情:“我都听到了。”
耿弋抬头看了眼,风雪中的小姑娘依旧穿着一身黑,手臂上还戴着一节孝布。
他把车发动,调了个头往回开。
赵大乐好奇地转头看着他问:“大哥,你怎么不让她上车?”
耿弋不解:“为什么让她上车?”
赵大乐理所当然地道:“我哥每次开车都会送漂亮姐姐回家,刚刚要是我哥,他肯定下去让明宝他姐姐上车。”
耿弋:“……”
直到车子开到讨债公司楼下,他才冲小屁孩说了句:“你哥是渣男,我不是。”
赵大乐一下车就跑进屋里找赵大志了,赵大志去约会了,他没找到人,找大黑问:“大黑哥,什么是渣男啊?”
大黑大笑三声,肯定的语气说:“就你哥那样的。”
耿弋拿了车钥匙装进口袋,这一放,又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他捏出一角,垂眸看了眼。
那只纯白的兔子乖乖躺在手心。
上次倒是忘了把兔子还了。
赵大志的约会并不是很顺利,晚上九点不到就回来了,垂头丧脑地跑到耿弋房间诉苦:“她不是图我的才华,她是图我的钱,带她去吃完饭就要去逛街买衣服,不买别的,就专买贵的……”
耿弋挑眉:“镇上有什么贵的?”
“大衣!一件大衣四位数!我这件羽绒服还是打折的时候买的呢,两百块我都觉得贵了!”大志心疼地掏出钱包算了算:“我今晚才见她不到两小时,就花了五百块了,根本不敢再继续逛下去了,再逛下去,我的老婆本都没了。”
耿弋咬着烟嘴,淡淡提醒:“再这么抠,你就娶不到老婆了。”
“怎么可能!”大志把钱包重新装回口袋,想了想,又重新振作起来:“我下次得问清楚,对方是不是贤惠持家的,持家的女人肯定不会花钱这么大手大脚。”
耿弋不搭理他了。
大志这才想起自己弟弟来:“人呢?”
耿弋把烟掐了:“早给你送回去了,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
这话简直戳中了大志的痛处,他哀怨地看了眼耿弋:“哥,我今晚心痛痛……”
耿弋头也不抬:“滚。”
夜里十点多,耿弋有点饿了,走进厨房看了眼,冰箱里除了面包就剩下一堆桶装面。
他关上冰箱,套上羽绒服下楼,一楼大黑几人还在整理文件,见他下来,打了招呼。
“要不要去吃点东西?”耿弋问。
大黑摇头:“耿哥,你吃完帮我带一份吧。”
“嗯。”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路上一片湿漉。
烧烤摊依旧生意红火,门口站着十几个人,不知在聊些什么,隔着距离都能听见笑声。
耿弋过去拿了四人份的肉串放在盘子里,随后安静等在一旁抽烟。
边上几个闲聊的人压低声音说:
“待会我就去搞她,给点钱肯定愿意的。”
“那肯定,欠了那么多钱,爸妈都死了,最脆弱的时候,要是给点钱再给点关怀什么的,说不准能当个长期的……”
余下的话没说完,几人心照不宣地发出猥琐的笑声。
不知谁注意到耿弋,大声打了招呼:“耿哥,你也在啊?”
耿弋淡淡应了声。
之前闲聊的几人都停下话头,冲耿弋打招呼:“耿哥。”
都是这条街上的人,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耿弋。
在耿弋开要债公司之前,他就是一混子,混成了老大,最后开起了公司,底下收了一群混子小弟做员工,随着规模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大,怕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别看这人长得寡言冷酷的,多少年前跟人打架时,那就是一条不要命的疯狗。
别人怕他,不单单因为他打架厉害,还因为……他爸是杀人犯。
耿弋目光在几人面上一一扫过,出声问了句:“在聊什么?”
几个男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
他们跟耿弋没有很深的接触过,除非有债务方面的需求,不然几乎跟他插不上什么话。
这是第一次耿弋找他们聊天——可惜,话题有些尴尬。
“就对面那个……”有个矮个男没看出氛围不太对劲,只一心想巴结耿弋,兴冲冲道:“耿哥,你认识的,明永梁他女儿……我们哥几个寻思着,她这突然无亲无故的,想帮衬着点,你看,她好端端的,大学也不念了,说不定心里想着找别的来钱快的法子呢,我们就想着……嘿嘿……”
耿弋顺着对方视线抬头,这才发现,对面的酒店还亮着灯,一个服务员正低头在擦桌子,工作服将她纤细的腰身勾勒出诱人的弧度,衣袖半卷,露出的手臂白得晃眼。
是明珠。
耿弋眸子淡淡地看着他:“想着什么?”
矮个还没察觉到什么,边上有人已经看出气氛不对,使劲用胳膊捅他,那矮个正要说话,胳膊被人撞了撞,再傻他也觉出什么了,赶紧道:“耿哥,我刚喝多了,不小心说错话了……”
耿弋弹了弹烟灰,另一只手往矮个肩上压了压,声音不大,却极有压迫感:“下次少喝点。”
矮个腿抖了一下,颤颤应声:“哎——”
等耿弋提着一堆吃的离开时,之前闲聊那几人才敢出声:
“他这是什么意思?”
“该不会,他看上明珠了吧?”
“不可能吧,除非他愿意帮明珠还那好几百万的债……”
“疯了吧……”
“会所的大学生都才八百,除非疯了,不然……我靠,他过去了!”
众人眼睛直直看向对面酒店。
耿弋穿过马路,就停在酒店的透明玻璃前,他低头给自己点了根烟。
里面的明珠刚拖完地,看见门口站着一位个头很高的年轻男人,以为他是想进来吃饭的客人,犹豫着推开门出来问了句:“你好?是要吃饭吗?”
男人转头,眉毛浓厚,单眼皮下,一双瞳仁颜色偏淡,山根极高,衬得鼻梁高挺,嘴里咬着一支烟,烟雾袅袅,熏得他眼尾位置的那条小疤痕尽显痞气。
耿弋把烟拿下来,低声问:“你们几点关门?”
明珠礼貌地回:“等客人都走了,就关门了,你要吃饭吗?一个人?”
“不吃。”耿弋把烟掐了:“随口问问。”
明珠应了声,回身进去,刚好撞上带她的领班,那领班看也不看她,径直朝耿弋走近两步,脸上带着笑:“耿哥,是来吃饭还是打包?”
耿弋淡淡地应:“路过,走了。”
“路上滑,慢点。”
领班等耿弋走了,才朝明珠说:“下次见到他来,就进去叫我来。”
明珠知道这是重要客人的意思,便问:“怎么称呼他?”
领班诧异地瞪大眼:“你不认识他?”
明珠轻轻摇头:“不认识。”
“你怎么会不认识他呢?”领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要债公司的老板啊,你家欠了那么多钱,他们肯定天天蹲你家门口蹲点的啊,你那些债主全都委托给他们了,你怎么能不认识他呢?”
原来是他,难怪她刚刚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他应该就是明宝口中的另一位叔叔。
只是,他刚刚过来……就是单纯的随口问问?
明珠抬头看去,那个男人早已走远,只留下一个漆黑模糊的背影。
回去后,耿弋把吃的丢给大黑几人,自己上楼打了个电话:“人手不够,赶紧回来几个。”
“耿哥,再等两天,我们已经蹲到这崽子了,马上就拿到钱了。”
耿弋坐在桌上,手里把玩着那只纯白的小兔子,耳边听着电话里的人说:“大黑不是说就一小姑娘吗?而且还有个弟弟,跑不了的,你放心吧,她要是敢跑,我们哥几个天涯海角都能把她追回来,甭管她欠了多少,哥几个铁定叫她一分不少地打到账上。”
耿弋把兔子丢桌上,嗓音淡淡:“先回来再说。”
“怎么了耿哥?还有别的活儿?”那头还要再问,电话却被耿弋给挂了。
桌上的小兔子安静又无辜地睁着一双红眼睛,耿弋伸手捏了捏小兔子的软毛,不可否认,他对明珠的怜悯里掺杂了些别的。
看到明珠,他总会想起曾经的自己。
他们都在同一天失去亲人。
在同一天孤立无援,痛苦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