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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跨越鸿沟

精神不倒,生命不止。再难,都将成为过去。

一线生机

大舅一早就来了,披着满身露水和雾气,像一棵青草一样飘落到屋檐下。他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胡乱地扯着裤腿上湿漉漉的杂草。母亲给他打来一盆凉水,递上毛巾,让他洗手擦脸。大舅擦完手,从他揣旱烟袋的那个衣兜里,掏出来一张复印的报纸——那是大表哥特意让他带给我的东西。大表哥在内江市一所中专学校当教师。大舅说,春节的时候学校组织大表哥他们去自贡国际恐龙灯会观灯,在那里,大表哥遇见了一个“奇人”。

大舅一边吸着烟一边说话,话语和烟雾一起从嘴里吞吐出来,呛得他直咳嗽。他又把一张纸递到我面前:“这是报纸上那个人的联系方式。”

报纸上讲的那个人叫胡林,比我年长十三岁,是自贡市的一位无臂的书画家。“无臂”这两个字触动到了我,“书画家”引起了我的注意——同样是失去双臂的人,他竟然是书画家?我无心再听大舅还说了些什么,一口气把报纸读完。原来胡林十五岁时和同学玩耍,不小心触到了高压电,也失去了双臂。但是,他后来积极参加一些体育比赛,还用脚练习在沙盘上写字,冬天脚冻烂了,就改用嘴衔着毛笔写……他在体育和书画方面都获了很多奖项。他用坚强和勤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后来还结了婚,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日子过得幸福美满。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但也开始蠢蠢欲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一直在想,怎么才能用嘴写字呢?胡叔叔能够做到,我是不是也可以呢?绝望的内心忽然有了希望,好像眼前的一团迷雾被一点点地拨开。我想,说不定这便是我的机会。

终于,一个成功的榜样让我有了方向。

我一定要去见见这位胡林叔叔。我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将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似乎预见到了我的决定,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欣慰笑容,但旋即又黯淡下来,说:“我是个没用的人,一进城脑子就迷糊,连过马路的胆量都没有。”母亲说得没错,几十年的农村生活单纯又封闭,进城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还没等我再开口说什么,她很快就恢复了笑容,说外公能带我们去找胡林。外公住在自贡,快八十岁了,他带着我们在市里几经辗转,最终一行人风尘仆仆地站在了胡林面前。

我与胡叔叔第一次见面是在自贡市的彩灯公园,那时候他正在公园举办的国际恐龙灯会上展售书画。亲眼看到那些他用嘴创作出来的漂亮书画,我深受震撼!

更让我羡慕的是他的家庭。他有一位美丽健全的妻子——赵虹,人不光长得漂亮,而且温柔贤惠。多么强大的理由才能让她不顾一切地跟胡叔叔生活在一起,并且照顾他呀!我内心感动于这份坚贞不渝的爱情,也对未来有了信心。

很多时候,我们总是需要引路人的。见到了胡叔叔,我就像从黑暗中看到了点点微光。

人人都认为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但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即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完全体会当事者的感受。可我知道胡叔叔一定可以明白我,因为我们有过一样的遭遇,一样的痛,一样的不甘,一样的茫然失措。

因为理解,胡叔叔并没有用华丽、苍白的语言安慰我,而是直接教我最实际的生存法则。他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也讲究方法,虽然我学得很慢,他还是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穿袜子、穿鞋子、洗衣服,教我上厕所、漱口的方法。他还送我一个不锈钢小盘,让我像他一样,把饭菜装进盘子里,自己吃饭。临走的时候,他还找了几本字帖、几管毛笔和一叠毛边纸送给我。

他说:“我们的身体虽然是残缺的,但我们的心灵是健全的,残疾人更应该自强不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话别人说了不但不能激励我,还会让我反感,但出自他口,因为共情,因为眼见为实,我便获得了力量。

坐上回程的汽车,我心潮澎湃,但还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方法我是可以复制的。从前我消极地接受现实,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就这样了,我只要知足地活着就好。但这几天的所见所闻又彻底地改变了我的想法,打破了我刚刚建立的消极的宿命感,激发了我骨血里的勇气——我要好好活!

总听人讲,内心的秩序决定着一个人的精神面貌。此时此刻,我才亲身感受到这一点——一旦内在想法改变了,人自会豁然开朗。从车窗望出去,天空像洗过一般纯净,偶有云朵飘过,路边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无名小花,似有缕缕花香传来。

挣扎向前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入夜。母亲和我刚到院门口,一条半大的黄狗就摇头摆尾地冲到我跟前,在我脚边跳来跳去,不时地抬起前腿扒拉我。这股费力讨好的劲儿让我招架不住,我逃到院子里,一边躲避它的亲热,一边嘴里不停地喊:“谁家的狗?谁家的狗啊?”

它好像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它呢?

弟弟闻声从屋里跑出来,说:“姐姐,你不认识啦,这就是我们家的‘小黑’啊。”

我当然认识“小黑”,可这分明是条黄狗啊!

“嘿嘿,人换了衣服狗都认识,狗换了衣服人怎么就不认识了呢?这点人比狗差劲!”弟弟呵呵地笑。

“天哪,你不是给它染了颜色吧?”

“我哪会染颜色?我想天热了,就给它把毛剪薄了,谁知道黑毛剪掉一层就成了黄色的了。”

言语间,黄狗坐在了我们中间,伸着舌头喘着粗气,像是调皮的孩子见到久违的亲人。我坐在台阶上,看着眼前和乐的景象,心里居然生出了从容和欢喜。出事以后,我都不敢想象自己还能拥有这样的欢喜。

当晚,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让母亲给我穿好衣服,精神百倍地走出了院子。

说干就干!吃过早饭,我就让弟弟帮我收拾桌子,铺纸倒墨,然后迫不及待地用嘴衔起了毛笔。但是方桌太高了,我有些够不着,弟弟就找来了两块砖,我一只脚下垫一块,照着胡老师送的《小学生楷书字帖》,开始练习笔画。虽有满腔热情,可笔在嘴里却完全不受控制,竖起来都很困难,力度更是把握不好。我写的点不像点,横不像横,而且还不停地流口水。我又急又气,越急越写不好,越写不好越气。我气急败坏地咬起竹制的笔杆儿,咬得喳喳作响,破碎的笔杆儿把舌头夹破了,鲜血直流。

没有人知道我的委屈和绝望。抱着多大的希望开始,此刻的我就有多大的失望和愤怒。嘴里全是咸腥的血味,头上沁着的汗珠和眼泪一起往下流……我多想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但我已经清楚那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我虽然看不到此时的自己有多么狼狈,但清楚地知道,那画面是屈辱的。我蜷缩在墙角,用力咬住自己的膝盖,只有钻心的疼才够解恨!

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竟这样难!我做不到了。我多想甩开笔,就这样吧,从此就做一个废人。就这样吧,不必努力不用抗争,这就是我的命!

开始一场命运的豪赌

嘴里的刺痛隐隐传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或许这又是新的考验吧!生活可能就是这样,不停地挑战,又不停地受打击,只要扛住了,就能活过来。写字,对此刻的我来说,是一个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挑战,我决定扛过去!反正已经没有了双手,不过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与其庸碌地活着,不如放手一搏!于是我跟自己赌了一口气:成功则人在,失败即我亡!

其实在那样的情绪下是写不好字的,但是既然选择了坚持,我也慢慢地学会了调整状态,继续一次次地练习。看到了我的坚持,父亲专门为我收购旧报纸,亲戚们也主动帮我攒报纸。这些旧报纸都被母亲一张一张地平铺开,压在席子的下面,像是收藏着的希望,她每天拿出一些,为我“补充能量”。从天亮直到天黑,一天又一天,只要我还能站得住,我就不停地练,经常到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腿早就僵硬得坐不了凳子,一旦坐下就起不来。夜深人静时,颈椎和右侧咬笔的半边头部痛得我难以入眠。反正睡不着了,我便起来看书。

月亮偷偷地躲在窗户外头,陪着我的只有斗室里昏黄的灯光,还有那只蜷卧在木箱上打呼噜的猫咪。没了白天的嘈杂声,夜的安静突显了白天被忽略的声音,有风声,有竹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落下来的树叶发出的淅沥声,此刻,这些声音一点儿一点儿地落入我的耳朵里,是那样清晰。在漫长又清冷的夜里,听着这些声音,我的心也不自觉地跟着沉静下来,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古来圣贤多寂寞”,他们的夜,也都是这样一个人孤独地熬过去的吗?

在晨昏颠倒的日日夜夜里,我的意志力被一点点地磨掉,我曾经立下的雄心壮志都随着墨水洇干在报纸上,和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一起嘲笑我。写得久了,累了,还会想要放弃。多少次,一个声音在我内心叫嚣着:算了,你没希望了!多少次,另一个声音也在呐喊:别放弃,再多试一次!

半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长进,没有写出让自己满意的一点、一横。万般无奈的时候,我又想到了老师胡林。我跑到离家一公里以外的小卖部,打通了胡林老师的电话,问他怎样才能写出像样的字。电话那头,他用平和的语调回答我:“不要着急,照字帖的样子慢慢写,每个细微的地方都要写得像,用后面的大牙咬住笔杆儿,用舌头帮助转动,少蘸点儿墨水……”

眼泪又不自觉地滑落下来,这是内心被温暖到的感动的泪水。能与胡老师相遇,我应该庆幸的——已经有人在前面蹚出一条路,我只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就对了。只不过,这条路要走好,需要比常人多花十倍、百倍的时间,而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默念着胡老师教的要领,我沉下心,慢慢写,一笔一笔,一张一张……

生存的力量

傍晚的田野笼罩着湿漉漉的雾气,脚下的泥土刚刚施了肥,散发出肥沃的气息。

转眼就到了万物生长的春末,视线所及,皆是青绿。繁忙的农耕又开始了,种玉米、育秧苗、浇水、打芽,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跟忙着干农活的人不同,我是躲在屋里,一时不得闲地练字,等下午太阳落山,屋里暗下来之后,才能出去转转。乍暖还寒的湿气钻进衣服里,让身体一阵阵发凉,换来精神一振的清醒。对我来说,学会了书法算什么呢?我能达到真正的书法家的高度吗?就算达到了,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呢?答案是模糊的,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学会了书法,我就不再是一个无用之人——至少我是有用的,我得证明我还是有用的。这种愿望是那样的清晰和强烈,让人激情澎湃。

活着最重要的就是精神,既然身体不够完整,那精神上就要更强大。很多次,我在夜里问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人为名利,有人为恩情,有人为理想,有人为自由……为名利,荒冢一堆便没了;为恩情,一朝人去全没了。有些时候想得深了,又觉得好像人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也许活着的本身就是意义。史铁生说:“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用力活着,就是我这一生的意义。

找回尊严,从生活自理开始

剩下的就是怎么活的问题。这也许不是一句话可以回答的,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回答这个问题。认真努力,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要有思考的能力,不断成长和学习;要经历生活里的一切,付出爱……但无论怎样,人活着,首要的是要有尊严。

如果说学写字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目标,那么学会生活自理让我找回了活着的尊严。比如,如何一个人上厕所?这个三岁孩子都能熟练掌握的生活技能,现在变成一个难题横亘在十七岁的我面前。在医院的时候,都是母亲和我一起做这件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身边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人(而且必须是女性)陪伴和帮忙。其实对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同性帮自己脱裤子、提裤子都是很尴尬的事,那种难堪我是知道的。这件事是我首先要解决,也是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尽管胡叔叔提供了一些好的建议,但我毕竟是女孩,还是要摸索适合自己的方法。我和母亲一起研究,反复改进,最终我在自己家的厕所里完成了独立上厕所的全过程。母亲先把我的裤腰带全改成松紧带式的,再让父亲在厕所的墙上钉了一根长钉子,墙壁是红砖砌的,所以钉子钉到上面很结实,高度根据我的身高来定,大约钉在我腰部这个位置。每次去上厕所,我就借助这根钉子,先稍微下蹲,挂住一侧裤腰带,再起身往上踮脚,裤子的一侧被钩下去,转过身,另一侧如法炮制,裤子就可以脱到合适的位置了。上完厕所以后,也是同样的方法,只不过是反过来操作。先踮起脚,用点儿力让钉子挂住腿上的裤腰带,人再往下蹲,提上去一侧的裤子,转身再来另一边,裤子就穿好了。有时会提得不正,需要转动调整一下,所以裤腰带宽松些就会好很多。刚开始控制不好,动作不到位或者力用过了,钉子就会在腰上拉出长长的血痕,火辣辣的痛。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腰上经常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后来我也尝试过用带点儿弧度的钩子,或是一节比较细的钢筋来操作,总之只要能打进墙里,固定结实,就可以为我所用。只不过刚开始学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即使到了现在,一不留神我也会受伤。

刷牙倒是相对简单。在我们院子里有棵大树,父亲在树上钉了一节钢筋,再用细铁丝把牙刷绑在钢筋上,使牙刷毛朝上,我俯身含住牙刷,通过摆动头部来刷牙,然后通过转换站立位置,让左右边的牙齿都可以刷到。后来我住进楼房,在卫生间里装上了类似的装置,刷牙也没有问题。

刷牙

洗脸是我后来学会的,在家里淋浴的房间墙上钉个矮一点儿的花洒固定器,将花洒放矮是为了用盆接到热水,我坐在小凳上,把毛巾放盆里,用脚搓一搓,挤挤水,再展开放在脚板上就可以洗脸了。至于给脸上涂抹一些水乳、面霜什么的,这比洗脸容易多了,都可以用脚操作。当然这也是多加练习才掌握的,毕竟我以前不用脚干这活。

衣服大多穿套头的,方便用脚夹起往头上套。最考验耐心的,就是穿袜子,左脚帮右脚穿,右脚帮左脚穿,经常配合不好。棉袜子还好一点儿,用脚夹着袜筒的口子,另一只脚的脚尖并拢绷直,顺着夹起的袜筒往里钻。钻进去之后,夹袜筒的脚要帮助这只脚往上提,直到套上为止。然后另外一只脚再穿。刚开始基本穿不上,后来知道是什么原因了,明白了要穿露趾袜,因这样既好穿又不耽误脚趾干活,所以脚趾统统都要露出来。好在老天爷还给我留了一双十个脚趾能分开,而且越用越巧的脚。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心灵脚巧”!

穿袜子

洗澡对我来说,要解决的麻烦事是搓背,直到后来有人发明了懒人搓背器,这个难题才解决了。社会的进步会带给我们残疾人很多福祉,我们自己也要不断地尝试新事物、新方法,尽可能地让自己生活自理。

洗头的问题到现在还是解决不了,需要家人帮忙或者去理发店,不过这件事相对没那么要紧了。

后来我还学会了做饭。用电饭煲煮粥、煮饭对我来说都是小事一桩,炖肉汤是我最拿手的菜。我可以很骄傲地说,这道菜家里没有人能做得比我好,孩子们都很爱吃。四川人都是天生的厨子,天赋自然不在话下,但是具体到我,怎么才能实现在厨房的一系列操作呢?细节就不必啰唆了,总的来说,要用到这几个身体部位:首先是脚,因它承担了手的大部分工作;其次是肩膀、脸颊、下巴等,我需用肩膀和脸颊夹起菜刀,用下巴用力摁刀背,这样就可以切菜了。

家务我也很快就上手了,拖地、洗衣服、整理房间都没有问题。我会不断想办法,做各种各样的尝试,或者利用辅助工具,或者把自己身体的其他部位用到极致。

洗衣服

自己吃饭是我最需要锻炼的基本能力。把饭菜放进一个盘子里,我自己就可以用嘴衔着吃。刚开始自己不会夹菜,总是等家人帮我,后来自己咬着一把小勺子,想要什么都可以舀进自己盘里。

烦恼还是有的。夏天热的时候,被蚊虫叮咬的位置痒得受不了,我就靠在桌角上磨。有时候磨得破了皮,一流汗就钻心地疼。这也还好,关键是很多部位磨不到,我就只能强忍着,那滋味是真挺要命的。还有,因每天衔着笔,口腔经常上火,一旦上火就免不了红肿溃烂,轻轻张嘴都是痛的,饭自然就吃不下去了。

一个个困难考验着我的耐心和决心。一点一滴的进步,又给我带来向前走的希望。

倾斜的亲情

乡下的日子冷清,但农活不少。除了地里的活,父亲还会到山上砍竹子、编竹筐。

我刚出院那个月,父亲很少说话,时常捂着胸口,样子十分痛苦。他坐在石阶上,抱着竹筐,认真地编织每一个格子,眉头却总是皱着。我知道他是痛苦和自责的,堂叔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不愿相信,堂叔怎么能为了钱无情无义?那可是我用双臂换来的钱,是带血带泪的钱啊,堂叔怎么能让它没有理由地消失殆尽?当时猪肉才三块多一斤,七万八千元无疑是一笔巨款。这笔钱的无端消失,让父亲觉得把钱交给堂叔管理是他一生中做得最愚蠢、最无法弥补的一件事。他不能原谅自己。

四叔知道我的情况后,让父亲随时都可以去他的鱼塘钓鱼,给我补充营养。其实以前我也喜欢钓鱼,常和父亲、弟弟一起去,钓鱼不仅可以消磨时光,还能让晚餐多一道美味,钓多了还可以换些零花钱。但是现在,父亲钓回来的鱼只给我做鱼汤,他自己却从来不舍得吃一口。他心疼女儿遭了这么大的罪,却也无从安慰,他能做的,就是默默地想办法给我弄来些好吃的,单独让我享用。

不仅父亲不喝鱼汤,母亲也不让弟弟喝。家里一旦有好吃的东西,他们都让我独享。母亲把父亲从山上采回来的野蘑菇,做成鲜美无比的汤,一家人都装作不喜欢的样子让我喝,怕我愧疚。而弟弟对这些全然不计较。

我们家离奶奶家大概有半公里的路程,走过去要翻过屋后的那座小山。遇上下过雨的天,山路特别滑,我没有双臂,很难保持平衡,弟弟就常常背着我走。弟弟背着我走在滑溜溜的山路上,一晃一晃的,我趴在他稚嫩的肩膀上,感到既幸福又内疚。如果不是因为我出了这倒霉的事,他现在应该还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

2000年5月一家人合影,前排是奶奶,后排从左至右分别是我的弟弟、父亲、母亲和我

我是知足的。周遭是一片汪洋的时候,幸而还有亲情,那是我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父亲钓的鱼是疼爱,弟弟的肩膀是担当。有了他们,我就能站起来。

我常常想,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吧?我们无从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当一切发生的时候,只能按照现有的事实来迎接已经被安排好的剧情。

路已知,路上的风景未知。我始终确信,无论命运怎样安排,这么小就如此懂事的弟弟,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风景。

捶打自卑

我家门前有一条弯弯的小路,一直延伸到西面的山岗上。秋天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的味道。黄昏的时候,深锁于庭院之中的我会到那条路上散散步,或者爬上西边的山岗,守候归鸟,看夕阳西下,等待天黑。有时候我已经在那里待了很久,也不想回家。循着夜的召唤,我想象自己就是一座会思考的石雕,立于星空之下、厚土之上,历经风吹日晒、雨雪冲刷,直到千年万年之后,还有千年万年……等到我全身都长满了绿色的青苔,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而秋天的傍晚,是我最喜欢的季节里最喜欢的时刻。

深秋过后,寒冬倏然而至。播种的小麦已经发芽了,黄绿色的小麦芽带着露珠从地里冒了出来,细细软软的,像牛毛一样。地面上的蜘蛛在洞口布下天罗地网,等待着那些准备冬眠的和冬季里就要落地死去的虫子。

清冷的北风刮过山头,刮过竹林,刮过树梢,带来属于冬天的寒意。川地少雪,但也阴冷。树木日渐光秃,入眼处多了几分萧瑟。

我点亮悬在桌上的白炽灯泡,继续练字。我穿得越来越厚了,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墙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冻得我鼻尖隐隐作痛,鼻涕跟着往下淌,写一笔就得停下来擦一把,进度非常缓慢。

屋顶上炊烟越冒越勤的时候,腊月就到了,春节近在咫尺。好像没过多久,一年就走到了尽头。因为没钱买年货,对过年也没有了往日的期盼。我替家里发愁,父亲母亲更发愁,于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过年的事。

四姨是母亲姐妹中最宽裕的一个,总是时不时地接济我们家。每次看见我,她都会往我兜里塞几十块钱。对于这些零花钱,我除了留下一点儿买文具,其余的都交给母亲贴补家用。

快过年了,四姨不等母亲开口,就把钱硬塞给她。弟弟这段时间也帮家里赚钱了,家里只有我一个闲人,没有贡献一点儿收入,我很是郁闷。外公知道了,就让我上街写春联,说这样我至少可以赚点儿零花钱。

我?在街上写春联?想想那个场景,我心里就直打鼓。

母亲倒是觉得很可行,积极地要去买红纸。我虽然敷衍地答应了,其实心里还在犹豫。一方面是对自己的字没有信心;另一方面,我还是怕别人指指点点。可想想家里的现状,家人们的努力,我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告诉自己总要面对这些。于是,从腊月十五开始,母亲早早准备好笔墨纸砚,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走到十多公里外的集市上,借了桌子,摆好砚台,倒上墨,展开红纸……

开始我是扭捏的。陌生人不经意地撇过来一眼,我内心都会翻腾好久,觉得自己就像耍猴人手里的那只猴子,被好奇地观赏着。而我和猴子不同的是,我是人,知道羞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别的小摊都开始忙碌,我仍旧傻站在那里。

母亲有些急了:“是你自己答应要来的,总要开始的。”是啊,不是已经决定要走出这一步了吗?早晚要过这一关的,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街上很冷。一阵风吹过,空荡荡的袖子里灌满了寒风,寒风顺着残臂钻进身体里,是彻骨的冷。我抬眼看旁边的母亲,她也冻得发抖,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心里一阵酸楚,走到桌子旁,衔起了毛笔。

很快,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我一笔一画地书写着,起笔、行笔、转笔、提笔、收笔,红纸黑字,不到两分钟,第一副工整劲秀的对联就完成了。一开始好奇围观的叽叽喳喳声被赞叹声所取代,我心里开始有了些微的骄傲和满足。随着第一副春联被人买走,看热闹的人纷纷开始预订春联,一副、两副……我从上午八点半一直写到下午两点,从浓雾弥漫写到太阳完全露出来,直到晕头转向、口唇僵硬。整条街的人都在议论这个用嘴衔着毛笔写春联的无臂女孩,言语间全都是敬佩和惋惜。

没有人讨价还价,甚至附近的一些摊贩也用几个菜花、几捆大葱来换我的春联。有觉得过意不去的,会再加五毛钱来换几副小对联。就这样,没过几天,站在众人面前写字的我慢慢卸下了沉重的心理负担,开始变得自在起来。

这个春节,家里用我挣的四百块钱买了年货,过了一个比以往都丰盛的年。我的心踏实而愉悦,看着家人一起分享我的劳动成果,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豪。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无绝人之路。

春节过后,我有了更高的目标——开始写作品!写作品需要用宣纸,之前练习用的报纸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求了,但是我不能再向家里开口了,必须自己想办法。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路,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走下去。

在乡村大集写对联卖

胡老师对我说:“进城,找个公园卖字画,‘以书养书’。”

向自立发起挑战

凭借在家乡卖春联找回来的自信,在2001年春节过后,我和母亲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我出事的那座城市——资阳。此行目的很单纯,就是去街上卖字。早晨八点半,我和母亲出发了。我背着一个小包,母亲还是背着那个装有纸墨笔砚的竹背篓,左腋下夹着一块折叠的木板,右手提一个小铁架。工具虽然简易,但很齐全。

毕竟是在城市,我们在商业街穿梭了整个上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支摊。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我和母亲都是胆怯而自卑的,因着它的繁华,也因着它的冷漠。直到天黑,我们仍然一无所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城市换上了光怪陆离的一面,浮光掠影的热闹是无处不在的,但热闹是他们的,属于我们的只有清冷。为了不露宿街头,我和母亲只好先找了一家僻静的旅馆住下。我们带的钱不多,最便宜的房间也要五块钱。母亲咬牙付了房费,身上只剩下三块多钱了。

我们住的地方是一间隔断出来的极为狭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单人床,连放凳子的空间都没有。坐在距离墙面只有大约五十厘米的床沿上,我压抑到近乎窒息。在天高云阔的乡下,尽管家徒四壁,房屋却是高大宽敞的,更不用说窗外的风景、山野的郁郁葱葱……实在想象不到,在城里,一夜要花五块钱的地方居然是这样的。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心乱如麻。

远离家乡,更能感受到没钱寸步难行。万般无奈之下,我和母亲决定再出去试一试。记不得走了多久,终于,在一栋百货大楼附近的街道旁,我们找到了一张又矮又小的石头桌。借着昏暗的路灯,我埋头在铺好的宣纸上慢慢地写着,感觉到了周围人的穿行和驻足,感觉到了他们探寻或审视的目光。我听不到周围人的言语声,甚至母亲在说什么都听不到。我屏蔽了一切,只是不抬头地写。似乎有人在买,也有人只是轻轻地丢下了几枚硬币。我痛恨这种“施舍”,他们居高临下地表达着他们的“善意”,而我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壳子——里面装着我的渺小和无力。

困顿而迷茫

有人曾建议我去乞讨,他们甚至说这是现在一种很流行的赚钱方式,还有些人因此发了财,盖了房。曾有个初中同学到家里来看我,他说:“城里有很多残疾人沿街乞讨,听说也能赚不少钱……”我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要我去乞讨的话,我宁愿去死!”

我脸上火辣辣的,那是愤怒和羞耻。我曾经严词拒绝的,现在不就在上演吗?这难道不是在乞讨吗?第二天,我提出要回家。母亲不赞同,劝我坚持,说再怎么也要挣够来回的路费再走,可我还是执拗地决定离开。这一次,我深刻地感受到了生存的严峻性。我开始幻想,在学书法的同时,能不能再干点儿别的?比如做个小生意、开个书店?我还是太过天真了,小瞧了现实的残酷。

瞒着家人,我又一个人跑去跟胡老师打电话求助。半路上下起雨来,无处躲雨,干脆也不必躲了,我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想起了小时候上学,每次遇到下雨的时候,我就和小伙伴们去摘路边树上宽大的叶子,一手擎着叶子遮风挡雨,一手去戳对方擎着的叶子,看着聚在叶子里的雨水哗的一声倾泻下来,弄湿了全身,嬉笑怒骂间,你追我赶。而如今,放眼望去,路边没有树,更没有宽大的叶子,即使有,又怎样呢?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或许只是雨水滑落到了嘴角,舔一舔,味道复杂。

回到家以后,我仍旧像往常一样,看书、练字、散步,很多时候,我会望着天边远远的云,看它变幻、舞蹈。它是那么自由,我却被困在这里,不知道何去何从。

卖艺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一副沉沉的枷锁。胡老师说过,卖字是我目前生存的必经之路。我犹豫、纠结,是因为我从心底里就排斥这种求生的方式,这伤害了我的自尊。 LDvSAyiMIJRDsAlwo3IdFtMIC8iv6vvBmM778gAXZPqZezgi2ZURpM85uh/CY4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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