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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折刀

那年深秋,就是满载十六岁那年,毛虾的收成特别好。满载不舍昼夜地捞虾,身体经历了严重的起泡和脱皮,一层一层地黑下去,后来竟然百毒不侵了。

天冷上岸,卖完虾皮,满载带上两瓶老白干和一条带过滤嘴的大前门烟,去拜见村南的胡老大。不消说,在胡家林,“胡”才是大姓。明永乐年间,胡的先祖从闽南角羊山迁此立村,见了成片的楸树,“胡家林”脱口而出。

胡老大,鼎鼎有名。村里人甚至认为他懂八卦,知阴阳,会医理。他的五桅大船,更是少见的气派,船头幡然上翘,似能踏平风浪。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三桅到五桅,一路看过去,分别是“三将军随后听令”“四将军一路太平”“五将军马到成功”。船舱里还有“招财进宝”“积玉堆金”。以满载有限的文化认知,这些金句莫不凛然而无所不能。

至于胡老大本人,从记事起满载就没见他笑过。那种自以为把握真理的笃信,那种不容辩驳的傲慢,只能让满载感到害怕和敬重。他的鼻子过大,法令纹像海沟。头发倒是一丝不苟,据说抹了发蜡,城里人才用的那种玩意儿。

满载甚至不敢猜测他的具体年龄。三四十岁,四五十岁,都像。闯海老得快,阳光暴烈,海风硬冷,这些由表及里,早早地成了皮相的一部分。不出意料,他的嗓音也在风口浪尖上哑掉了,低沉而含混,更增添了某种气势。

腊月将至,出海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有资格的渔把式辞了船,回家忙年去,再上船,要等开春祭海以后。胡老大缺人手,他上下打量着满载,一条堪堪长成的好汉,终于点了点头。

初上船,满载便是如履平地般从容,人人说起来就后怕的晕船,到了他这里,跟不存在似的。唯独冷,满载始料未及。冬至前,满载在浅水网鱼,一切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出海就不一样了,朔风如刀割,时间一长,寒冷彻骨,加之海浪四溅,前襟后背很快结了冰。

拉上来的货,好的好,坏的坏。胡老大吩咐满载把泥沙、石块挑出来,将鱼、虾和乌贼分门别类。可怜满载连手都伸不出来。胡老大先是踹了他一脚,又给他递过来一小瓶烈酒:喝了,喝了就不会冷。

满载拧开盖子,浓烈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不止。一口下去,一把烧红的刀刃也就吞入了腹中,旋即燃起滚滚火焰。这把火,从腹部开始四散,沿躯干游走,凭胸腔上蹿,最后夺取喉咙,带来短暂的窒息感……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将满载镇住了,他害怕起来,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再喝几口。胡老大不动声色地说,却也不容辩驳。

满载又喝下第二口,第三口。到第五口的时候,整个人好像沉入了海底,又好像变成了烧红的木炭。冰火两重天,大约就是这种体验。

未料想,满载毫无醉意,随着胆怯消失,全然不顾起来。胡老大又踹过去一脚,好崽子,比你爹那个鬼强。

出海喝酒是大忌。至于胡老大为何敢如此,满载没有时间多想。黑夜如此坚硬啊,他正急于找回一腔刚烈。

农历腊月刚到,阔口鱼汛就来了,一网下去,拉上来五千多斤。鱼堆在甲板上,起初还猛烈翻腾,不几下就冻住了。雄鱼的肚子里全是鱼白,雌鱼的肚子里全是鱼子,条条膘肥体胖。

胡老大随手抓起一条阔口,同时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

后来,满载见过世面以后,再回忆起这把折刀,方能谈论它的具体样貌——不锈钢的刃身,经过了精湛的石洗工艺处理,以凹磨手法开刃,获得了最大的锋利,切割能力异常出色。回形刃头,可以更好地进行切削,是最具穿透力的一种形式。刃背后端的滚花凹口,让使用者能更精确有力地操作。刃柄一侧的背夹设计,是为了方便使用者贴身携带……

当时,这把精致的折刀,让满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叹。他并不能理解构造原理与成色,在蚀骨的海风中,他只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这把刀所带来的寒意可以秒杀一切。

胡老大划开了阔口鱼的脊背。他用的是柳叶刀法,看上去很优美。刀尖把第一块鱼肉送入口中,胡老大方才想起了什么,喊一声,酱油!满载赶忙取来,倒入搪瓷碗。胡老大手持折刀,将洁白的鱼肉在酱油里打几个滚儿,配着高度白酒,继续吃起来。他没有忘记递给满载两块。入口爽滑,细腻得无可形容,满载咀嚼着鱼肉,心底竟涌起莫名的歉意。

剩下的大半条,加上海水,炖了锅白菜,没放任何作料,肥厚的鱼子足以泛起满锅油脂——原来是条雌鱼。

小年过了,胡老大才休船。满载得了数条上讲的好鱼,还有胡老大扔下的一句话:年三十摆供,替我给你爹那个鬼上炷香,让他保佑咱们的船,开春满舱。

海货没有让满载兴奋。咱们的船,胡老大说出的这几个字,满载听来真切,且为此撒欢儿了一路。凭此话,满载就不再是短工、替工,胡老大正式收了他。

李寡妇不能马上得到这个喜讯。否则,喜讯会变成一段死去活来的要挟——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出海,除非我死了。

从小到大,满载着实听烦了,这一次,他打算先瞒着。

眼神却是不会撒谎的。那里面燃烧着野心,亮得发贼。李寡妇佯装不见,只道过年该请请你拐子叔、月九婶、你铁山大大、摆头老师,这么多年都是人家贴补咱们。

满载愣了,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不敢确定李寡妇的情绪是否正常。李老大死后,李寡妇整夜整夜地不睡,活在幻觉中,满载听村里人说,此乃郁症。

无论如何,这确是一个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年。黑头和黄鱼上了桌,李寡妇说是满载挣回来的,众人就笑着附和,熬出头了,熬出头了,并不动筷子。

胡家林有一道菜叫“看鱼”,就是守着整条或清蒸或油泼的鱼,客不吃,只看,以体恤主人的良苦用心。那个年代,谁会真正吃掉一条好鱼呢,好鱼是要拿去卖钱的。

一轮看过,端下,放在窗外的大缸里冷冻着。第二轮客人来了,取出,加热,上桌,继续看。过了正月,好鱼变成深酱色,因回锅的次数太多,鱼骨已完全酥烂。

正月十六,月光清冽,人间雪白。新蒸的海菜窝头,让草泥房里充盈着腾腾香气,“看鱼”也重新加了热,煤油灯比平日都亮,李寡妇的身影在墙上晃动,忽然变得硕大无比。在那同时,棚顶上的蛀虫正咀嚼着草秆和木头,白色粉末像毛毛雨一样,静静地落下来。

李寡妇说,一人一条命,是祸躲不过。你不出海,活不痛快。命硬就出海吧,我没有力气拦你了……你爹应该不会回来了,去扎个稻草人,到村北的深海里浸一浸,葬在楸树林吧。你可听好喽,要是哪天不回来,我是没有耐心去码头等的,我会直接从丘上跳下去,找你。

满载长跪不起。他知道李寡妇一直藏着话,却不知是如此决绝的话。李寡妇的这个年,表面上有多高兴,暗地里就有多悲伤。想到这些,满载哭了,他许诺定会挣大钱,娶妻生子,出入太平,让李寡妇乐享天年。

春汛来临,人们修好了船,添置完渔具,把渔网抬上船,蓄帆向海之前,会选一个黄道吉日祭海。在胡家林,这是头等大事。

到了海上,很多事说不清。海是有生命意志和神秘能量的神,只能敬畏。两百年前,胡家林的先祖修了一个海神庙,除海龙王外,其他受祭祀的神灵还有三位:天老爷,观音老母,回财主(也叫狐仙)。祭祀前,要用黄表纸写好太平文疏,这一步通常由德高望重的人来完成,以示虔诚。

胡老大双手焚香,供奉猪头三牲。伙计们跪拜祈祷,求众神护佑。随后,五桅大船剪开冰冷的海面,去会从未失约的鱼汛。满载站在船头,巡视着无垠的蓝色大海,踌躇满志,像个新晋武王。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看见李老大的脸正浮出水面,阳光跳跃,鳞波闪动,李老大的笑容温暖而孤独。

二月二的梭子鱼、惊蛰前后的面条鱼、清明时节的鲅鱼,逐次上演着自由之舞,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闪烁。来了好潮水几天几夜不能睡。头汛的鱼味道最好,第二次第三次的就慢慢变小了,鲜美也不如前。

鹰爪虾从远海往近海洄游,携带着冬养之后的肥美,子卵满腹。识货的贩子都知道,鹰爪虾无从养殖,出水即死,用它晒制的虾干被称为“活肉”,鲜里带甜,价格一路走高。海上风大,阳光倾泻在每个角落,现捕的鹰爪虾直接船晒,三斤活虾晒一斤虾干,晒好的虾壳表面满布白色霜点,似在重申着野生之美。

胡老大下令连续作业,八九天甚至半个月才靠岸一次,鹰爪虾晒了一船又一船。最后一网足足打了上万斤,正是午夜,海上起了南风,雾气渐重,胡老大担心虾的新鲜度受损,便让满载连夜煮熟。冷藏设施落后的年代,海货保鲜的办法除了当船日晒,还有煮熟了风干。

满载已经连续劳作了三天四夜,站着都能睡过去,掉海里也未必可知。胡老大递过来一瓶高度白酒,说出的话不容辩驳:煮出来。天一亮,就不鲜了。

满载并无怨言。他像那些老渔把式一样珍惜大海的馈赠,敬畏每一网的收成。甲板上安静下来。墨蓝的海面异常浓稠。船在移动,甚至没有参照系。满载有过短暂的恐惧,之后便连恐惧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条马步鱼飞落在甲板上,张着嘴死去。它或许是为逃脱大鱼的追逐而飞出海面的,却没能逃离另一种宿命。黎明时分,又有一只大鸟撞在了桅杆上,即刻毙命。

最后,虾煮好了,酒瓶空了,满载在甲板上睡着了。酒鬼就是这么练成的。冷,累,煎熬,恐惧,孤独——而一瓶超出生命经验的液体,或许可以将这些暂时浇灭。 LNxdGm85iXkhhG5WJXlRaiR2qqrUKB5hv1ykGckvd3ashwk3rAF5wByUVW1gHSN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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