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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天才

刘家海屋的不姓刘,王家海屋的不姓王,戴家庄子的不姓戴,顾家崖头的也未必姓顾,满载是胡家林的,你看,他姓李。

李老大年龄很大才有了他,他是李老大和第二个老婆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长他二十岁,两代人,没话讲,不亲,后来干脆就断了来往。

李老大死的时候,满载三岁,还分不清哪片儿蓝是天,哪片儿蓝是海。鸟和鱼的模样也记不住。鸟从空中飞过,他指了指,鱼呀。

全村的人都在念叨那惨烈的往事,似乎要用这种方式催促满载长大。人们说,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五,早晨还有漫天的胭脂彩霞,到了中午头儿,海就怒了,一半在咆哮,一半在嘶吼。

云层灌满铁铅,沉沉地碾压下来。出去了三条船,只回来一条。回来的船,破帆形状全无,侧舷也是破的,甲板上散乱着碎木。船底和龙骨还算完整,这才将几条命送了回来。

数天后,回来的人方能开口讲话——冰雹噼里啪啦地往下砸,最小的如鸡蛋,大的竟好比拳头。那浪啊,扯天扯地,一排浪峰过来,李老大的船被抛了出去。又一排浪峰过来,石老二的船也被抛了出去。眨眼工夫,周围变作漆黑一团,根本看不见彼此,只能听凭老天安排……

他们嗫嚅着,脸上的神情惊恐而复杂,原本乌黑锃亮的头发几天时间里全变白了。

村里一下子多出好几个寡妇、好几个衣冠冢。哭泣声不绝。动物的哀鸣夹杂其中。船老大、修船匠、渔伙计,一张张脸上套印着悲戚,村前村后地走,把白日走黑了,又把黑夜走白了。宽慰的话一旦说出口,就苍凉无力起来,他们只能吞咽下去。

李老大的女人一声儿没哭,眼神飘移在半空中,谁也抓不住。她还和往常一样到码头接船。每天相同的时间里,她坐在缆桩上,直直地看着别家男人搬运渔获,偶尔自言自语,反复都是那么一句,且明显带着责骂的口气,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终于,最后一阵嘈杂消失在村口,夜幕砸了下来,大海冥冥如墨,沿岸的巨礁穿起怪兽的大氅,随潮声耸动。她依然坐在缆桩上,像一条风干的瘦鱼。

人们背地里开始叫她李寡妇。再下一句,就压低了喉咙:李寡妇是不是疯了?

在渔村,寡妇本就不祥。别人家死了男人,总还有个伯叔姑姐可以走动,李老大几无亲故,死了就干净了。至于她的娘家,远在三百公里以外,两个哥哥想帮点儿什么,还要看嫂子们的脸色。

这么着,李寡妇始终没有改嫁,靠给十里八乡晒紫菜、织渔网、卖鱼虾,挣些活命钱。等到磕磕绊绊地把满载养大,她的一双手已经皴裂如树皮。

小学没读完,满载便想出海见识风浪。渔村地少,光靠种粮食活不了命,男儿迟早得去海上讨生活。李寡妇坚决不同意。打他,也打自己。她让满载跟豆腐匠学艺,跟剃头匠学艺,跟铁匠学艺——跟谁学都行,就是不能去闯海。

可满载是船老大的种啊,源头在岸边,去路,必定在海上。

李寡妇拗不过,见人就哭诉,这招儿很灵,再没有哪个船老大愿意带满载上船。可怜的寡妇,只有一个儿子,留下吧。他们这样说。

怎奈满载是个天才。对于风向、汛期、洋流、鱼窝,总是有着天然的预感和本能。不上船,不闯海,在滩涂上讨生活,照样不会空手而回。

潮水退去了。滩,空如大漠。淡淡的烟气升了起来。那年满载九岁,扛着长杆耙子和铁锹,浑身一丝不挂,行走于天海之间,留个黑亮剪影,像庙堂里的童子塑像,也像一滴随时都会蒸发的露珠。

满载永远知道蟹窝子在哪儿。中秋前后,蟹的膏黄肥腴起来,满载整夜整夜地不睡,用鸡肠子、蚯蚓做饵,装在铁丝笼里,引蟹疯狂地扑向腥腐之味。笼底或侧面留一个进口,喇叭形的,外大内小,四周有倒刺,蟹可入,不可出。

那些月夜,真够满载忙活的,每过二三十分钟,须逐个笼子收货。蟹的硕大青盖,在月色里泛着靛蓝的光,足以让满载得意地仰天大笑。

相比较滩涂上的把戏,满载真正令人叫绝的功夫在水下。多狭窄的礁石缝隙他也敢钻。他就是有本事把身体拧曲成四五道弯儿,穿过去,毫发无损。

胡家林分南北,南面是平地,北面有丘。平地连着斜滩,舒缓悠长,丘断在海中,四周水域深阔,礁石堆叠。一股股海流湍急,百十斤重的石块,也能被冲得隆隆滚动。鲍、参、大螺,最喜欢在此界谋生,一来图个清凉干净,二来也属本能地自护。

有人不明就里,仗着蛮力硬来,一猛子,又一猛子,扎进海流,最后被冲得没了方向,昏头涨脑的,连岸也找不到,更别提什么拿货上来了。

满载不会扎空。无论多大多急的海流,他都能捞出货来。流再急,也有停歇的当口,俗称稳流。人小鬼大如他,竟然能把握住稳流的时间和规律。

久而久之,北丘险海,成了满载的领地。他如一匹锋芒初露的狼崽,立于礁岩高处。忽地,眼神锐利起来,后脊微拱之时,双臂聚拢,随后一个猛子入海,下潜数米,再浮出水面时,定有惊人之举——手里攥着几只鲍鱼,也是常有的。

北丘,也被满载用来发长呆。楸木密集处,常有候鸟南飞时在此小憩,鸟鸣好听,远的近的,高的低的,都与怒潮声不同。满载躺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直听到太阳下山。好几次,鸟群从头顶飞过,点亮了半个天空,满载认定是鸟国施放的秘密烟火。

咕咕,咻咻,哑哑,啾啾。有时候,鸟鸣里也带着一种忧伤,满载听见了,就会忍不住地想要拼凑出李老大的模样。与他同龄的福仓,经常去码头喊他爹回家吃饭,晚霞纷披而下,抚摸着父子二人的后背。他们朝着炊烟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福仓都在挨骂。他爹累的时候,骂不动了,就直接踹上两脚。

满载羡慕福仓。满载也想喊李老大回家吃饭,被骂几句,踹两脚,都是他所渴望的。

村里人为他提供了碎片化的信息。女人看见满载,会叫天。我的天!眉眼鼻梁活脱脱和李老大一个模子。叫完还要捋一捋他的后脑勺儿。男人则说,比李老大强,硬头硬脑的,天生闯海的料,死不了。说完会照着他的脑门儿弹一下。

李寡妇却是只字未提过。她每天按时去码头接船,接不到,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或许她从来就没有什么高兴。做熟饭,晾好衣服,她便织渔网,一把竹梭子在上网绳和网板之间穿来引去,手上飞快,眼皮不抬,满载没有机会开口问点什么。

北丘有时候更像座道场。在这里,满载早早地认识了孤独。他还不会写“孤独”二字,他只觉得,除了天和海,鸟和鱼,再也没有别的。

海边每年三月都要下一场大雪。雪不来,春也不来。春来了,鱼汛就来了。谷雨撒网打鲅鱼,鲅鱼网里带林刀。老蟹还是小蟹乖,小蟹打洞会转弯。满载唱着李寡妇教的渔歌,雪色里都是他自己的回声。

初秋夜晚,站在丘子顶上,北斗七星将他照亮,海里的鱼群多还是天上的星星多?他自问。

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只青庄,满载就此发现,青庄的孤独并不比他少。

潮退了,低水处,青庄一脚站立,一脚缩于腹下,久而不动,静如泥塑,从午后直到黄昏。

青庄接连来了三年,总是在霜降前后,一袭灰黑羽毛,脖子颀长,红嘴尖尖。满载知道青庄是在等洄游的丁鱼和梭子。这两种近岸鱼,贴水面游动,到浅滩和岛屿周围产卵。让满载不解的是,青庄放过了每一条即将产卵的雌鱼。

青庄是不是受伤了?他撒下旋网,网的边沿挂满铅锭子,迅速沉到水底,收网时,锭子渐合,网收拢。捞起的鱼被放在离青庄最近的地方,满载故意躲了起来,可青庄仍然不碰腹部满圆的雌鱼。

就在满载几乎认为这是只呆鸟的时候,青庄做了一件事情:楸林里,黄鼠狼自不量力,抓住了青庄的大嘴,青庄几番试图甩开未果,最后,青庄带着黄鼠狼来到海边,将其按在海里活活淹死,整个儿吞了下去。

小小的满载惊呆了。青庄如此凶狠,却放过了雌鱼。

李寡妇听说此事,不以为然。青庄是给自己留后路呢,吃了要产卵的雌鱼,它的孩子以后吃什么呢?

据说,满载所得家传只有一样,一副两米长的高跷。楸木的,很直,见海水也不走弯。过了十四岁,李寡妇才拿出来。满载打眼一看,这高跷果然和家里的那些破家什不同,精致而结实。通体没有铁钉,木头榫卯彼此紧密咬合。

满载当然知道,这是用来捞毛虾而不是耍马戏的。村里的渔把式常扛着它,走在秋天的滩涂上。一米、一米五、一米八的都有,这么长的,倒没见过。

毛虾是龙王馈送的礼物。每年白露前后,随潮汐而来。它们永远长不大,通体透明,须毛纤细,尾部一笔鲜红条纹,很提神。

捞毛虾时,要随身带一张扇形渔网、一个拴着水漂的竹篓。海水齐腰,人迎潮流走动,毛虾就会不断地被渔网兜住。再要大收获,得绑高跷,往深水里去,与壮年渔把式会合——他们已经像鹏鸟展开硕大羽翼一样展开了腋下的渔网。身体前倾,腰腿用力,伴随着胸腔中运出的一声闷吼,嗨嘿!长宽三米有余的大网便能在水面下悬停。

他们赤身裸体,不遮羞,也没有羞的概念。千百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耕滩、拉纤,以身体迎自然万物,才算渔家本分,穿着衣服倒成了怪物。再说了,岸上的都难周全,谁会舍得穿着衣服下海。

满载却羞红了脸。他的性别意识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渔把式们腰胯地带茂密深沉,更衬出肌体的古铜油亮,任由满载看到呆傻。满载忽然想快些长大,长成真正的男人,加入这组群像,跟他们一起喊号子,一起暴青筋,把船推出去,把鱼拉上来……

深水里分心不得。心一分,动作必迟缓。满载咽了口唾沫,收紧六神,稳住架。须知道,高跷上脚,饶是举重若轻,人也不能停,停下来便站不住,高跷一旦陷入泥沙,重心失衡,可就麻烦了。

就这样,胡家林最长的一副高跷,载着一个最小的弄海人,踩跷,推网,一下是一下,远远地看,竟像是人在海面上行走着。那跷那网,好像和身体长在了一处,任他派遣。此情此景,如舞台剧般虚幻。盐从空中干净地覆盖下来,带来某一刻的定格,天海处,属于满载的梦幻马匹腾空而起。

运气好的时候,一潮可以捕到二三十斤毛虾,无不新鲜明亮,闪闪发光。满载捏起几只放入口中,轻轻地嚼动,随着毛虾的须足扫过唇齿,鲜美也盈满了口腔。他或许不知道“感动”为何物,却流下了少年的眼泪。

刮北风时,李寡妇会把鲜毛虾晒成虾皮,五斤鲜虾能出一斤干虾皮。

起南风时,空气低沉潮湿,便做虾酱。一斤鲜虾二两盐,三五天就成。

不管最后做了什么,李寡妇从来舍不得吃,都会拿到镇集上卖掉,换日用品,换兔崽和鸡崽,兔崽和鸡崽养大了,再卖掉,如此往复,只为攒下钱,以后给满载娶媳妇。 YMzti1FhNyBZCnku6hFVN4oGvUS6qeyppBSq4lH86JdFFYWGfUM8oflPzp36bA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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