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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2005年春天,祖母更老了,看上去皱巴巴的,像一块缩水严重的亚麻土布。阳光斜打的下午,她在西窗前挪步,映在墙上的影子歪歪扭扭。

夜里,她时常辗转翻身,每翻一次都要深深地叹一口气。在老房子高高的屋檐下,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沿着四壁飞来飞去,冲撞着,也匍匐着,构成暗黑的低音区,只等微曦透亮了,方能渐渐平复。

叹什么气?

梦见你爷爷了,带着我和你姑去永安大剧院看戏。

哦?又是哪一出?

《白蛇传·断桥》,旦角折子戏……你爷爷都走了三十年了,怎么还不来接我?

九十岁以后,祖母时常责怪自己活得太久。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怎么就剩我自己了。祖母说。人死像熟透的梨,离了树,就落了地,我也想早点落地。祖母又说。白日里,祖母总是自顾自地,在太阳下翻一本小人书——《西游记》。

这一年,王小鱼,不,应该是王若蓝,刚好三十三岁。上大学之前,王小鱼怒气冲冲地去改了名字。问题是改名字容易改口难,全家人一直无法适应,更不消说亲戚和老邻居了。

祖母一点也没糊涂,问王小鱼,你怎么还不结婚?再不结婚,只能给别人做填房了。王小鱼气急败坏,说了多少遍,叫我王若蓝。

好好好,王若蓝,王若蓝。

我不打算结婚了。

胡说!哪有不结婚的理儿?你看看十二生肖,除了那条龙,没有不结婚的。

那我就做小龙女,哈哈。

胡说!龙是神仙,你是凡人。老话儿怎么说的,独阳不生,孤阴不长。

王小鱼在南京读完大学,继续往南,去了深圳,又辗转上海,直至再回到出发地,回到老城、老街、老院子以及老房子,这个跨度正好十五年。谁也不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表面上总是堂而皇之的,她做过文化公司的策划总监,积累了足够的业界资源和人脉。倘若剥开层层内里,就没那么好听了。她咬碎异乡孤独,经历职场碾轧,谈过几场不明所以的恋爱。她甚至经过了青春的坟墓,爬出来,抖落了满身泥土。

十五年间,以平均每年回来待上半个月计算,王小鱼愈加像一个过路人、一个旁观者。形象已经固化,她拖着巨大的时髦的行李箱,顶着一头玉米烫,口红闪着绢缎的光,墨镜架在头顶,意大利短靴踩得噔噔作响,此番气势却难掩她内心的空茫。父母向来不会发现什么异样。母亲仍然沉浸在坏心情里,而父亲已经受够了,开始对抗,有时候吵到最后,他们同时忘记了事出何因。王小鱼实在忍不住,也会故意挑起事端,质问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离婚?话一出口,又难免懊悔,懊悔自己不解人间况味。王小鱼会忽然想起祖母的话,人要管住自己——是啊,这么多年,都没能管住自己。

跟父母赌上气,王小鱼曾经连续三年没回来。到了第四年,实在想念祖母,熬不住,中秋节就跑了回来。从院子拐进走廊,视觉上比以前疏阔许多,堆放的杂物显然清理过。王小鱼习惯性地朝走廊尽头张望,随着开门的声响,竟走出几个厨爷,都是粗脖子,圆肩膀,阳气虎猛,将走廊里多年的阴郁全部化解了,王小鱼不禁大吃一惊。

祖母说,你好几年不回来,早就变样了,现在里面住着帆子的人。

帆子付了二十年租金,把吕剧演员的房子租下,改造成员工宿舍。楼梯口的破窗也已换成塑钢的。林朗买了别墅,我姐过去享清福喽。帆子逢人就说。他一直对吕剧演员尊重有加,极力维护,张口闭口都是我姐。论起当年摆摊,帆子确是得了吕剧演员的真传,他一直对此念念不忘。

出了老院子,帆子已是人们口中所称的帆总,在餐饮界混得风生水起,临街的店面或租或买,开了三家连锁海鲜酒楼——风帆、云帆、锦帆,无不俗艳华丽又生意兴隆。对于帆总来说,那条残腿早已不再是缺陷,倒像一个江湖道具,配以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古董手杖——黑漆的硬木杖身、牛角杖角和镀金杖柄,帆总出门时总自带气场。

至于林朗,已经是电视台的当家花旦、著名女主播,王小鱼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林朗从小乖巧灵气又懂事独立,总能把事情做到最好。隔着屏幕,主持时政节目的林朗穿着小香风外套,主持大型晚会的林朗一袭改良旗袍,台风稳重不失婉约,机智里透出亲和力。听说林朗嫁了个经济学家,还是政府智囊人物、上市老板们的师爷,遗憾的是两人一直没有孩子。王小鱼对此不以为然,医学都这么发达了,想要孩子,总会有的。

在帆子成为帆总、林朗成为城市之花、老院子物是人非的十五年里,王小鱼经历了南方地产业的红利时代。新楼盘几乎一夜建成,隔天卖光,文案策划要想写在穴位上,得懂户型、懂园林,还得会投标、会营销……只要甲方需要,就得随时顶上。

王小鱼打全场,不在话下。拼酒拼到去医院洗胃,她也经历过。唯一不擅长的是被潜规则,为此损失过不少发迹的机会。某甲方老板曾流着口水说,若蓝小姐这样的“北地胭脂”,难得一见啊,难得一见。明年我们签个两亿的合同,找一个风水佳地,小梅沙一带怎么样,或者干脆开游艇去马来群岛,哈哈哈。

某上市公司老板则是另一套。我的若蓝啊,独自在异乡打拼不易啊,凭你的才华和气质,怎么着也应该是董秘起步……不如给我做私人秘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然,事无巨细也难免辛苦,这样吧,先送你一万原始股,算作聘礼,哈哈哈。

老板见惯江湖,也见惯美人,向来话中有话。若是当了真,便是真;若是不当真,他还在原地,颜面无损。他要的就是将他人掌控于股掌之中的游戏感。“傻白甜”他看不上,因为没有难度。当王小鱼毫无幽默感地摔门而去,离去之前还要甩一句“本姑娘卖脑子不卖身”时,他仍然在那里哈哈哈地笑着,似乎一切自始至终不过是个玩笑,闹不起,是你王小鱼没风度。

三十岁以后,这样的事情渐渐少了起来。几个案例的小范围成功,让王小鱼在策划行当站住了脚。职场逻辑就是这样的,当一个人取得小成就以后,就拥有了更多的资本,更多的资本意味着更强的能力,更强的能力意味着更大的成功。王小鱼的身上已经有了甲胄,变成眼神复杂、难以猜透的女人,那些屡试屡中的撩妹技巧,到她这里,成了分分钟败下阵来的减分项——老板们开玩笑之前需要先冷静一下。

洁身自好如王小鱼,却也蹚了一次婚外恋的浑水。时间很短。过后她反省,对于这个男人的敬畏、仇恨和依赖,是祖父栽培下的。童年时不幸拥有的祖父形象——英俊、仗义、冷酷、自大,成年后引导着她去寻找——她要找到这种熟悉的味道,征服之,或臣服之,拼命相爱,又抵命撕扯,这在心理学上叫复制,也叫补偿。

南方每个漫长的夏季,王小鱼都绝望地怀疑过,城市是不是就要变成一块晒化的糖。霓虹泛滥的夜晚,她和自己的影子跳寂寞之舞,行于当街而倏忽忘记身在何处。高温溽热导致她的体重下降,与此同时,王小鱼内心的某些地方,已经被南方毒辣的阳光灼伤。她原以为有朝一日会在南方扎下根,继而开枝散叶,心安之处是故乡……渐渐地她开始明白,浮华世界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梦想永生,其实每个人,或早或晚都要接纳自己的平庸。

终于,王小鱼从南方全身而退。飞机越升越高,透过舷窗,她看见南方的莹绿默片一样消失,心中滋味繁复。关于留还是回,她至少挣扎了一年。无论哪种选择,接下来,都不好对付。年龄不会再饶恕她的任何一种错误,她必须慎之又慎。

早春的海风是硬的,王小鱼真实地回到了北方。鲜少有谁会为这个游子拍拍肩头的浮尘,人们只好奇地问,小鱼,怎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闯荡这么多年,赚到大钱了吧?王小鱼看见人们努力地做出吞咽动作,咽回去的话,不外乎——看来混不下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把自己嫁掉,回来更不好找喽。

好在王小鱼自小叛逆,一意孤行惯了,且已学会硬撑和强笑,不开心时,来个深呼吸,不过是糟糕的一天而已,又不是糟糕一辈子。她将行李箱搁置起来,注册了创意工作室,幻想着开创城市文化IP,一战成名。真不错,她竟然还有勇气继续幻想。

恰在这个时候,父母用一生的积蓄买了套三居室,买在城市北部,周边有几个小山丘。母亲患有慢性支气管扩张,不停地咳嗽,她恨透了老房子里的霉味,还夸张地说走廊里的水渍能没过脚踝。她一直将“真是嫁错了人”这句话挂在嘴上。现在好了,城北没有海,干燥的空气让她浑身轻松。

父母原打算全家搬迁,将老房子出租。祖母不肯,非说老房子才是她的家,离海近,离戏院也近——戏院早就拆掉许多年了,祖母不是不知道。

王小鱼表态,要留在老房子照顾祖母。不知为什么,闻到熟悉的霉味,她仓皇的心忽然静了。王小鱼出钱为父母的新家精装修,购买全部家电,算是尽微薄孝心。老房子也一并重新装修,祖母那间做了透明隔断,分离出一个简易厨房,兼作餐厅。她这间是书房也是客厅。老房子陈旧,面积也不大,挑高却极好,纵向里搭出二层,也算像样的卧室。洗手间在院子一角,是父母当年抢下的两个平方米,接了上下水,能洗淋浴。没办法,居住环境逼仄,家家户户都这样做。许多年下来,经过一轮轮违章搭建,院子早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了。东南隅的那棵泡桐,因遮挡了人家的光线,有一半被砍伐了,现在像个站在废墟之上的断臂将军。

小姑姑每周都会来一次,带着祖母爱吃的红烧鱼冻。我多做点儿,放冰箱,你忙起来未必有时间。小姑姑跟王小鱼说。小姑姑的性格最像祖母,周到、宽善。王小鱼因此亲昵地使用了叠字——姑姑,在大姑二姑面前,王小鱼是叫不出口的。

女儿来了,祖母的喜悦里透出几分得意和满足。通常是周末的下午,阳光漫过西窗,洒满半个房间,将一些影子拉长、幻化,将一些锐角打磨出弧度。这种时候,三代人的内心里都轻轻的、缓缓的,会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什么。窗前那盆胡椒木,枝叶密绿而婆娑,祖母掐掉几片叶子,碾碎了,辛香气弥散开来。祖母用力地嗅闻着,脸上的褶皱略略舒展。王小鱼猜测这种植物或许有提振气血的作用,老人和老房子都喜欢。

姑侄二人常常背着祖母聊起陈年旧事。据小姑姑讲,祖父排行老四,家道如日中天的时候,在胶县古城南,祖父的父亲——曾祖父挣下了一百间瓦房、三十亩地,家里有金条有银圆,还有一水儿的梨木家具。曾祖父是独子,读私塾,习武术,考取了秀才,写得一手绝妙小楷。曾祖父生养了四个儿子,最是祖父仪表堂堂,十七岁考取了齐鲁大学,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号擦得锃亮。可是,命运没有放过他,在他入学的第二年,曾祖父病重,祖父的二哥又抽上了大烟,恰逢战乱,家道瞬间衰落。读书这事成了泡影,祖父只好跟着族亲出来闯码头……祖母这边,原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有条件读书的,怎奈多年的老胃病把祖母变成了病恹恹的老姑娘。二十六岁的祖母身体有了好转,这才带上雄厚陪嫁,嫁到了没落人家……曾祖父出殡的钱都是祖母回娘家要来的,即便如此,也没能改了祖父的爷脾气。

现在,干瘪无牙的祖母,含混却又坚定地怀念着祖父,好像他们曾经深情相爱过似的——王小鱼为此不解、不屑、不快,她认为祖母丢失了作为女人应有的自尊,一辈子委曲求全。

日子总得过下去。过着过着,就忘了。小姑姑说。

这话太耳熟了,祖母以前经常挂在嘴上。父母吵架的时候,老廖原谅了坏女人的时候,人们在背后揭吕剧演员的短同时鄙薄林工的时候,祖母都说过这句话。从前不解其意,现在,王小鱼完全可以进行深层解读了:祖母说的也好,小姑姑说的也罢,无非就是不管经历有多痛,到最后都会渐渐遗忘,因为,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间。

北方自然不比南方,卖创意着实吃力。甲方要求有人气、能传播、具有品牌效应、自成风格……达到以上所有条件的前提,当然是,花钱要少。

小姑姑说,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和大家的关系难免生疏,要不要跟帆子啊林朗啊建立个来往,毕竟他们人脉广、关系多。老邻居嘛,总是有感情的。

王小鱼将小姑姑的好意怼了回去。急什么?会有皆大欢喜的那一天,如果没有,说明还没到最后。王小鱼对过去有一种莫名的生疏,又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两种情绪彼此撕扯,令她莫名生硬。

老眼昏花的祖母,只要一看见林朗出现在电视上,眼神骤然就亮了。即便不是特写,祖母也能一口说出名字。林朗俊不过林晴。林晴的眉弯长,心宽阔,林朗眉头离得太近。老话说,多愁常虑,皆为眉锁印堂。

祖母的自言自语,把姑侄二人听得满脸讶异。就算林朗的眉头有些紧,也只是多了几根野眉毛而已,早就被化妆师清理干净了,祖母哪来那么多说法。小姑姑不爱听,揶揄祖母真是火眼金睛啊。随后就转了话题。

只要不提及林晴,其他的,姑侄二人并无禁忌。说起当年,小姑姑忽然年轻了许多。这条街上的姑娘眼皮子可高了,要知道,从前住在海边的,非富即贵,祖上都有些老钱,没钱的至少正经读过书,对别处的男人怎会瞧得上。同样,这条街上的小伙子娶媳妇也是挑挑拣拣,哪个姑娘不想嫁到风景区过日子呢?

只有母亲嫁给父亲是不得已。当年她已经跟一个帅气的穿皮夹克的飞行员订婚了,后来因为娘家成分不好,飞行员那边政审过不了,几年下来,疲惫不堪,最终决绝分手。母亲活不下去了,那个时候她的哥哥刚刚死在监狱,是个政治犯。母亲的美貌远近闻名,父亲一直穷追不舍,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母亲或许为报恩,或许真的走投无路了,或许觉得嫁到海边可以被人高看一眼,答应嫁给了父亲。婚后,母亲才发现自己忘不掉曾经的爱人,夫妻同房从来不肯开灯,出门逛街也不肯并行。父亲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父亲其貌不扬,是个电影放映员,从小活在祖父的阴影里,战战兢兢、唯唯诺诺,除了爱老婆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专长,可母亲偏偏又看不上这份爱。王小鱼知道,许多年来,母亲和父亲过不去,无非是跟生活本身过不去,母亲思维简单,脾气硬,一直想活个样子出来。

祖父和徐寡妇的事情,小姑姑也隐秘地提起过。小姑姑使用的词汇非常中性,王小鱼也没有做出任何是非评判。姑侄二人似乎心照不宣:谈论老一辈的丑事总归是不恭的——可作为女人,她们又不能不好奇那些男欢女爱。或者说,在她们的潜意识里,是想得到一个定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徐寡妇漂亮吗?

谈不上多漂亮,身量倒是高挑,将近一米七,收拾得也利落。

据小姑姑回忆,祖父和徐寡妇是综合菜店的同事。祖父在权力范围之内,给了徐寡妇一些关照,先是工作上的,进而是生活上的。丈夫死于炼钢厂的生产事故,留下个遗腹子,徐寡妇也够苦命的……小姑姑说徐寡妇很会做人,祖母每次去买菜,只要徐寡妇在柜台上,手中的那杆秤都会偏一偏的。

祖母知道他们的事情吗?

我五六岁那年,已经记事了。小姑姑说。那应该是个初夏的傍晚,不然天光不会那么长,迟迟不黑。你奶奶做完了饭,你爷爷没有按时回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奶奶说,走,我带你出去一趟。我们沿着海边走,过了三个路口,又往北折,爬了两段斜坡,最后是条马牙石路,尽头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乌桕,这在北方很少见。你奶奶拉着我的手,站在树后,朝一楼的窗户张望。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你爷爷坐在桌前,对面是徐寡妇,他们正在吃饭。你奶奶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跟我说,回去吧。

怀疑只要撕开了口子,就会像黑洞一样,不断地吞噬着信任。听着听着,王小鱼心疼起来,不知祖母撞破隐情的那一瞬间,会不会眼前一片黑暗,全身血液冷凝,内心充满绝望。

祖父那晚回来了吗?王小鱼乏力地问。

回来了,我和你奶奶回家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菜店卸货,干到这么晚。小姑姑的回答也是乏力的。

祖母没有揭穿他?

没有。什么也没说。日子照样过,该怎么伺候还是怎么伺候。你奶奶这辈子都没跟你爷爷争吵过……你爷爷后来被撸了下来,没有实权了,群众威信仍然很高。

哦?祖母去单位闹过?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当时政治运动多,说出事就出事。后来你奶奶和徐寡妇还常有走动呢。

她们不应该是情敌吗?

你奶奶也许原谅了她。

徐寡妇什么时候死的?

你爷爷走后两年。 X5r1k8n692hVrZolwrHDIjBFXOC2nYqsAEbiDqlAANuruOWY/ZioNEniQj61IC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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