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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女人

老房子是有毛孔的。毛孔大小不均,散布于墙壁和天花板,还有那条又黑又长的走廊。毛孔吞噬声音,吞噬温度和表情;吞噬男人的勃发、女人的柔软;吞噬老人眼里的最后一道精光。对于孩子也毫不留情。

王小鱼那年六岁,仍然觉得走廊骇人。她未必看得见毛孔,但是,巨大的密结的蛛网压下来,触角在里面扭动,并且露出了尖牙,这些她都能看见。大人们继续丢出杂物——原本是扫地出门的,丢到走廊却成了宝,再也舍不得往外丢,任其沿墙壁堆砌,生出幢幢鬼影,有时耸立,有时蛰伏。王小鱼屏住呼吸走过去,始终走不到尽头。

常有异响和莫名的气流在走廊穿来穿去。以王小鱼的年纪,自然不会知道那是锅铲在互怼、墙皮在脱落、老门窗在吱呀哀叹,它们一起构成了人间的疲惫。王小鱼问过祖母,那是什么声音?可能是离海太近的缘故,祖母说,其实我们生活在海里的礁石上,你听见的是潮水声。

王小鱼信以为真。这里的确离海很近,只隔着一条马路,垂直距离不过百米。海雾扑上来,笼罩在斜坡的屋顶,与此同时,老城里回荡起哞哞的叫声。不出意外地,祖母又会扯到海牛那里,她说叫声是从海底发出的,有一只巨大的坏脾气的海牛,动辄起雾,让船只迷航、触礁。王小鱼听后愤愤不平,与雾团打斗起来,直到万物模糊不清。

走廊里的潮气始终不散,夏天越发泛滥,地面上汪汪的水渍,立秋以后才能干燥。立秋的早晨,祖母站在走廊里,忽然说,转北风了,满脸节日气氛。只一瞬间,还没等王小鱼反应过来,院子里已经斑斑驳驳晒成一片。祖母极矮,又是小脚,将被子抱成了山,一路着急,都是要摔倒的样子。

院子篮球场大小,每一寸空间都要紧,大人们不惜因此撕破了脸。女人为晾衣绳,男人为煤池子,抢夺的场面一度在王小鱼心里投下阴影。祖母把王小鱼往家里拽,不许她看,嘴里说着大人的事情,小孩儿少掺和。

冬至过后,太阳光冷了,晾衣绳才能空闲下来,只晒几趟咸菜,偶尔也晒几条咸鱼、几根香肠。后面这两样,人畜都得提防。周遭一向野猫成灾。有时候,院子里响起谩骂声,似乎是猫惹的祸,再听,就又回到了人的身上。

走廊尽头是什么?六岁之前,王小鱼没什么印象。六岁那年,事态急转,王小鱼发现大人们都在冲走廊尽头甩脸色吐唾沫,悻悻地谈论着:坏女人回来了。

起初,人们只是竖起耳朵,蛮有把握的样子——坏女人家里定会发生海啸。她应该被自己的丈夫打残,吊起来打。再不济,她应该每天悲鸣哀号,深表忏悔。人们将耳朵竖了整整三天,却连一只碗碎的声音都没听见。太安静了,比之前更安静。

坏女人的家在走廊尽头。要想到达院子,汇入街道,消失于人群,淹没在市声里,又长又黑的走廊是必经之路。总要上班上学的,除了丈夫,她还有两个儿子。人们将门虚掩着,故意留出缝隙,一门心思地要看这家人的落魄之相,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疲惫。

结果仍是失望。坏女人一家素来沉默,不抢晾衣绳,不争地方垒煤池子,事情一出,就更无声无息了。她的丈夫天不亮出门,黑透了才回来。儿子们也是。想与他们打上照面,难上加难。

事发之前,坏女人是橡胶厂的厂医,人们喊她云织。云织在遥远的城市北部上班,整日里早出晚归,走路极快,带着淡淡的来苏水味道。她夏天穿浅色衫、藏青裙子,露出的半截小腿过于白净,甚至有些刺眼。冬天穿军用棉大衣,厚围巾裹得只露一双细眼,细长并且眼梢上扬,这也是她五官中最独特的部分。

20世纪70年代末期,那个橡胶厂是行业老大,职工多达三千人,工种辛苦,三班倒,可福利待遇也远超一般水平。厂医配备了十几个。医务室干净明亮,还有一种知识带来的压迫感,再粗野的工人,进得里面都会噤声。云织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医疗听筒,伏案写方开单,长发用手绢束起。

下班回到家,云织就不再出门了。晒衣物、买白菜、搬蜂窝煤、倒垃圾之类的家务,都是丈夫做。丈夫高大,五官周正,一副好脾气的样子,院子里的女人都夸过他——真能干呀,老廖。

云织少了烟火气,就多出一种神秘感。1979年,大部分女人还没能漂亮起来,衣衫偏中性,无筋骨无廓形,亦无腰身。家务活儿做不完,在公共水龙头前洗涮,床单下水死沉,女人们伏腰撅腚,两手红肿。在院子里生炉子,在违章搭建的屋里做饭,眉头也是解不开的。孩子多,住房小,生活之维艰,命运之叵测,细腻和丰美很快消失了,悍妇、泼妇和刁妇被盘剥而出。唯独这个云织,竟然逃离了生活之重,绝无烟熏火燎的痕迹,且始终垂着眼帘,不肯与人对接眼神。女人们堵着气,被妒忌和自卑咬痛的时候,云织就出事了。

人们观察了三天,等待了三天。三天后,耐心全无,齐齐地恼火起来——

听说是跟一个小年轻技术员搞破鞋。

听说跑出去大半年呢,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漏,老廖真能忍。

听说跑到杭州,小年轻玩够了,不干了,把她扔了。

听说是从断桥那里跳下去的,还真把自己当白娘子了。

听说警察夜里把人送回来的时候,用担架抬着。

听说绝食,不配合治疗,虚弱得站不住。

…………

淫妇遭唾弃,也是最让人谈论不够的。越不知道真相越可以尽情想象,空间太大。唾沫星子逆光飞溅,抛物线异常有力,恹恹的日子忽然起了生趣。云织自此成了万劫不复的坏女人,再也没人肯喊她的名字,生怕脏了嘴似的。

王小鱼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千言万语到了王小鱼这里,只汇成一句:不许到走廊那边去。祖母摆出少有的严厉模样,一旦发现王小鱼逾越界限,就会压低嗓音:鱼儿,回家。

这年祖母六十出头,总是将家里的钥匙挂在腰上。当祖母把钥匙捅进黑暗的孔道,精密起伏的金属齿边在内部摩擦、转动、咬合,粗大的锁体有力地弹开——咔嗒,王小鱼便认为这声响无所不能。

一年前祖父离世了,这件事情,祖母想起来就要抹眼泪。王小鱼不解,又不好多问。祖父在世的时候,昂着冷脸,挺着腰板,对祖母视而不见,用冷酷和粗暴来形容并不为过。王小鱼怕祖父。祖父重男轻女,不待见女儿家,从未抱过王小鱼,零食、玩具更是奢谈。祖母连生三女,单传一子,偏偏王小鱼的母亲也不争气,坐不住男胎,不停地流产,好不容易生下王小鱼,自此死也不肯怀孕了。

好像家里的每个人都欠了祖父的,唯有收声做事。王小鱼出生的时候,祖父随便丢下一个名字——小鱼,连看都没看一眼,转身就走。祖父嗜海货如命,却也只吃大鱼,开凌梭、春鲅鱼、秋海鲈。碰上银针和小黄花,祖父从不肯动筷子。端下去,他的话不容置疑。

倒也奇怪,对于外人,祖父一向好脸热心肠,出手也大方,故而赢得了威望。他是一家综合菜店的头头,物质匮乏年代,能买到猪下货、鸡蛋、鱼杂之类,这是有钱也难以办到的事情。至于祖父的死,很突然。他摔了一跤,倒地后再没醒来。那一跤离徐寡妇家很近,鸡蛋碎了一地。

总之祖父走了以后,祖母才真正掌握了家族的话语权,日常打算、三餐内容、年货储备,从此说一不二。这回,将走廊尽头列为禁地,却是祖母失算,结果适得其反。王小鱼越发地控制不住好奇心,非要到那里看一看,恐惧感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走廊尽头是个过渡空间,去往二楼的楼梯是红橡木的,坚硬、沉实,也苍旧、斑驳。楼梯口长窗的玻璃早已碎掉,成了朔风和野猫的通道。秋天倒是好,干爽的气息从那里拐进来,阳光也会停下,走廊里因此光点跳荡,破镜子、铝片、铁钉,还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反光体,都打起了精神。

坏女人的家就在楼梯旁。为了让日子熨帖些,赶在寒流之前,老廖会用塑料布将破窗封严。他攀附于窗台窗棂,叮叮当当,身手利落,女人们见了,又要说一句真能干呀,老廖。久而久之,这件事情有了天气预报一样的功能,每年破窗一封,天儿就要冷了。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老廖,还间隔出一个让人羡慕的楼梯间,壁橱和床铺,都出自他手。从前大儿子睡在里面,坏女人回来以后,执意不进家门,以楼梯间栖身,准确地说,是藏身。

事实上,坏女人真的没脸见人了。丑闻昭著,橡胶厂已将她除名。两个儿子正读初中,相差两岁,渐渐懂事了,也不再开口叫妈。老廖黑着脸,手似铁钳,钳住儿子们的肩膀,似乎在说读好自己的书,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们。儿子们疼得龇牙咧嘴,反抗不得。

那天午后的阳光特别好,晴空无云,一绳一绳的被子和床单,层叠、迂回、交错,构建了一个光影强烈的迷宫。王小鱼和影子捉迷藏,额头上很快挂了汗。从院子里回来的时候,祖母午睡的鼾声已起,这说明不必急着回家。王小鱼被兴奋和紧张同时控制了,决定越过界限,探探究竟。

看见坏女人的一瞬间,王小鱼愣在幽暗的走廊中央。一开始,王小鱼什么也看不清楚——从过于明亮的地方到过于昏暗的地方,需要一个暗适应过程。等到适应过来,王小鱼看见走廊尽头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光斑,坏女人恰好坐在里面。许是光线太强烈了,坏女人几乎透明起来,皮肤像纸一样薄,淡青的血管爬在她的手背、脖颈和额头上。

坏女人竟然坐在那里!这太出乎意料了,王小鱼的心咚咚狂跳,抬起的右腿僵在了半空,因为窥探秘密的秘密被发现了,小脸瞬间红涨起来。

鱼儿,过来。坏女人的手上似乎挥动着什么。

王小鱼已经无法收回举动。事实上,王小鱼已经变成了木偶,被一条线牵动着,是迟疑的,更是持续的,即便茫然无措,也终于在静谧的午后站在了坏女人身边。

这一头的汗,快擦擦。坏女人递来一条手绢,浅紫色的,洒满白色草花,混杂着花露水和药物的复杂味道,看上去很柔软。王小鱼没有接。

原来坏女人在叠手绢。箩筐里面,叠出来的兔子、小狗、风车、房子、花朵,无不栩栩如生。王小鱼瞬间大喜,完全忘记了一分钟之前的尴尬,只脱口而出:这么多啊!真好看。说完才用手捂住嘴巴,她意识到声音太大,走廊里似乎起了回音,说不定会惊醒祖母。

坏女人再次拿起一条手绢,图案是散落的樱桃。她将手绢对折成三角形,又等角对折在三分之一处,将下端上卷三分之二,再将卷好的手帕两侧向后折回去……就这么折来叠去,很快完成了一只小老鼠。坏女人垂着眼帘,嘴里念念有词。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猫来了,害怕了。坏女人摊平手心,将小老鼠摆在中央。送你的,坏女人说。

接下来的中午,王小鱼都会绕过祖母顿挫的鼾声,到那个不该去的地方。走廊里浮动着耀眼的光斑,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还有菱形和月牙形,到处都是。周遭很静,没有异响,大人们在遥远的地方上班,想必海也退了大潮,风不知何时停下了。

坏女人一定坐在那里,坐在巨大的圆形光斑里,像舞台中央的独角戏演员。王小鱼希望时间消失,阳光不再挪移,祖母也应该偷偷懒,睡掉整个下午——可是,这种好事不会发生的。

坏女人手把手地教王小鱼。小手绢,四方方,天天带在我身上,干干净净真好看。坏女人哼唱着,又把一个印着七仙女的新手绢塞进王小鱼的口袋。还有两次,坏女人将手绢叠成糖果形状送给王小鱼,回家以后,王小鱼发现里面真的裹着糖果,一颗甜话梅,一颗大白兔。迅速拆开吃掉以后,手绢却再也叠不回去了,这让王小鱼愈加期盼明天中午早点儿到来。

王小鱼自此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秘密。她偷偷地欢喜,又深深地忧虑,生怕哪一天被发现了。人人都以为坏女人藏在楼梯底下,只有她王小鱼知道,每天午后的那一个小时,全世界都静下来的时候,坏女人会坐在圆形的光斑里,为她叠手绢。坏女人说,拿去吧,小鱼,都是你的。

独生女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王小鱼的童年富足而孤单。所谓富足,只是没有兄弟姐妹和她争夺好吃的而已。孤单却是真的孤单。大部分时间里,王小鱼和野猫玩,和蚂蚁玩,和院子里的泡桐玩,也和雾玩,和雨玩。野猫家族占据了所有的屋顶,冷眼打量着一切。有时候王小鱼也会喃喃自语,把内心的独白偷偷藏在那只落地的德式钟表后,或是祖母陪嫁的五斗橱柜里。

最大的游乐场只能是海边。祖母撬海蛎子,挖蛤蜊,捞海菜,王小鱼被安置在沙滩上,用沙子垒起城堡和宫殿,等待着海浪来摧毁。总有一些时候,潮声消失了,整个海面一动不动,好像呆住了。祖母直起腰来,一边整理海货,一边说,潮已经涨到了头,大海在歇息哪。回到家,祖母开始做手擀面,用刚刚撬回来的海蛎子肉打卤,出锅前撒上韭菜末子,鲜亮的味道会飘满走廊。

认识坏女人以后,祖母再做海蛎子肉打卤面的时候,王小鱼便很想与坏女人分享一碗。礼尚往来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深奥了,但是,得到手绢,心里高兴,王小鱼觉得应该做一件让坏女人也高兴的事。如此说来坏女人算朋友吗?王小鱼觉得并不算。

和王小鱼一样,祖母也没有朋友,除了两个老熟人——收破烂儿的中年胖子、磨剪刀的黑老头。祖母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通过口音互认了老乡。收破烂儿的每隔七天来一次,时间固定在下午。祖母聚拢起生活中抖落下来的碎屑——牙膏皮、旧报纸、散了架的盒子、干燥的橘皮、铜、空酒瓶和罐头瓶,去争取它们最后的意义,换回卷皱的小额钞票。祖母收起毛票,王小鱼得到所有的硬币——这让她曾期望所有的物品最好都以硬币支付。

磨剪子的黑老头半个月来一次。“磨剪子嘞抢菜刀——”老嗓嘶哑、顿挫,辨识度极高,祖母放下手中活计,拿着家什应声而去。黑老头必定在那里磨着什么,浊重的黄浆顺着磨石边缘流下来。这两个人都是祖母的老乡。谁来,祖母就站在院子中央和谁用家乡话拉呱儿,浓浓的令人费解的乡音在晾衣绳上跳动、回旋。

五步三座桥,还在吗?祖母问。

早就不在了。他们说。

收破烂儿的与磨剪子的从来没有碰上过,也不认识,答案却完全一致。祖母离乡已经半个世纪,再也没回去过,娘家那边早就没人了。祖母不是不知道,祖母只是不愿意相信。王小鱼看见祖母站在蓝天下面,风吹起了围裙一角,额前白发拂动,对于老乡的答案,满脸将信将疑。

于是,收破烂儿的中年胖子和磨剪刀的黑老头分别在不同的时间,问出了相同的话:怎么不回去看看呢?

同样的答案,祖母说了至少两遍:回不去了。

大约半个月以后,祖母发现了午后的秘密和那些手绢。还回去!祖母呵斥道。王小鱼不肯,大哭,耍赖。祖母用笤帚抽打空气。王小鱼死死地闭着眼,耳边都是飕飕的风声。祖母似乎非要把事情做绝。你自己去还是我去?王小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到浑身打战,就是不松口。

又过了半个月。坏女人的事情在持续发酵,对于各种信息的整合,人们从未停止。下班回到家不急着做饭,倚着门框嘁嘁喳喳,不停地朝着走廊尽头努嘴翻白眼。走廊尽头一片死寂,像个黑洞,唇枪舌剑只能空投。当得知是坏女人主动勾引技术员的,群情达到了激愤程度——人家老婆怀着孕,回娘家保胎,她就乘虚而入了。技术员也被工厂除了名。技术员老婆抱着孩子去厂办求情,厂长差点儿就心软了。坏女人当初还给技术员写过情诗呢!她竟然会写诗?呸呸呸。听说他们原本打算去莫干山隐居的,不要脸……

手绢没来得及还,坏女人已经活不下去了。这次是割腕。自然没死成,又一次被救活了。老廖抱起坏女人冲出了长长的走廊,留下一路斑斑血迹。这是死给谁看呢,人们不依不饶。

活过来以后,坏女人的脑子好像坏了。走廊里飘起中药的味道,浓烈古怪又悲苦。老廖用纱布滤出药汤,坏女人每天都要喝上几碗。午后,王小鱼照例偷望走廊的尽头,那里空空如也,除了那个刺眼的巨大的光斑。

就这样又过去个把月,仍是一个艳阳天,院子里床单飘荡,迷宫已经建好,王小鱼在里面跑来跑去,和影子做游戏,玩到额头挂汗。她从外面回来,眼前漆黑,经过一段适应的过程,她下意识地望向走廊尽头,看见坏女人坐在光斑里,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

王小鱼踩着祖母的鼾声,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尽头走去。坏女人眼神呆滞,头发依旧用手绢束着,白了一半。

你是鱼儿,我是云织。坏女人说。

我是来还手绢的,王小鱼说。坏女人不接茬儿。王小鱼想起对祖母的承诺,只好又说了一遍,我是来还手绢的。其实王小鱼手上空空,什么也没有,手指在背后绞来绞去,不知该如何摆放。

王小鱼怀疑坏女人的听力也失去了,一直不接茬儿,只兀自说着——你是不是要上学了?上学了每天都要带好手绢,漂亮干净的女孩子都有香香的手绢。做游戏也会用得着,大家一起玩“丢手绢”,到时候你可要跑得快一点,千万别让别人抓住。

上学以后,王小鱼迅速地忘记了坏女人。那些手绢让她交到许多朋友,即便如此,王小鱼也没能更多地想起坏女人。走廊里散发着呛人的中药味,一切都在不停地发霉,王小鱼受够了,她急吼吼扑了出去,将院子、街道、人群一一掠过,穿戴起阳光与新鲜海风,在校园里和男生踢毽子,和女生跳皮筋,每天兴致勃勃,有着做不完的游戏。

学校对面就是海水浴场,高年级的体育课在沙滩上进行,夏天游泳,冬天慢跑,春秋两季翻筋斗,王小鱼十分艳羡,恨不得一夜长大。祖母说过,长大是和涨潮落潮连在一起的。为此,王小鱼每天都要观望大海的变化,上课总是走神儿。同学们无限信赖地注视正前方,只有她在侧头望向窗外——和大海相比,黑板太无趣了。班主任发现了王小鱼的问题,奈何她功课样样都好,似乎也不便深究。

涨潮的声音一旦响起,班主任就犯偏头痛,她命令同学们把窗户关紧,否则要挨批评。

一年级下学期,六月初,临近中午的时候,骤雨突降。下课铃早已响过,大家却也只能坐在座位上,饿着肚子等大风停。海上云头乌黑,恶风骑着海面盘旋,浊浪变成了怪物。几个女生吓哭了,王小鱼则和男生一样兴奋,两眼贼亮,脸颊通红,并且张开了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班主任头痛欲裂,脸色煞白。大队辅导员赶来镇场子,王小鱼发现他有一个粗大的喉结和两道浓眉,额头上鼓着粉刺。

说也奇怪,不出半个小时,野兽般凶猛的风雨便停了,天重新亮起来。校园里到处都是积水,倒影纷乱,两棵槐树折了腰,槐花散落一地。同学们排好队,准备回家吃午饭。班主任平复如初,传达了下午停课的消息。

当年都是就近入学,学生都住在学校附近,以学校为圆心,人均两站地的距离。没有家长接送之说,各班按照学生的住址划分,归纳出东南西北四个路队,选出队长和副队长,整整齐齐地往家走,谁到了谁就出列。王小鱼之所以当选队长,不仅因为她最后一个到家,还因为她个头高、胆子大、声音洪亮、走路飞快。

那天进了院子,王小鱼迎面碰上大人们在往外抬家具。走廊里早已乱成一片,堆砌物将走廊变成了死胡同,一只大衣橱被卡住了,正进退两难。老廖在研究角度,突围感和冲撞感令他满头大汗、眼神焦灼。

王小鱼问祖母,他们在搬家?

祖母答非所问。这么晚回来,是不是捣蛋被老师留下了?

大风大雨的,海都站起来了,树也断了,怎么回来?王小鱼受不得冤枉,口齿越发伶俐。

可是,接下来,祖母却说,哪儿来的风雨,只是天暗了一阵子,喏,又晴了。王小鱼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祖母不以为然,那是过云。云刚才没打这边过。云在天上,路宽;人在地上,路窄。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坏女人真的搬走了。这时,王小鱼猛然想起那些手绢。手绢非但没还,还被转送了,她为此感到愧疚,也有些侥幸,这是一种超出年龄的心理体验,让王小鱼无心吃饭,番茄炒蛋也变得索然无味。放在平日里,这可是她最喜欢的一道菜。

走廊里的嘈杂声渐止。除了祖母和王小鱼,谁都不知道坏女人家搬走的具体时间。老房子再次显现出强大的吞噬力,将丑闻与陈年细菌一起藏于死角。 mQHmcaf1Aqz8anxon1JSb7EAk1W/8IHMVA5QVlKWkKnZyIs9XNGoeqLXYJhbsh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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