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一书中译本差不多杀青之际,曾第一时间写信齐泽克本人,邀请他写点卷首语。恰适齐氏文债缠身,腾不出余力,遂嘱我代写几笔。我自知无度人之才,只是读书上还算勤勉,这些年经常被朋友问到,如何阅读齐泽克,能不能给一些指路性的体会、心得。在这里,就此写一点自己的感受,代为序言,同喜欢齐泽克的朋友做个交流。
有人把齐泽克的著述看成“哲学化所有的一切”(philosophize everything)、“不留任何事物未理论化”(leave nothing untheorized)。他的书里面几乎什么都有,章节安排上也并不是通常学术专著那样地结构紧密;往往一本书60%以上内容和书的标题全无直接关联……所以齐泽克虽然比当代其他激进左翼思想家容易研读,但却很难通过传统的1、2、3、4重点归类的方式来弄懂他,因为他的东西太散。写他导论的作者都面对这样的困难——没法1、2、3地对他思想进行系统性的介绍。他不去造系统性的大理论框架,别人又怎能为他造呢?
齐泽克自己曾说,他只写书,其他的作品,如期刊文章、报纸评论、会议论文、讲座讲稿、纪录片电影等,都是“spin-off”,即“周边”产物(如同《蝙蝠侠》本是漫画,其他电视、电影、游戏、玩具人偶等皆系“周边”)。他生命里的惟一工作,便是心无旁骛地写书。稿约、采访约、讲座约、电影约等等,他都只是在自己书中截取一些内容去应付。这一点对我有很大的影响。虽然我还做不到只写书,为了各种原因还是得去学刊发文章,但我至少努力去做到,不去写简单复述性的东西,比方说复述哪位思想家怎么说,他有些什么观点。他自己已经说过了,为什么要去再说一遍,制造“文字增量”而非“知识增量”?我尽量做到,谈到一位思想家,必得有自己的分析;进而,我喜欢的思想家,去用他的思想而不是去再讲一遍他所说过的。换言之,努力去做到像老齐那样写书,尽量做到只写有自己东西的文字(这个目标迄今为止贯穿在我自己已出版的所有著作中)。
很多朋友读齐泽克,发现其理论资源依赖拉康,便觉得要读就要读源头,搞定拉康,那齐泽克都在里面了。这是一个阅读的误区。齐泽克的拉康,并非拉康自己的拉康。齐氏文章中对拉康主义术语的使用,是依照他自己的理解与阐释来用的,拉康本人对那些术语的经营方式,和齐泽克没有一点相同。很多人认为摹本、赝品都那么好,那么读原版不知要怎么好,并且有了原版还需摹本干吗?
恰恰不是:原本未必强于摹本。这就是德勒兹意义上的“重复”:去重复,就是去重新开始;就是去认可全新之物与不可预见之物的力量。“重复”,恰恰是“形成差异”的惟一通道。齐泽克在论德勒兹的那本书中写道:“并不仅仅是重复系新之显现的方式之一,而是新惟有通过重复才能显现。” 创造性,就在重复之中。所谓“温故而知新”,便是最纯粹的德勒兹—齐泽克式的“重复”。我还可以举一个思想史的例子。很多人会这样认为:在中国的佛家思想都那么精湛(天台宗、华严宗、禅宗),那么在印度的原版佛教就更不知要厉害到什么程度了。然而在这里,我们恰恰再一次遭遇德勒兹主义“重复”——源头未必是真正精华之集聚地:在其发源地,佛教恰恰早已式微了。
也正因此,我们今天读齐泽克,正是要像齐泽克“重复”拉康那样,去“重复”齐泽克。如果你爱齐泽克的思想,那就像他本人爱拉康那样地爱他吧。
中国学者对于“理论”有一种偏爱;而这种偏爱背后的预设是,存在着一种终极意义上的理论——它的名字就是真理。中国学者们把对真理的热爱等同于对抽象理论的热爱。既然齐泽克在理论上没有自己的全新创造(他的全部理论概念皆来自拉康)、既然他所擅长的只是在“透过通俗文化看拉康”(或者说,透过拉康来看通俗文化),那么,他不被中国学者们所重视,也并不在意料之外:这个人只是个小丑式的学术杂耍家,没什么正经的“建树”。
如果说有哪个论点拉康整个学术生涯都始终坚守的话,那就是如下这个:真理,是生活在“符号秩序”——当下的那个“现实世界”——中的我们所永远不可抵达的一个地点。这个地点,拉康曾用不同的方式来称谓之,如“缺失”(Lack)、“空无”(Void)、“真实”(Real)。齐泽克完全继承这个论点,在他眼里,“理论”本身只是一个意识形态大厦、一堆概念符号。齐氏以其著述实践告诉我们,重要的不是“造”概念,而是“用”概念。换言之,他颠倒了中国学者的惯常思维,反过来着力强调:分析要比理论更重要。如果某种理论被用来思考日常现实中各种事件,但却总是不通,那么这种理论又有什么价值呢?倘若,即便屡屡不通,但却仍然对之盲信,那么这样的“理论”就变成为形而上学抑或宗教。直到今天,我基本上没直接写过关于齐泽克的论介性文章(除了最近一篇为他辩诬的文字);但我在自己的学术研究和日常现实的批判性考察中不断用他,去使他真的活在汉语思想界中,而不是使他变成另一种语言里的抽象符号。这,才符合齐氏之思想实践的真精神。
齐泽克有这样一句话:“当你在自己日常生活体验中都能看到某个哲学家诸概念的痕迹,那个时候,你才能确认你对那个哲学家的真爱。” 拉康是20世纪思想大家中被公认的最首屈一指的“黑话王”,没有人比他更黑话连篇了。他本来随着“结构主义”这一浪过去后,基本就会成为一种“密室学术”、“cult小圈子”的学术,不再会有辐射性的影响。可以说,正是齐泽克这二十年的著述,使得拉康真正有了第二春。名义上,齐泽克是拉康的徒孙,但实质上,徒孙未必不能胜过师祖。其实,齐泽克很反对拉康那种拿腔拿调的治学风格——在他眼里,这只是要在法国思想界出头所付出的变态代价,只有靠这种黑话连篇的方式才能吸引读者。而他则喜欢把话讲清楚,把分析一一亮出来,清清楚楚。也正因此,齐泽克把拉康的理论大厦,打开了新的生面。
齐泽克跟我亲自说过:他之所以在80年代中期成为拉康理论的坚定的追随者与阐释者,一开始并非是在“理性”上被这种理论所“说服”(当代有理有据的“理论”实在太多),而是自己日常生命的存在性体触,对后期拉康的各种概念产生了某种感应、浸润;也就是说,形成了某种存在性的“关联”。如果某理论概念无法最终被“related”到日常生活中的“例子”上,他就会对这概念从骨子里感到惶恐不安。在他的学术著作中,包含着大量的“另类”分析,分析的对象从好莱坞电影、畅销小说,到社会时事、八卦绯闻,再到网络虚拟生活、电脑游戏,一直到饭桌上的政治笑话乃至黄色笑话,甚至是日常生活最私密的性与爱……他的学术写作和日常现实的生活/生命结合得如此紧密,让人常常一读进去便无法释手。我也喜欢看电影,也喜欢做电影分析,但齐泽克的分析,就是每每让我击节赞赏、自愧不如。所以人比人,真的气死人,不服是不行的。齐泽克能让理论活——不再是纸面上、脑子里的抽象符号,而是活生生的当下生活,甚至在你恋爱乃至做爱的时候,你都在学问里。
齐泽克解释弗洛伊德的进路,就让人很震撼。通常学术界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最大诟病就是,他把什么都跟性联系起来,弄得什么都可以用性上的问题来解释,所有问题都是性的问题的折射、反映。齐泽克眼里的弗洛伊德完全不是这样:弗洛伊德的论点不是什么都和性生活有关,而是你在性生活的时候,你脑子里实际想的是什么。这一个颠倒,打开了新局面,弗洛伊德就活了。齐泽克关于“幻想”(fantasy)的一整套理论,就建立在你做爱的时候,真的是在和对方做爱吗?或者你自己一个“解决”(masturbation)的时候,真的是在一个人解决吗?
会一套学术黑话没什么了不起,各类专家都会有自己的黑话,连桌游“三国杀”也专门有一套黑话,你不懂就根本没法接口。但是,齐泽克能让黑话在日常生命里活起来,处处make sense,不但make sense,而且还让人击节——他的分析让拍电影的导演自己都又惊又喜。这不是高手谁是高手?
以上这四个面向,在我看来,乃是齐泽克的治学能够带给当下中国学界的真正思想冲击。借此机会记于此,与读者诸君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