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难得清闲的早晨,阅读着柏燕谊老师这本《焦虑的大人和不被看见的孩子》,心情随着她的文字,逐渐地在安静中涌出许多的悲伤。
柏老师是一位杰出的心理工作者,她的专业性可以从她对书中所举例的许多孩子的描述里看出来。柏老师的行文,虽然是短短的语句,却可以令人感同身受。这些已经被老师、父母或同学,乃至我们的社会,贴上很多类似“坏孩子”或“笨孩子”这一类标签的孩子,柏老师对于他们的内在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甚至有些时候孩子们自己也不清楚这一部分。
这是一群没有被看见的孩子。当然,所谓的没有被看见,并不是指表面上被忽略,而是表象背后深层次的意义。一个青少年急着去打舌洞,除了说他叛逆或追求时髦,我们能不能从他让自己的口腔里永远伴随着一种金属冰冷的异物感的行为,想象他有什么原因要这样去做呢?同样,就算是永远让我们放心的孩子,他的穿着终年朴素而得体,这种人人称为乖巧的表现,对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有什么特别意义呢,例如追求某种安全感?
我们看见一切,但我们又完全没有看见。我们总是把我们熟悉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也就完全没有真正地看见了。
这是柏老师在这本书中一直用心良苦地想让我们了解但我们却没有真正看到的,这种以为自己看到却没有真正看到的行为,给孩子带来的影响,其实是充满伤害的,是我们这个社会一直都没有人好好去呼吁避免的,也是许多父母一辈子从来都没意识到的。所谓大人对孩子的各种好,恐怕很多时候是无法想象的对孩子的严重伤害。
当然,柏老师的这本书里也提及,还有很多孩子是父母根本都没有想着花心思去陪伴的,特别是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很多父母将自己的“养育工作”视为一种表演,只在有其他人或社会性的场合里,才有对孩子的陪伴;在无人知晓的时候,这些父母似乎就忘记了孩子的存在。这样的态度,对孩子的伤害当然也就更加严重了。
2020年是十分特殊的一年,疫情像是一种新的混沌,让全世界的时钟都乱掉,大家不得不重新开始寻找秩序。有许许多多的家庭,全家才几个人而已,这时候才开始发觉他们彼此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相处过,甚至连最基本的“看见”都没有。这种情形发生在父亲和孩子之间,也发生在母亲和孩子之间,更发生在父亲和母亲之间。不被看见,成为我们现代社会家庭日常生活的常态。
20世纪80年代初,波士顿有一群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师合作,开始持续地研究母亲和襁褓中的婴儿是如何互动的。他们要求母亲在与孩子互动的中途,突然停止做出任何面部表情,来看看婴儿会有怎样的反应。当然,基于基本的伦理,他们也提醒母亲只要有任何的不安,都可以随时停止实验。这部名叫《面部表情停止实验》的纪录片里,我们可以看到忽然失去母亲表情互动的婴儿,一开始是努力放大他们的声音和动作——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母亲看见。然而母亲还是面无表情,婴儿就开始更加努力地尖叫抗议,以为这样就可以唤醒母亲了。但影片里的母亲还是继续保持着没有表情的状态,这时婴儿开始发出哭号,充满了绝望,任何一位母亲在这一刻都舍不得再继续这样的实验了。这时候,婴儿发现母亲重又对他充满关注,你可以看到他还是有几秒钟的犹豫,然后才慢慢恢复原来的愉悦笑容,开始和母亲继续十分亲密的互动。
这样的现象,更早以前英国心理学家兼精神分析师约翰·鲍比(John Bobby)也曾经描述过:失去母亲关注的孩子,他们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不同的心理阶段——放大动作、抗议、绝望,恰是影片里呈现的状态;如果这个婴儿还是看到母亲没有任何回应,或者这种不被母亲看见的状态持续一年,那么他就会逐渐变得疏离,甚至自闭。更可怕的是,孩子有可能因为这种状态持续过久,有相当一部分的反应能力这辈子再也修补不回来了。鲍比和其他的心理治疗师一样,也希望能为这些不被看见而带着成长创伤的孩子,找到可以产生治疗效果的修复方法。关于这种复杂的专业心理治疗,在这里就不多谈了。
柏老师一直提醒我们,千万要避免这种因为不被看见而带来的伤害。看见,好像很简单,但柏老师却在不断地提醒我们——真正的看见其实是要用心的。
心理学家喜欢将父母对孩子的看见称为“镜映”。这个词是从英文“mirroring”直接翻译过来的。然而,我自己以为,“镜映”这两个字有点不太恰当,显得太被动了。
在生活里,从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父母的角色就需要一定的主动性,也就是除了像镜子一样照映到孩子的状态以外,还要再加上一些理解。
但这样的主动,却又不能强加上自己原来的想法,必须是从空无的状态出发。父母对孩子婴儿阶段的任何动作,乃至长大以后的举止行为,即便认为自己已经十分熟悉孩子了,还是需要继续保持毫无预设的空无心态,在这样的前提下再去试着理解。
从自己的孩子身上,所有的父母都会看见太多相当熟悉的言谈举止。这种熟悉,会让人做出下意识的反应,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形成条件反射一样,这是失去了思考能力的反应。
在这本书里,随着柏老师的行文走笔,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因为不被看见而受到伤害的孩子,心情自然是沮丧的。然而,一本书会让人难过,往往也是因为唤起了我们一些已失去多年的感觉,甚至是唤醒了自己陌生了很多年的灵魂。我们虽然会难过,但也会因为难过而开始有真正活着的感觉。在这个社会里,如果每个人都是真正活着的——对周遭的事物仍有着活生生感觉的这种活着,那么书中这一切的悲剧,至少可以减少一半以上。
如果我们对于媒体报道出来的悲剧,除了哀伤、无力、感慨、愤怒、嘲讽、咒骂以外,还想做些什么,那就让我们跟随柏老师的教导来学习,像柏老师一样让自己的感觉真正地活着,去真正“看见”我们周围的人吧。
王浩威
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精神分析分委会常委、
亚洲家族治疗学会副会长、
国际分析心理学会(IAAP)中国台湾地区
分析心理学学会主席及荣格心理学学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