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不满足自己仅作为生物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互动是人们了解自己、定义自己的源头。而妈妈、爸爸、其他家庭成员是这个源头的组成部分。
沉浸在恐惧中的成年人,是没有力量看见孩子的存在的,即便是看见,更多的也是看见自己希望看见的、能够阻挡自己内心恐惧的那部分孩子的价值。这时候,孩子对自己的认知就会是片面的、碎片化的。
一位来访者来到我的咨询室。
我说:“通过你的描述,你是一名警察,生活中有责任、有担当,在破案过程中因为英勇的行为而立功,但你似乎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胆怯的懦夫。这个矛盾很有意思。”
来访者说:“那些(责任、立功)都是假象,都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是一个胆小鬼。”
我问他:“‘胆小鬼’这个特质是你自己发现的,还是别的什么人告诉你的?”
来访者沉默很久,说:“我爸爸是一名军人,打过仗的那种。我小的时候,他在部队上,很少回家,我印象当中,每次他回家都会因为看见我哭、黏着我妈、不敢和他大声说话,就对我或打或骂。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我爸说的:‘老子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熊蛋!’”
我说:“听起来感觉你爸爸很勇猛、很强大。”
来访者说:“他不喝酒的时候就是英雄,喝多了之后就是怂蛋,除了哭就是哭,谁离他近了,他都吓得要死。”
我问他:“你的意思是他喝醉酒之后就现原形了?”
来访者说:“我爸去世前那一年有一次和我聊天,说他小时候爸爸去世得早,妈妈带着他和妹妹,他们总是被村子里的人欺负,他以前被小伙伴打了之后总是哭,后来我奶奶对他说:‘不许哭,多害怕也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害怕,否则别人知道了你怂,就会更欺负你。’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害怕的。”
我问他:“你是怎么发现他的内心是恐惧的?”
来访者说:“他喝多了之后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小孩,眼神儿都变了,像个受惊的兔子。但是他酒醒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所以你是说你爸爸不敢看见自己的脆弱,也不允许自己有脆弱。他只允许自己是坚强勇敢的?”
来访者说:“是的。家里不论是谁,只要表现出丝毫的脆弱,都会惹得他发脾气骂人。”
我问他:“所以你想消灭你自己身上所有和胆怯有关的蛛丝马迹,以此来安抚你爸爸的恐惧,是吗?”
来访者流着泪说:“我总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虽然别人看不出来我有胆怯,但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是有过害怕的。我不想让我爸对我失望。但我努力了30年,依然是个失败者。”
父母深陷于自己的恐惧、焦虑当中时,就很害怕自己或身边的人表现出自己害怕的东西,从而对这些东西格外地敏感,要求自己一定要及时发现、及时消灭。
孩子的本能中就有对成为父母的骄傲的渴望,这和孩子自己存在的安全感有关,也和孩子与父母的爱的联结有关,所以父母对自己所恐惧的东西的捕捉就会让孩子内心渴望得到父母欣赏,若令父母感到荣耀的自我价值感得不到满足,孩子也会因此而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和无价值感。为了回避这样的挫败感,孩子就会盯着自己的“错误”修正,并且认为这个“错误”是自己最真实的本质,从而忽略自己人格中其他有力量、有价值的部分。当孩子在成长中,父母一次又一次地指出他们的“错误”,孩子就会强化这部分错误的自我认知。久而久之,孩子反而认同真正的自己就是父母所“焦虑、恐惧”的那个样子,甚至这种错误的、片面的认知还会被孩子诠释为是自己的全部。
当然,孩子对自己“错误”不断修正的行为也饱含了他们对父母的焦虑进行安慰的渴望,孩子希望用自己的美好来疗愈父母的焦虑。但父母的恐惧、焦虑并不是因为孩子的某些特质而产生的,所以,即便孩子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对父母暂时的安慰,不会真正消除父母内心的恐惧和焦虑。
相反,孩子在被父母的焦虑“塑造”的过程中,很多自己与生俱来的智慧反而会被逐渐消磨掉。
我去一些幼儿园早教系统机构给老师、家长开讲座的时候,经常有人忧心忡忡地问我,他们的孩子才三五岁,居然莫名其妙地害怕生重病死掉,但是他们家里没有人去世,也没有人生重病,更没人教他们这些东西,孩子怎么就会有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呢?而且,那种担心还不是装出来的,是真实的。
从前文提及的时间意识和人们与生俱来的内在智慧可知,人可以不用刻意学习,只是通过自我感受就能在潜意识中感知到过去的宏大和未来的不确定,并且隐约洞悉自己生命的有限和命运的无常。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所有生命形式在最初的时候都是非常脆弱的,面临死亡危险的概率也是很高的。即便作为人类,我们能够有意识地给予婴儿很好的照顾和保护,但是婴儿唯一的语言是哭泣,再怎么疼爱孩子的父母也不能确保第一时间弄懂、满足婴儿的真实需要。所以婴儿要自己克服从胎儿时脐带供给的便利到自己独立进食的不安全感——接受食物不一定在自己感受到饥饿的瞬间就能够及时获得这个现实;要慢慢学会接受自己最重要的依恋对象(通常是妈妈)并不总是以自己喜欢、需要的状态出现或者消失;要慢慢学会用身体语言与父母进行交流互动,调动父母的行为和情绪,以此来获得自我需要的满足。生活中有些孩子需要大人抱着晃动、唱歌才肯入睡,有些则需要千般哄才肯吃奶,给我们的感觉就好像孩子“驯化”了大人,成年人以为是自己在照顾婴儿,但在婴儿的世界里,想来会有完全不一样的解读。
有一种说法提到,生命在最初几年的原始智慧水平是最高的,后来随着人们年龄的增长,不断地社会化,大部分的智慧会被规则、文化、情感所削减。人们只能再通过学习和不断地经历挫折挑战来完成对最初原始智慧的找寻,直到生命的终结。
这也就意味着,婴儿在开始社会学习之前,生存的本能就会促使他启动和发展原始而完整的智慧体系,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生命的脆弱。一个三五岁的孩子会问出有关重疾、死亡的问题,并不是通过学习获得的,那是在生命本能的驱动下,内在智慧的自然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