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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有源由
约莫2008年仲夏时节，那时日我尚居住在红墙巷的旧宅，忽一天，方秋林领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来访。
与方秋林相识纯属偶然。这一年早春，去学功街一个家庭理发店理发，女师傅姓杨，人称杨八姐。杨八姐的店子，离我住的红墙巷只有咫尺之遥，那天无客，杨八姐正数落躺在竹床上一个微胖的男子。
“古玩古玩，就知道古玩！”杨八姐示意我坐上理发椅，操起电剪，对我笑笑，又回头埋怨那男人：“柴米油盐，有本事，你方秋林也玩件把子（长沙话）回来！”
知道男子姓方，我便随口接上话，说道：“方师傅玩古玩是好事啊，我也玩，又学历史又学文化，比起搓麻将来好得多。”
竹床上的男子闻言，立即翻身坐起，说：“就是嘛，总比赌钱打牌好吵。”
我面对大玻璃镜，身后那男子看见镜中人，忽然笑了：“原来是廖老师。”他绕到我右侧，五短身材，50上下年岁，圆脸，他接着说：“记得我吗？在清水塘古玩市场见过。”
的确是在古玩市场见过一面。还记得，那天在古玩集市逛地摊，走着走着，身旁一个矮胖男子忽然拦住了我。
“老先生年纪比我大，见识多，请问。”他手上拿着件东西，递到我手上，说“这只玉雕的蝉好像是蛮老，孔却钻在身子中间，有这种工艺吗？”
接过那蝉细看，成拱背形扁平状，造型古拙，刀工洗练，局部有土沁，包浆浑厚。腰上一孔，竟有四五毫米直径，孔中旋纹粗细和纹距不匀。我回答他说：“商周时期的蝉，拱背扁平，那时有孔钻在中间的，用‘管钻’钻孔……这么多淘宝的，偏你运气好，遇上高古玉了。”
他“嘿嘿”地笑了，说声谢谢，回头便去同摊主讨价还价……我们就此相识。
“后来才知道，你是廖老师。”方秋林忽然转身进了里屋，旋即捧了个本子出来，又说：“《长沙晚报》‘收藏家’栏目上你写的古玩文章，我都做成剪报了哩，就是真人对不上号。”
原来，方秋林是企业内退员工，喜欢收藏。以后每次去理发，坐上理发椅，方秋林便与我聊古玩，理完发回家，坚持送我到巷子口上。
一晃便是炎炎夏日，我们已经很熟悉，他也间常带几件藏品来老宅同我切磋。领个不相识的年轻人来家里，倒还是头一回。
喜获高台砚
年轻人名叫李海军，是古玩商贩，家住平江乡村。平江古玩商和浏阳古玩商在湖南名声颇大，进长沙摆摊开店的人数之多为省内之最。
方秋林领他来，是要我帮他参谋参谋，李海军带来的几件东西，有没有值得掏钱买下的。我认为，只有那对木雕小狮子有些旧气。李海军问我何为旧气，于是我讲解何为旧气，何为包浆，何为古拙，方师傅买下了。不料，此后小李便经常送他收集到的古旧物件直接来我老宅。他说，刚刚学着走乡串村收购古旧物件，我讲的鉴识古玩小知识，对他搜寻古玩帮助很大，他喜欢听，希望我经常讲讲。小李悟性不错，点拨点拨，很快便能运用分辨旧貌新颜的小知识，收藏术语也渐渐娴熟起来，只是历史文化知识匮乏些，断代和赏析尚需学习。他说他的家紧邻江西省的铜鼓、修水，湖北省的通城、咸宁，常去这些地方的乡村，与那里的乡村古玩商贩互通有无。我们熟悉以后，他在这些地方发现有什么好东西，总会打电话通知我。我若有兴趣，他便送来。我这人有个毛病，价格上很大度，买进卖出（行里称之为转让）皆如此。如果觉得商贩们报价并不高，想想他们走村串乡的辛劳，绝不照行里人的习惯拦腰砍价，照价全收，毫不含糊。因而，好几个乡村商贩都喜欢与我打交道，我曾专题作文纪念的永州人老卢便是其中之一。正因为如此，他们物色到什么好东西，常常会首先通报我，我遇到珍贵古玩的机会自然也多。
譬如，2013年山花烂漫时，这时我已乔迁新居，小李忽然来了电话。他说，他在江西修水县发现一个大砚台。
“乌黑乌黑的包浆，总有七八厘米高，20多厘米长，足足10来斤重。”
他绘声绘色地接着说：“上下前后左右都是纹饰，画的婴戏图，一群好活泼的小孩子，很老气，一定是清代的。”
“六面工，婴戏图高台砚！”我立时兴奋起来，回答小李说：“带来我看看，只要像你说的这样，就不会让你白跑。”
次日下午四时左右，大砚台送来了，是六面工歙石婴戏图罗纹高台砚，雕琢精美。他开价4000元，不高，我未还价。估计，他从修水县山村寻到它时，顶多花了1000元。不然，我一说要，他不会立刻笑容满面。
斗转星移，转眼便是2014年岁末。那天小李送来一批东西，其中有几方石质闲章，有新有旧，均无边款。于是我向他介绍闲章的老旧面貌如何识别，边款对于闲章的重要意义，印纽的好坏如何区分，并且叮嘱他为我寻找闲章。
次年早春的一天，他忽然来电话，说他在湖北通城寻找旧物时，认识了近郊的古玩商贩小黄。说来也巧，小黄赤壁市一个亲戚有批“石头章子”。小李记得我的嘱托，当天便随小黄去赤壁，认识了小黄的亲戚老孙。
旧章逢新主
老孙年近古稀，退休干部，住赤壁市河南大道一个小区住宅三楼。他说他父亲退休前在洛阳市一个机关单位工作，喜欢收藏“石头章子”。小黄领着李海军登门，见到了这批老“石头章子”，旧报纸包着，码在装香烟的纸箱中。
“文化大革命”时期，老“石头章子”、老书画以及其他古旧艺术品，都成为“破四旧”的对象，抄家没收，一堆堆地堆在文物管理处的仓库和杂屋。1974年前后，各省成立省文物商店，店员们的工作之一，便是去抄来的“四旧”中找东西上柜，“石头章子”、老书画成了第一批商品。老“石头章子”定价一两元钱一方，最贵的也不过10来20元。后来筹办“广交会”，因为日本人喜欢中国闲章，便特别选送老名家篆刻闲章参展，名曰“换取外汇”，大批名家闲章流落海外。老孙父亲收藏的“石头章子”，便是这一时期出差时，从苏州、杭州、上海等地文物商店贱价买来的。老孙说，父亲年老退休，“石头章子”随他回了赤壁老家，1986年父亲脑溢血去世，“石头章子”便一直封存在父亲房间纸箱里，20多年从未清点。最近听小黄说起“石头章子”也能卖钱，加上在美国留学的儿子要花钱，老伴病了要花钱，这才动了处理父亲这批老“石头章子”的心思。
李海军不懂篆刻，谁人所刻不明白，印文篆书更难认，见了“石头章子”一头雾水。但“石头章子”的老气旧韵很浓很重，凭他闯荡古玩行业七八年的经验，立刻认定是“老旧东西”。于是随意买下6方，带回长沙给我过目。
我细加审察，发现小李带来的6方“石头章子”，竟然是民国年间印坛大家赵叔孺、易大厂、丁佛言、高络园、徐新周、张志渔的作品，印文边款无一不精致，氧化包浆无一不温润，老旧气韵无一不浓厚，分明就是这6位篆刻名家传世久远的作品。我暗暗一惊，小李鉴赏能力进步不小，况且还只是“随意买下”的。无疑，它们只是那些老“石头章子”的冰山一角！当即要小李再赴赤壁，此时他已考了驾照，驱车上路，说去便去。
次日，小李邀约小黄再赴赤壁。当晚七八点钟，小李传来图片。地板上摊开一张《湖北日报》，大批“石头章子”竖立其上，小李说一共126个，高矮大小不一，几乎“站”满一纸。我要小李尽量多拍图片传给我，一章四图，印面、印纽、有款面、无款面，定要清晰可辨。图片随后传来，奚冈、蒋仁、吴让之、吴昌硕、六舟、赵叔孺、伯瑜、汪鸿、陈半丁、福厂、赵石、星洲等等清代至中华民国二三十年代数十位印坛名家作品赫然在列。细加审鉴，其一，印文格调高雅，或隽永，或慎独，与个性清晰的边跋相映成趣，非胡编乱造之作。其二，书篆古雅、刀法娴熟、章法巧妙，且印纽形神古拙，皆有大家风范。其三，包浆浑厚，旧气温莹，创伤自然，沧桑韵味十足，具备传世老旧物件的外貌特征。其四，绝大部分为青田石质，符合时代习俗。1933年任故宫博物院院长的金石学家、考古学家、书画篆刻家马衡曾撰文，说青田石如何如何的好，是当年（指清代至民国）印人首选，他自己还特意筹钱囤积了一批备用。有这四条依据，我当即断定，老孙父亲收藏“石头章子”的故事绝非虚构，完全可以排除当代仿制伪刻的可能性。于是问价，小李微信告诉我，要价不低，他讲讲价，降下来不少。我飞速一盘算，以126方计，2800多元一方，因为是“一枪打”，单价比前几日买下的那几方便宜不少。用现代用语来说，性价比出人意料。譬如款字“让之”（即吴熙载）小草款的那方，精美至极，熟润至极，即可称雄于古董闲章天地。
我当然明白，老孙和小黄并不懂古董闲章（他们口里的“石头章子”）的文化艺术价值和经济价值，绝无可能张口便要几十万。而小李并非在搞义务劳动，如若没有他奔波于湘鄂两省，我当年已是75老翁，如何有缘得见这批珍贵的古董名家闲章？因此，价格上我依然大度处之，他从中赚了多少，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我这里一拍板，小李便催着立即打款到他的银行卡上，时已入夜，约定次日上午9点半办理。也是天意作美，恰恰此前转让了几批古玩，那点钱足够买下这批“石头章子”。次日上午打款去赤壁，小李当天回平江，第二天驾车来长沙，清晨七点半即送到我的新居。
众口齐说好
闲章悉数送到，小心翼翼摆放在厅堂大茶案上，真个是古色香气一团，精雕巧篆满案，寒舍蓬荜生辉。
恰逢“添宝锦盒”当家人黄屹来为我量制一批砚盒，扫一眼满几案的章印，啧啧连声。他比我年轻，很快便发现其中有枚张大千的瓜果纽闲章，侧款显示，是大千先生1935年篆刻，令我大喜过望！
黄屹逐一把看，不单有张大千、徐悲鸿两位书画大师自刻闲章，除前面提及的6名大家，还有吴昌硕、徐三庚、吴隐、方介堪、叶为铭、方去疾、钱君匐、沙孟海、高野侯、陈子奋、金铁芝、六云、郑文焯、王大忻、拜丁、吴朴堂等等，数十书画篆刻大师济济一堂！黄屹撮起吴昌硕的那方，深有感触地说：“今天算是知道老闲章的包浆是什么样子了，为别人做了不少闲章盒子，同你这批闲章一比，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老闲章，太令我震撼了。”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接二连三发现这批古董闲章中，印材石既有老坑艾绿石，亦有青田老坑灯光冻、青田老坑封门青，还有一方印坛极为罕见的老坑寿山艾绿冻，全都是印材石中的珍贵品种，皆熟滑酥润，气韵老旧。6方艾绿石闲章中，有徐三庚、陶寿伯两方博古纽闲章，硕大，古朴，尤是难得一见。
几天后章培来访。他是我70年代末在湘春路工人文化宫工作时的“小朋友”，如今亦已年过花甲。此人善篆刻，能雕刻竹木玉石，重大节假日曾在火宫殿设点治印。136方闲章进入我独羊居的第二天，便通报他了。
“收藏闲章，能得到一两方清代民国大名家的，就可以吹吹牛了。你向来有福缘，这么多名家的老闲章，硬是等着你去掏钱买。”章培素有细心谨慎的习惯，他又是电筒又是放大镜地足足观察了10多分钟，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笑得像尊弥勒，说“你打电话告诉我时，我确实有些怀疑，100多方，只怕大部分是现在做旧的，有十几二十方是老闲章就是天大的喜事……一看才相信，都有大家气派，包浆和岁月痕迹也极好，还怀疑是不是老东西，那就是我自己看不懂！”
此后，长沙古玩商界、收藏界的易根建、吴伟军、钟进良、方凡平、吴波、王志军、徐金平等十多人先后来看过，他们都曾有所谓的“老闲章”过手，人人深有感慨，说：“这下算是知道老闲章什么样子了！”
喻当是第12个来欣赏这批古董闲章的老朋友。他虔诚佛事，工书善画，亦能治印，曾经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组织过书画联谊会。那日下午3时偕夫人同来，上手了数十方。钱君匐篆刻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我毕竟篆字研习不深，颠来倒去盘弄，有两字仍然不识，他上手便读出。
此君不好侈谈，他取一方闲章，指点着对夫人说：“你看，这就是老闲章的包浆，像油脂但不是油脂。”他对我曾经无私拔助过几个处境困顿者，而后反被他们算计一事，亦有所了解。触“章”生情，转头对我说：“人虽未报，天道不昧。这是你平日里结的福缘，难得的好东西。”
我的几十年老友、广东海洋学院艺术系主任徐中敏，回长沙时来寒舍一聚，自然要让他看看新来我独羊居书斋的100多名家古董闲章。
“好东西、好东西，真正的老古董！”他搂一搂颌下长须，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说：“你人缘好，福缘自然也好，这么多名家老闲章，就在那里等着你，这就是福缘。”
2019年8月12日，省收藏协会书画印拓鉴定专家王小夫来寒舍，少不得让他看看古董闲章们。回家后，他特地发来微信，说“欣赏到你的很多宝贝，眼福不浅”，尤其对我的古董闲章印象深刻，认为它们不是一个“好”字概括得了的，是“大好”！
2020年岁末，长沙天心印社副社长李斌利和社员彭超，应邀来为我的百余闲章拓谱。二人一迭连声赞叹，李斌利尤其欣赏徐悲鸿篆刻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闲章。此章印文10个字，书篆完美，章法奇巧，刀笔深峻，行书边款，与众不同。李斌利认为此印有独到之处，拍了照，拓了印，说是回去仿刻一方试试。
此后的一天，小李送来一块古玉璜，开价2000元，我亦未还价，爽快买下。玉璜为汉代“游丝毛雕”典型作品。俗话说福无双至，李海军继明代六面工高台砚之后，又送来一大批名家古董闲章，尔后是汉代“游丝毛雕”接踵而至，看来“福”是有双至三至乃至四至、五至的。
连连收获珍玩，感怀多多，于是一连作文数篇，一为《品读明代歙石罗纹高台砚》，一为《有好终须累此生》，一为《坚守最后的阵地—例说古董闲章怎么分辨新旧》，一为《古今寿山艾叶绿辩证》，一为《游丝毛雕话古今》，分别在《收藏》《东方收藏》《收藏快报》刊发。为名家古董闲章们作的小文，接二连三地在我的博客和公众号上推出……